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次日午后,郑瑶才让店家烧了热水,倒入木桶,抬到房中。
她将房门关了,一个人在里面洗了好久。直到将近夜饭时候,才见她从房中走出来,身上已换了新衣。
郑易喜出望外,拉着女儿的手,脸上泪水纵横。
当晚,郑瑶去街上买了菜蔬和羊肉,下厨做菜。直忙到月上墙头,才将一大桌子菜做好。
郑易喝着女儿买的陈年汾酒,红光满面,全然没留意女儿眼角隐隐的泪痕。
小七和方圆自然毫不客气,连倒连干。只有赵榛觉得郑瑶心里有事,却也没多想。加之思念灵儿,少有的喝个大醉。
一直喝到半夜,众人方才散席,各自回房安歇。
次日醒来,早已日上三竿。几个人出屋,到院子里看看。店门前的一株槐树上,一只黑乌鸦叫得正响。
小七骂了一句“晦气”,随手捡起一块瓦片,将那只乌鸦打得惊慌飞逃。
郑易站在房前的台阶上,使劲伸着懒腰,脸上的酒意依然可见。
他睡眼惺松地在院子里的树底下洗完了脸,顺手将脏水泼在墙根,猛然想起女儿这个时辰怎么还未起床。
他走到郑瑶的房门前,轻轻敲了几下:“瑶儿,瑶儿!”
没有回音。
他又使劲敲了几下门,还是不见房中有任何动静。
郑易觉得不对,猛然推开房门,闯了进去。
房中一片安静。郑瑶躺在床上,神色平静,似仍在酣睡中。
郑易扑到床前,一把抱起女儿,大声喊着。
郑瑶嘴唇青紫,嘴角留着微微的笑意,呼吸全无,竟然已经死去多时。
随后进来的几个人,同时看到了桌上的信笺。
一只白色的茶杯压在一张洁白的纸上。斑斑泪痕,将纸上的墨迹洇透。
赵榛移开茶杯,拿起桌上的信纸,只见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
“爹爹,恕孩儿不孝。
爹爹抚育孩儿多年,含辛茹苦。女儿本意承欢膝下,颐养天年。不想突来变故,行刺不成,深陷金虏之手。
女儿已被金人所侮,清白之身不再,无颜再活世上。
爹爹记住玷污女儿的仇人,他的名字叫完颜永。
爹爹给女儿报仇。
爹爹保重,来世再做您的女儿。
不孝女瑶儿拜上。”
纸上处处泪痕,还有几滴蜡油。夜深独对,思潮起伏,想是郑瑶心痛哀伤至极。
郑易抓过信纸,哆嗦着双手一字一句看完,泪如泉涌,大呼一声:“我的儿啊!”随即跪在地上,抱头痛哭。
城外的一片郊野上,喇叭声呜咽。
一口棺材缓缓放入深坑中,扬起的沙土又慢慢将它掩埋。
郑易铲完最后一锨土,将铁锨扔在一边,坐在坟头,大哭起来。
他心中懊恼不已,不该去行刺金使。哪怕真的要去,也不该带着女儿一起赴险。
如今女儿去了。身受屈辱,不堪人世。
花朵一样娇艳的年纪,刚刚绽放便被摧残殆尽。而这一切,都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过错。
女儿去了,他的心也死了。
“完颜永,我一定要杀了你!”郑易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郑易大病一场,高烧不退。口中一会喊着女儿的名字,一会又叫着完颜永的名字。
直到第三天上午,郑易才爬起了床。
他穿好衣服,收拾好行李,在店中默默无声地吃完午饭,径自出门,上马就走。
方圆上前要拉住郑易,被小七一把拽了回来。
三个人一起上了马,催动缰绳,向着绿荫深处追去。
白云如帆,在运河的上空悠悠地漂浮着。
金国的使船,在高邮又停留了一天,才在重兵护送下重新启程。
完颜永神情委顿。
脸上的伤已经痊愈,只是留下一道疤痕,虽不甚明显,却让自负貌美的完颜永感觉像吞了几只苍蝇。
对着镜子看看,原本隽秀的面上一道伤疤,怎么看怎么难受,顿时无名火起,将镜子摔在地下。可过一会,又忍不住再去照镜子,这回却是哭了。
那女子已被人救走。他如释重负,却也隐隐地有些失落。想起那个女子的眼神,依旧不寒而栗。
再行几日,就要到扬州了。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扬州是烟花之地,美女如云。此际虽不是烟花三月,但扬州何时不美?等到了扬州,一定好好玩个尽兴,去去一路的晦气。
想到此处,他郁郁不快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