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失败的感情能留给人最深的伤痕。
被突兀抛下的人永远停留在原地,不再相信自己足以被爱。
所以他其实真的很喜欢漂洋过海的小黑、土得要命的朋友圈、隔空对碰的啤酒杯,甚至是一袋脆脆的香蕉干。
即使他总是冷冰冰地板着一张脸。
谢与迟这样想着,一顿一顿地按着手机表情,给季桐发了一排生日蛋糕。
[季桐:谢谢谢学长!]
[季桐:不对,是谢谢——谢学长!]
[季桐:之前好像忘记说了,马克现在的手部材料真特别,跟它握手好舒服,它就像有了生命。]
[季桐:谢谢.gif ]
看着满屏飞来飞去的谢字,谢与迟的冰山脸有点绷不住,他想笑。
[季桐:对了,裴叔叔明天会路过你们那里,有时间的话可以大家一起吃个饭,好久没见了。]
[谢与迟:好,早点休息。]
谢与迟放下手机,稍微疑惑了一会儿,为什么季桐用的词是“路过”?
他前几天还好奇过,怎么对机器人很感兴趣、又和侄子关系不错的裴司祐没来看这场国际机器人大赛。
裴司祐虽然是他相当崇拜的艺术家,但从辈分上来说,是队长的叔叔,又天然带有一股仿佛渣过一打对象的不羁气质,导致谢与迟一直对他抱有一种不敢轻易靠近的敬重。
况且裴司祐留在国内处理完家族事务后,就重新飞去了国外,大家的来往仅限于朋友圈里偶尔的点赞之交。
裴司祐的朋友圈动态只有一些画作,经常连配文都没有,处处透着高冷的艺术家风范。
即便他本人的性格尚算温和,实际上还没他的侄子高冷,谢与迟仍旧把裴司祐当作另一个世界的人。
一个完美的、遥远的世界。
不过等第二天,这种印象就被完全颠覆了。
当那辆饱经风霜的越野车出现在谢与迟等人面前时,几人纷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车窗降下,裴司祐探出头,动作很随意地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欧阳宇脱口而出:“裴叔叔,你是去西部淘金了吗?”
越野车的车身沾满沙尘,车里的人有着愈发颓废的胡须,不像艺术家了,像刚在荒野上淘完金回来的牛仔。
裴司祐笑了:“差不多,刚从沙漠回来,撞上了一场沙尘暴。”
林睿忍不住绕着越野车打转,目露惊叹:“这车好帅。”
谢与迟也觉得这辆越野车很帅,好奇道:“在自驾旅行吗?”
裴司祐颔首:“对,本来应该提前一周到这里的,来看你们的比赛,可惜途中遇到不少意外。”
裴司祐收拾完家里那些烦心事后,给自己放了个假,长途自驾旅行,原本的规划是经过这里时刚好去看裴清沅和季桐的比赛,结果迟了一些。
“比赛不重要,反正有转播。”欧阳宇语带憧憬,“裴叔叔都去了哪些地方?”
裴司祐随手将车钥匙抛给迎上来的门童,笑道:“很多。”
旅行故事永远很吸引人。
他跟这三个年轻人住进了同一家酒店,当晚就被邀请去海鲜餐厅吃饭,顺便讲讲一路见闻。
欧阳宇敲开一个蟹钳:“这家店我们昨天刚来过,味道很好。”
林睿也敲开一个蟹钳:“昨天点的那款饮料一般,今天换了新的,还不错。”
裴司祐认同他们的评价,只是有些好奇两人把蟹钳牢牢护在碟子中央的神奇举动:“蟹钳特别好吃?”
欧阳宇咳嗽一声,语气缥缈:“也不是,主要是因为我们胆小。”
林睿看他一眼:“你敢这么说,倒也不是很胆小。”
谢与迟:……
他欲言又止,想了想,索性也低下头敲蟹钳。
不过这次的力道适中,没有造成粉身碎骨的惨状。
裴司祐将几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不禁笑起来。
他继续讲起一路所见的沙漠风暴、峡谷瀑布、废弃都市,还有偶遇的背包客与奇闻异事,同桌人全都听得入迷,神色不断随着跌宕起伏的情节而变幻。
唯独这个常穿亮色系衣服的男生始终维持着冷淡至极的表情,不管眼神里透出多少情绪。
故事告一段落时,裴司祐看向他,随口道:“你好像总是没有表情。”
谢与迟怔了怔,下意识想道歉,表示自己不是有意针对,就听见他继续道:“我念中学的时候,也是这样。”
欧阳宇眼睛一亮,立刻开始八卦:“真的吗?也是冰冷冷不爱笑吗?”
“对。”裴司祐的神情里带上一丝感慨,“成天板着脸。”
林睿跟着问:“为什么?因为青春期叛逆吗?”
其实谢与迟想问,是不是因为失恋了,不过没好意思问出口。
“不是。”裴司祐摇摇头,“是因为我哥讨厌我,总觉得我想抢他的东西。”
尽管之前和裴司祐的往来不是非常多,但因为裴清沅的关系,大家对于裴家的事也有所耳闻。
“那时候我想,也许是我哪里做得不对,让他误会了,所以尽量收敛自己,尤其是在家的时候,不敢表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这样的状态大概维持了有两三年吧,经常会反省自己。”裴司祐的神色平常,显然早已不在意这些往事,说得很简单,“直到我渐渐发现了真正的原因。”
大家听得认真,隐隐还有些激动,以为要听到什么豪门秘辛。
谢与迟第一个问:“是什么?”
裴司祐的语气保持着温文尔雅:“是他脑子有病。”
这猝不及防的转折。
林睿差点被饮料呛到。
谢与迟的冰山脸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
欧阳宇一脸发现新大陆的惊奇:“谢学长居然笑了!”
谢与迟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又听到他恍然大悟的声音:“果然只有脏话才能让谢学长产生愉悦的情绪,可为什么马克怼人的时候不笑呢?是因为马克的刺猬模式怼人不够直接吗?要不还是继续开发一下芬芳模式?”
……说得他像变态一样。
谢与迟握了握拳头,按捺住殴打学弟的冲动:“滚蛋!”
看到他们闹起来,裴司祐笑着垂下眼眸,开始拆面前色泽诱人的蟹。
夜晚的海风吹进餐厅,带来咸涩又清新的气息。
谢与迟也低下头,把蟹钳放到一边,先拿起蟹黄浓郁的蟹壳。
光影在桌面上交错,悬挂在餐厅里的贝壳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忽然又不讨厌蟹了。
两天后,这届RS杯国际赛的赛后活动即将全部结束,谢与迟三人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返程。
在这里做了短暂停留的裴司祐也休整完毕,打算继续出发。
一起在酒店餐厅吃自助早餐的时候,欧阳宇问个不停:“裴叔叔,你下一站要去哪里?还要继续穿越沙漠吗?”
裴司祐看向窗外望不到尽头的马路:“一直往前开,有一片名气很大的森林,气候也会渐渐变暖。”
“去看森林啊。”欧阳宇长叹一声,“真好。”
林睿接话:“应该带上望远镜,夜晚在森林里看星空一定很漂亮。”
谢与迟状似淡定地补充道:“越往南越热,可以少拿些厚衣服。”
裴司祐的目光在这几个语带期盼的大学生上扫了一圈,瞬间领会了他们的意思,笑道:“你们想一起去吗?”
听过那些五光十色的旅行故事后,他们当然很想去。
大学生们看看彼此,一脸不甘:“我们已经买好晚上回国的机票了……”
闻言,裴司祐没再多说什么:“我今天傍晚出发,一会儿要去买物资。”
吃完早餐后,他起身向大家道别:“下次再见。”
欧阳宇和林睿相当不舍地跟他挥手。
谢与迟没说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屏幕。
左下角鲜红数字增长着,未读消息有七条,这几天里,他没再点开过那个打着问号的聊天框。
没有再自欺欺人地看完后又标成未读。
今天是活动的最后一天,上午仍然是与科技公司的自由沟通环节,下午主要是留给所有参赛队伍互相交流和道别的。
而谢与迟重新开始发自内心地板着脸。
欧阳宇和林睿的兴致也不是很高,谢与迟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们俩讨论那片遥远的森林,只觉得心脏被一阵模糊的雾气包裹着。
因此,马克倒成了队伍里最活泼的“人”,收到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大学生们送的礼物,还合了无数张影。
漫长的白天总算快要结束,一支支队伍先后离开,四处弥漫着伤感的氛围。
热闹了一周多的会场渐渐寂静下去,一直往人堆里凑的谢与迟,避无可避地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向他靠近。
“小迟……”
谢与迟果断转身,喊上同伴:“回去吧。”
他快步走出会场,约翰开着奢华的黑色豪车正好抵达,引来不少打量的目光。
可谢与迟现在没有什么要甩前任一脸尾气的心情,只想赶紧离开。
尽职尽责的司机约翰下车,为他们开门。
车里已装好了行李,他会载着三人去吃晚饭,然后直接去机场。
就在谢与迟要低下头坐进车里的那一刻,余光里的漫天风雪中,扬起一阵特别的沙尘。
一辆风尘仆仆的越野车在小黑后方停下。
车窗降下,裴司祐像来时那样探头看他们,轻薄的雪花落在他卷卷的发梢,他似乎松了口气:“幸好这次没迟到。”
欧阳宇面露意外:“裴叔叔!你还没出发吗?”
林睿记得他早上指过的这条公路:“应该是买完物资,正要从这条路往前开吧,是顺路跟我们来道别吗?”
听他这么问,裴司祐摇摇头:“其实我本来不打算再经过这座城市的,已经开进了另一条路,因为早就错过了这里的比赛。”
“但是小季告诉我,这里在下雪,很漂亮的雪。”他说,“我刚穿过沙漠,的确该看看雪,所以又掉头过来。”
“路线可以变,机票也可以改。”裴司祐伸手打开了副驾驶的门,“沿着这条公路前进,很快就能见到另一种景观,我准备了四个望远镜。”
他向这三个旅途中偶遇的过客,发出令人无法拒绝的邀请:“所以,你们需要搭车吗?”
短暂的几秒寂静后,欧阳宇猛地欢呼起来:“我要给季桐再送一份生日礼物!!”
林睿难得露出了兴奋的表情,直接开始从小黑车里往外拿行李,约翰耸耸肩,感慨了一声酷,也帮忙搬起东西。
连机器人马克都走向越野车,将怀里的礼物放进车后座。
谢与迟是最后才回过神来的人。
他的心里原本有许多淤积的情绪,但在这个瞬间,都随着与沙砾交融的白雪,化为了虚无。
谢与迟离开近在咫尺的豪车,一步步走向那辆不用洗车也很帅的越野车。
身后那道始终缠绕着他的阴影,变得像一团遥远的雾气。
或许这么久以来,他在等的就是一句“不是你不值得”。
可他为什么要执着于等犯错的人来说这句话?
明明已经有其他人回答了。
他们用热闹的玩笑话和隐藏其后的关切,悄悄地回答了他。
所以他坐进越野车的副驾驶座里,打开手机,给季桐发去一句谢谢,再利落地删掉被备注成问号的好友,不再等那条未读消息。
然后,谢与迟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伸出窗外。
他朝对方比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中指。
路人哗然,纷纷用惊讶的目光打量车外那个表情渐渐僵硬的年轻人。
中指停在半空好几秒,染上了坠落的雪花。
坐进后排的欧阳宇和林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马克转动脑袋,打量着神情各异的人类。
林睿露出老父亲般的欣慰表情:“骂得好,删得也好!”
欧阳宇热情捧场:“君子就该动手不动口!”
裴司祐侧眸看见了谢与迟的动作,他挑眉道:“这是扫墓吗?”
心满意足收回手的谢与迟愣了愣,没想到裴司祐也看到了他发的那条动态,他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嗯,扫完了。”
裴司祐便静默地收回视线,开始打方向盘。
谢与迟系好安全带,指尖仍残留着雪花的凉意,越野车里的温度暖融融的,身后聒噪的朋友递来一袋从礼物堆里找到的香蕉干,豆绿色的机器人眨着眼睛,尝试模仿这个受到高度赞扬的竖中指动作。
闹哄哄的嘈杂声音里,车尾喷出的废气准确地扫过那个呆立在原地的人,离阴影越来越远,加速开往平坦宽阔的前方。
“扫墓结束。”裴司祐的声音懒散而恣意,“该去森林里踏青了。”
在属于这个半球的冬日里,越野车穿过六月落下的雪,一路驶向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