马扩紧盯着顾羽,连酒也忘了喝。
“王如龙一直与金人牵牵扯扯,之前我早有察觉。只是他居如此高位,世沐皇恩,却甘心献城降金,以千载骂名换取一个大金王爷的爵位,实在令人费解。”
“当然,子充对顾某降金,想必也觉得不解。”顾羽自嘲地说道。
“正是。以顾大人的本性,绝不屑做如此卑鄙无耻之事!”马扩终于开了口。
“卑鄙无耻……”顾羽喃喃自语,眼角渗出泪来。
“是,顾某是个卑鄙小人!”顾羽一碗酒下了肚。
“我不怕金人拷问,顾某的骨头没那么软。”顾羽有了些酒意,声音哽咽,“可他们拿住了我的家人,以一家大小十几口人的性命相要挟,我不得不从啊!”
再去看时,顾羽竟然满脸泪流:“家父早亡,老母年已过七旬。顾家三代单传,顾羽不孝,多年无子。情不得已,讨了个小妾,方生下一子,今年才刚刚三岁。我若不从,满门大小势必无一人生存,顾家从此绝后了!”
顾羽的拳头捶在桌面上,激得碗碟相碰,清脆有声。
“忠孝难以两全。”马扩心中叹息。
无论怎样心肠的人,处在顾羽的情形,都是万难选择。即便是换了自己,马扩自忖也很难立马做出决定。
念及此,马扩不觉对顾羽生出几分同情,心中的怨愤也淡了许多。端起酒碗,说道:“大人的难处,马扩心中体谅了。不必多说!”
顾羽的情绪似有所平复,擦擦面颊的泪痕,双手端起碗,一仰脖喝了个碗底朝天。
牢内紧张的气氛仿佛一下子轻松起来。
“不瞒老兄,此番回东京,确是为金人所指使。老兄的海捕令,与顾某有些牵扯。不过,却非顾某所能左右。”顾羽无奈一笑。
“顾某并非有意陷害,事情远非老兄想的那么简单。顾某只要老兄懂得,朝廷的事宜,官家的心思,很难揣摩得透。”顾羽语气恳切,“官家身边的人,也是各有所图。”
马扩闷头喝酒,无言以对。
油灯暗下来,坛中的酒已喝去大半。
“身不由己,不说也罢。”顾羽酒意涌上来,“无论怎么讲,我都无颜再见旧友,更是有愧大宋!等了结这些事,顾某宁愿找寻个无人相识的去处,守着老母幼子,了此残生,心愿足矣!”
马扩也动了情:“马扩心知顾兄的难处,可这家国情仇怎能说放就放?你我毕竟还是大宋的子民!”
顾羽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事到如今,回头无路。此次金人留下家小,逼我来开封,就是要做个内应,所看重的无非是城防之秘。至于如何做得开封府尹,暂不便说与子充知道。”
“可我毕竟是宋人,良心实在难忍。催促几次,我一直敷衍。几番下来,金人动了怒,我若再不相从行事,就要杀了家小。”顾羽叹道。
马扩点头。
“这次金人派了高手,已将东京城防图盗到手。开封城随时可破。”
看马扩有些吃惊,顾羽说道:“留守府也有金人内应。只要有银子,银子足够多,总还是有人肯冒险的。”
马扩心中不仅震惊,更是十分沮丧。金人一旦将城防图拿到手,汴京城的守卫将无丝毫秘密可言,城陷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子充,听我一句话。”顾羽言辞恳切,“大宋气数将尽,金人气焰正盛,官家安乐在江南,根本没有北上的念头。重兴旧都,收复中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朝廷一心求和,这两河之地,早已做了放弃的打算。开封归于金人,是早晚的事。”
顾羽又喝下一碗酒,脸色绯红:“顾羽并非有意劝子充也降了金人。只是官家怯懦,朝臣腐庸,复兴无望,子充早做打算的好!”
马扩心中五味杂陈,喝进口中的酒全然没了味道。
黄昏,新宋门。
夏天日长,酉时已过,天光依然大亮。
一辆马车,从东大街隆隆驶来。马车前几匹健马,奔跑甚快。
守城的禁兵过来拦住马队,正要发问,忽听后面几声咳嗽。
禁兵不觉向后望去,看见马上的人,登时下跪:“顾大人!小的眼拙,还请老爷恕罪!”
顾羽在马上摆摆手:“罢了!”
那禁兵有些迟疑,终还是鼓足了勇气,上前发问:“顾大人是要出城吗?”
顾羽昂首,看也不看:“正是。赶紧让路!”
“可有宗泽大人的手谕?”禁兵小心地琢磨着字句。
“笑话!我出城还要什么手谕?”顾羽勃然大怒。
禁兵吓得向后一躲,低声说道:“宗泽大人吩咐过了!”又抬眼看看紧跟在后面的马车:“这马车也要查看的!”
“啪啪”!
顾羽举起马鞭,朝那禁兵就是两鞭子:“本大人出城,你还要搜看?我已经知会过宗老大人了。出了岔,我拿脑袋抵!快滚开!”
那禁兵面上现出两道隐隐的血痕,很是骇人。他愣愣地立在原地,看着马和马车从身前滚滚而过。
等宗泽和赵榛等人赶到城门,顾羽一行早没了踪影。
望着城门外绿荫遮天的官道,赵榛懊恼地叹道:“那城防图再也追不回了!”
宗泽花白的胡子,在夕阳中根根清晰。他转过头,忽然无声一笑:“那城防图,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