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乱如麻地回到大厅,就看到裴怀山正皱着眉头和叶岚庭说些什么。
见他回来,母亲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朝他招了招手:“言言,过来,爷爷有话要跟你说。”
裴言惴惴不安地走过去,心中浮现了无数个令他恐慌的念头,但不敢显露半分。
裴怀山注视着他温顺乖巧的神情,目光复杂,半晌才轻声问道:“你想不想跟爷爷一起生活?”
裴言意外地看着爷爷,小心翼翼地重复道:“一起……生活?”
“对,爷爷老了,一个人怕寂寞,想跟你多相处。”裴怀山面色和蔼地劝道,“就跟爷爷在一起住几个月,可以经常回来看爸爸妈妈的。”
他回国的时间不长,却已敏锐地发现这个孩子正悄然改变着。
他看出了裴言没有裴清沅的坚韧与早慧,而有着在这个家庭里不合时宜的天真与易碎。
裴怀山不希望这个命运多舛的亲孙子,最终长成与来时截然不同的模样。
曾经他也忙于工作,虽然那些利润薄弱、资产笨重的事业在裴明鸿眼里压根不值一提,父子间可以说的话越来越少,隔阂越来越大,再加上爷孙间隔了代,有许多家务事都不好干涉。
等裴怀山彻底察觉儿子与儿媳错误的教育方式时,少言寡语的裴清沅早已度过了本该快乐的童年期,这一直是他心底的隐痛。
另一个孩子才到来不久,也许还来得及挽回。
刚打完一通工作电话的裴明鸿也回到了室内,他听着父亲的话,并没有提出抗议,只是挑了挑眉,觉得父亲突发奇想的念头不过是徒劳而已。
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邀请,裴言不知所措起来,他下意识地看向平时相处最多的母亲。
叶岚庭察觉到他的目光,笑着伸出手,系上他松开的扣子,语气温婉得体:“言言,要有样子。”
她满意地看着这抹重归秩序的衣领,温声道:“妈妈很爱你,爷爷也很爱你,你可以自己决定的。”
母亲身上优雅的香水味拂过他的脖颈,令他恍惚地想起生活在宽敞房间里的日日夜夜。
爷爷爱他,会问他曾经在罗家的生活过得怎么样,会摸着他的脑袋问他想要什么礼物。
妈妈爱他,给他请最好的老师,让他接受最全面的教育,希望他能变成更优秀的人。
妈妈只爱他一个人,可爷爷心里的孙子却不止一个。
他被爷爷接到身边以后,父母身边空出来的那个位置,会被裴清沅填上吗?
这是爷爷在为裴清沅铺路吗?
裴言不敢确定。
家人们围绕在他身边,极远又极近,他垂下眼眸,害怕自己动摇,不愿再看任何人的眼睛,只是小声道:“我跟妈妈分开太久了……”
他选择了母亲。
如春风吹拂翻涌的命运,终于寻到一条确定的小径。
裴明鸿难得地笑了一声,朝裴怀山道:“爸,可以了吧?我可没拦你。”
叶岚庭不赞成地瞥他一眼:“明鸿,你怎么能跟爸这么说话?”
随即她又笑容恳切地对裴怀山道:“爸,言言刚回家,现在很黏着我,怕是不愿意跟我分开,您要是有空的话,随时来家里吃饭。”
裴怀山没有应声,他的视线在眼前这个看似美满的家庭上游移,良久,才叹息道:“也好,你要是想爷爷了,就告诉我,爷爷一直在。”
裴言对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一无所知,此刻他只是松开了紧握的手心,听话地点头:“谢谢爷爷,我一定常常来看你。”
亲昵又礼貌的话语,令叶岚庭对儿子露出赞许的微笑,裴明鸿则重新拿出手机,光明正大地分起了神。
只有裴怀山在这个瞬间里,看起来蓦地苍老了几岁,候在一旁的管家连忙递上他不常用的拐杖。
“我老了,管不到你们了,各人有各人的命。”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随后转过头,凝重地看向那个一心逐利的儿子:“明鸿,我还是不希望你把盘子弄得这么大。等一棵树长大要踏踏实实的时间和汗水,可老天送给你的东西是要收利息的。”
裴明鸿连眼皮都不抬,接起电话就匆匆往外走:“爸,别操心了,只有我收别人利息的份。”
以为父亲和爷爷谈论着生意上的事,裴言便没有再专心听,任爷爷的话轻巧地从他耳畔划过。
头顶炫目的灯光落进他眼里,仿佛永不将熄,将幻想中的未来照耀得璀璨无比。
翌日,起了个大早的向锦阳兴奋地把玩着崭新的车钥匙,催他一起出门上学。
向锦阳起初不在诚德私高念书,据说叶岚庭原本是想让他来这所收费昂高的私立高中上学的,方便照顾儿子,但当时在初中就与他同校三年的裴清沅拒绝了,这也成了他憎恨裴清沅的一个催化剂。
如今他和新来的裴家小少爷关系好得亲如兄弟,自然应该一起上下学,平日里还能做个伴。
向锦阳比裴言要大一岁,早就考了驾照,车技也不错,今天说服了叶岚庭,让司机休息,由他开着新车载裴言去上学。
叶岚庭笑盈盈地看着两个孩子肩并肩出门,直到听马达声彻底远去后,才敛起这抹如水的笑意。
昨晚的生日宴结束后,罗秀云的电话突兀地打到了她这里,期期艾艾地问她知不知道裴清沅的去向。
她怎么会知道?
叶岚庭正想冷淡地挂掉电话,却在听到罗秀云说裴清沅是突然搬走之后,收住了将要出口的敷衍。
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怎么会想到要搬走?
他哪来的钱和勇气?
叶岚庭清楚地知道此前存在裴清沅卡里的钱,在他离开后一分都没有动过,而且他也没有从裴家带走任何贵重物品。
虽然裴清沅自己在打工,但一份周末兼职,又是个小小的面包店,能攒下多少钱?
叶岚庭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那个至今不明来历的孩子。
她想起刚才丈夫脸上难得一见的笑脸,又想起他最近愈发忙碌的状态,心中疑虑重重。
于是她按捺住心底的情绪,假意宽慰道:“清沅搬出去了?先别担心,我叫人帮你查一查。”
罗秀云头一次听到她这样耐心的语气,话都说不利索了,只会连连道谢。
而叶岚庭面无表情地挂掉电话,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回那个豪华又空旷的卧室。
身后的大床上,很少在家过夜的丈夫已经自顾自地睡着了。
她凝视他片刻后,无声无息地在梳妆台前坐下,平静地卸掉脸上精致的妆。
长夜难眠。
叶岚庭记得私家侦探说过,那个孩子似乎每晚都会去二中的体育馆里找在篮球队训练的裴清沅。
她已经见过那个孩子唯一一张照片,他在镜头里笑容满面地吃着廉价的面包,乍一看和丈夫并不像,可她看久了,又觉得哪里都有丈夫的影子。
叶岚庭不想再对着一张或许失真的照片辗转反侧。
她要亲眼确认。
今天是假期后开始上学的第一天。
她也该正式地去一趟学校,关心关心这个曾经的儿子。
永远优雅端庄的女人从餐桌前起身,走向自己再度寂静下来的卧室。
她要为今天挑一身合适的裙子。
漆色闪亮的新车风驰电掣地驶过街角,惊起树上停泊的鸟。
向锦阳稳稳地握着方向盘,风从敞开的天窗里鼓荡进来,将两个少年的头发都吹乱了,带来清晨的凉爽与惬意。
在猎猎风声里,他回想起昨晚裴明鸿一家气氛微妙的谈话,眼里漫开一阵兴味,忽然开口道:“小言,这个月诚德的文化交流周,要不要让学校那里出面邀请他过来?”
诚德是在全省都赫赫有名的私立高中,会定期举办文化交流周,邀请一些其他学校的学生过来参加。
裴言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裴清沅是学校里的大名人,之前是,现在更是。”向锦阳笑道,“请他来诚德故地重游,再见见过去的朋友,一定是件很有纪念意义的生日礼物。”
这次裴言听清了,更听清了那份昭然若揭的恶意。
他沉默稍倾,问道:“学校会同意吗?”
“当然会,选交流学校这种小事,你爸随便打个招呼就行了。”向锦阳揶揄道,“你不会不知道你爸在诚德有股份吧?大少爷。”
这三个字令裴言心底残存的犹豫猛地消失殆尽。
眼前的阳光明亮无比,车窗外被远远甩在后方的行人竟如此渺小可鄙。
他的呼吸窒了窒,渐渐沉进这阵令人难以抗拒的风里。
“……好。”裴言短促地应声,“我先问问二中的朋友。”
他很快拿出手机,褪去了上一次茫茫然的忐忑与焦虑,干脆地点开与林子海的对话框。
他想知道裴清沅现在在二中过得怎么样了。
藏在书包里的手机无声地亮起,又慢慢暗下。
不过书包的主人并没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现在是早自习结束后的十分钟休息时间,教室里洋溢着不寻常的躁动气息。
一会儿就要上第一节课了,林子海却没有如往常那样争分夺秒地刷题,反而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一个座位上,跟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我刚才去办公室送作业,周老师看起来可高兴了,好像说是我们班这次月考成绩创了新高,有同学的年级排名特别高。”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往旁边的座位那里瞄。
裴清沅丝毫没有受班级里热火朝天的等成绩氛围影响,还和平常一样,一脸淡定地翻动着手中的书本。
唯一不同的是他今天戴了一个手表,外形看起来很帅气,线条利落流畅,表身是相当高级的黑色。
裴清沅看书的时候,时不时就会看一眼手腕上的表,对周围的喧嚣则视若无睹。
林子海不敢置信。
今天一整天的课基本都要报成绩和讲卷子,他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就不怕出分之后丢人吗?
身边跟他聊天的同学听他说完,一脸羡慕:“班级第一肯定是你吧,好厉害,不像我,拿到卷子今晚就该回家挨揍了。”
林子海假装谦虚:“应该不是我吧,那天对答案,我光数学就错了一个选择题呢,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厉害。”
这次数学卷子那么难,选择题里他才错了一个,成绩创新高的全班第一当然是他!
近在咫尺的裴清沅还是无动于衷,安心地摆弄着手表。
这个新手表到底有什么特别的,虽然是挺好看,他从来没见过类似的款式,但干嘛一直看!
林子海暗暗磨起了牙,结果那个除了帅气一无是处的手表仿佛能窥见他表情似的,居然还很有规律地闪起了光,烁烁白光流动,极具科技感。
“你才错一个?”没能意识到他在炫耀的同学惊讶道,“我好像只对了一个……完了完了,我没了。”
林子海莫名感觉自己被这个造型酷炫的手表嘲讽了,立刻加大力度:“也不一定,说不定我自己做错了也不知道,毕竟这次难度那么高。”
这一次,裴清沅总算有了动静。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唯有唇角轻扬,似乎是笑了一下。
在这个含义微妙的笑容里,林子海被迫想起了那天被裴清沅指出来的两道错题。
……妈的好气。
他神情一凛,决定不管不顾地打起直球:“说起来,还不知道班长成绩怎么样,说不定这次的全班第一是班长呢?”
旁边的其他同学便好奇地望过来。
这回被直接点名的裴清沅,终于从手表上挪开视线,看向这个喋喋不休的学习委员。
他背后的窗外,笑容满面的英语老师抱着一叠厚厚的卷子,脚步轻快地穿过走廊,正要走进教室。
上课铃声响起之前,在林子海充满期待的目光里,裴清沅如他所愿地开了口,说话时眸光清冽,语气淡淡。
“你吵到我的手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