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海快气死了。
他捏紧了拳头,低头盯着自己没做完的试卷,不由自主地把第八题和第二十题重新检查了一遍。
……他之前写的答案好像真的有问题。
正在林子海难以置信的当口,他放在裤兜里的手机微微震动了一下。
裴言终于回了消息,两人之间的上一条聊天记录还是林子海早晨偷偷跑去厕所发的。
[裴清沅被选上当了班长,周老师看起来还挺喜欢他的。]
时隔大半天后,裴言只回了短短一句。
[是吗?那他一定很厉害。]
夕阳斜照进窗的宽敞卧室里,裴言丢开了手机,有些怔忡地望着屋外每天都有专人精心打理的草坪和花园,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裴清沅在他以前待过的学校里过得很好。
他本来应该为这件事觉得庆幸的。
因为有很多人都明里暗里地跟他说过,要防备着那个曾经占据了自己人生的人,免得对方不愿接受现实,又想回来扰乱他的家庭,夺走他的父母。
裴言原本不愿意这样揣测对方,可这听起来实在合情合理,而且裴清沅的确在一场没人邀请他的宴会上突兀地出现了。
在裴家大宅里跟他关系日渐亲近的向锦阳也说,裴清沅是故意赶过来的,所以向锦阳提议让他叫上二中的朋友们聚个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相当于让他们帮忙注意裴清沅的动向,省得他再来捣乱。
向锦阳在裴家生活了很多年,对裴家的一切都很熟悉,初来乍到的裴言很多时候还要依靠他来了解自己的父母,因此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没多想就照做了。
在这样的前提下,裴清沅被现在的环境接纳,对裴言来说理应是件好事,等对方彻底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也许就不会再奢望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
可实际上,裴言却觉得心里闷闷的。
今天是周一,所有人都在照常上学,除了他。
因为他在裴清沅就读过的学校里学习了一周之后,发现自己有许多跟不上的内容,他在二中时学习成绩不错,却没想到那所私立高中的学习压力还要重得多。
二中并不是市里最好的学校,只能算是中流,在这所在公立体系之外的名牌私高里,学生素质要比二中高一大截。
而他听说过,裴清沅在转走之前,一直是年级第一。
在成绩之外,这所高中的学生们全都多才多艺,钢琴、戏剧、马术……学校里有各种各样的社团,敦促着学生们全面发展。
裴言过去没有条件接触这些,现在自然也不会,所以母亲叶岚庭索性安排他每周少上一天课,和周末合并在一起,每周请不同的家教来为他一对一授三天课。
他的休息日被叶岚庭亲自选择的礼仪、大提琴以及政治经济学等课程所填满。
在叶岚庭眼里,优雅的谈吐仪态、广博的知识储备和体面的艺术特长是无比重要的事。
裴言对这位格外端庄美丽的母亲还存有一点敬畏,尽管他对这些课程一点都不感兴趣,依然逼自己努力去学。
直到今天早上,他打着哈欠起床,迷迷糊糊地回想着今天应该上什么课,然后在穿过走廊的时候,听见了提前到来的家教老师与叶岚庭的对话。
“……和清沅的聪明不一样,裴少爷虽然勤奋,但始终缺了一些天赋……”
那时候他恰好收到了林子海的信息。
在一旁偷听的裴言面色紧绷,很想反驳一句,他本来就对那些课程没有兴趣,自然不会学得很好。
可林子海的那条短信和家教老师的这句话,同时将一个名字扎进了他心里。
被他的亲生父母毫不犹豫放弃的裴清沅……比他要出色得多吗?
裴言陡然间清醒过来,困意全消。
这个念头像缓慢挥发的毒药一样盘踞在他心底,一整天不得安宁。
他看见家教老师的眉头越皱越紧,好不容易结束授课,便朝着叶岚庭所在的花园走去,大概是去告状了。
下午四点以后应该是练习大提琴的时间,但他早早地就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裴言坐在风景优美的窗户前,恍惚地回想着这段时间的经历。
如果要用一个通俗的比喻来形容的话,他就像是中了一笔巨额彩票,生活在一瞬间翻天地覆,变得无比富足,认识了那些原来只能在网络上远观的富二代朋友,接触到一个浮华得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
他是幸运的吗?
他觉得应该是。
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样的好事。
可是这份金灿灿的幸运里,隐约浮现着一个黑黢黢的深渊。
在他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房间外传来一阵很有规律的敲门声。
裴言已经熟悉了这个力道,是叶岚庭。
他连忙离开椅子,小跑着去开门,没等门完全打开,就开始急匆匆地解释:“妈,我一会儿就去练琴,刚才有点困……”
“没关系,困了就休息一天。”
母亲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
叶岚庭永远是精致美丽的,即使在家也毫不敷衍的妆容,光泽淡雅的天蓝色缎面连衣裙。
裴言悄悄松了一口气,朝母亲露出笑容:“谢谢妈。”
即将沉落的夕阳洒在他们身上,一副母子亲昵的模样。
在浅橘色的光晕里,叶岚庭温柔地注视着儿子的面孔,随即伸出保养得当的纤细手指,将他衬衫上随意敞开的第一颗扣子扣紧,耐心抚平衣领,直至没有一丝褶皱。
然后她轻声道:“既然老师教得不好,就换掉吧,下周会有新的老师来。”
“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你会比清沅做得更好,对不对?”
她不相信自己的血脉和基因会输给一个粗鄙无能的乡下女人。
叶岚庭本就不喜欢那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孩子,那是一个从里到外都显得不完美的作品,从小就执拗地保持着自己的模样,不愿照着她的心意生长。
幸好,裴清沅不是她的孩子。
她还有重新打造作品的机会。
柔软的布料紧紧贴着裴言的脖颈,他几乎有一种将要窒息的幻觉——但在母亲动人的眼神和无条件的信任里,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这份期许。
他当然会比那个人做得更好。
他不想再听见别人把他们俩的名字放在一起。
裴言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场轻飘飘的梦里,潮水绵延不绝向他涌来,卷起雪白的恨意,没过他的身体。
他憎恨那个阴魂不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