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失眠了?”庄闻白打量着他的神色,笑意淡淡,“我也没有睡好,天气条件一般,飞机总是颠簸。”
裴言怔怔道:“你不是……周末回来吗?”
“改签是常有的事。”庄闻白移开视线,重新看向那幅高悬的画,“刚挂上的?”
“嗯。”裴言慢慢走到他身边。
这幅昂贵的油画是大学毕业那年,庄闻白送给他的礼物。
裴言仍清晰地记得高中那个晚上,庄闻白开口为自己解围时说的每一个字。
为什么名为《乡村少女》的油画里,却根本没有少女的身影?
——“那是工业革命时期,一些人对旧日田园生活的留恋。乡村还残存着可供想象的废墟,而乡间少女的幻影却只能显现在观者的心里了。”
——“宁静的生活不断流逝,无忧无虑的少女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不知疲倦永不停歇的机器。”
——“那时画家眼中的世界,与我们此刻所见的世界就这样重叠了,的确很美。”
时间流淌至今,世界再次重叠。
此刻裴言也站在生活的废墟里,凝望着已逝去的纯美与天真。
他们并肩站着,庄闻白忽然出声打破寂静。
“后悔了?”他语调柔和,“想要回到过去,重新选择一次?”
光影落在他们周身,在白墙上勾勒出裴言轻轻颤抖的轮廓。
庄闻白永远比他自己更了解他。
这两年他时常会想,如果十八岁生日那天,爷爷问他要不要跟着自己生活的时候,他回答要,那他后来的人生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他心里又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庄闻白看向他,似乎完全看透了他的灵魂。
他的声音里带着叹息:“即使重新选择,也不会有太大区别。”
裴言知道他说得对。
因为他又把爷爷当成了救世主。
他的肩膀颓然地垮下去,低声道:“我不想这样结婚。”
不想把婚姻作为筹码交付出去。
如果连相伴余生的婚姻都要这样潦草落笔,那他的人生里,好像不会再有任何新鲜美丽的片段。
“你可以把这句话告诉伯母。”
庄闻白顿了顿,没有等到他即刻的回应,所以又说了下去:“但你不会的。”
“你不敢反抗她。”
裴言又一次无地自容。
长达一分钟的缄默后,庄闻白重新开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幅画送给你?”
裴言用沉默作答。
庄闻白对他了如指掌,他却至今只能仰视对方,常常猜不到他行为背后的意图。
他单方面将这份礼物视作一种友情的象征。
“我们毕业那一年,这幅画的上一个主人自杀了。”庄闻白微笑着,“我还记得她的名字,曼宁,那晚想要奚落你的那个女人,也是你母亲名义上的朋友,她的丈夫杨先生拍下了这幅名画送给她。”
“可惜两年后,因为一连串错误的决策,杨先生破产了,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他们的生活开始从天堂掉落到地狱,所有财产一点点变卖清算。”
他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沉重:“我想你应该从伯母口中听过这段故事,大概是以谈论八卦的口吻。”
“这幅画是他们最后卖掉的一样财产,曼宁似乎很想保住它。”庄闻白说,“拍卖行刚将油画运走,她就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盛装吞下了一大把药,让生命结束在尚算体面的时刻。”
裴言的确从叶岚庭那里听到过这件事,但那里面没有任何细节,只有凉凉的讽意,印象里这个因破产自杀的平淡故事忽然变得鲜明起来。
即使破产了,明明也可以……
庄闻白替他说出了心中的念头:“你会想,只是没钱了而已,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条路,为什么不能好好活下去?”
裴言屏住呼吸看向他。
他知道接下来才是油画成为礼物的原因。
“因为她被绑在了这个世界的齿轮上。”庄闻白此刻的声音称得上温柔,“就像你我一样。”
“她的齿轮是财富与地位,你的齿轮是母亲,但归根究底,都是为了从别人的目光中获得认可与钦慕。”
他从油画前离开,站在摩天大楼里的小小窗格前,对面高楼的LED屏上是色彩鲜艳的大幅广告,马路上穿梭的人群如蚂蚁般渺微。
广告画面里的机器人灵巧地为孩子做错的题目寻找相似的例子,帮助他举一反三,这正是Z art公司最新上市的产品。
庄闻白俯视着脚下的一切。
城市拥有精巧的结构,纵横交错的管道、电线与网络构成密密麻麻的体系,体系里充满规则,规则像链条穿透不同人的身体,在心脏的位置悄然凝结成一个个具象的齿轮。
“要找出正确的答案,要过上正常的人生,要追逐那些大部分人都拥有的东西,要顺从于那些口口相传的亲缘伦理。”他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坚固的玻璃窗,“这是一种可悲又迷人的循环。”
“所以我将那幅见证品送给你。”
无数齿轮推动人们迈开脚步,空气随之流动,织成透明细网,世界被分割成一格格迥异的纷繁,布满痛苦与悲伤。
裴言怔忡失语,仿佛被这悚然的图景所捕获:“那你的齿轮呢?”
庄闻白回眸看了他一眼,语气饶有兴致:“我的齿轮是有趣的东西。”
“这是一个糟糕的世界,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糟糕。”
“但我喜欢这样的世界。”庄闻白的脸上浮现出浓郁的笑容,“因为永远有许多人在齿轮里挣扎。”
他欣赏这个世界上几乎全部的风景,唯一厌恶的,就是那些将自身作为齿轮的人,他们因此自由地游离在构成秩序的链条之外。
幸好这样的人只是极少数。
更多人像裴言一样挣扎着。
这是最真实的戏剧。
另一栋高楼的大屏上,开始播放竞品公司的广告。
豆绿色的机器人带头俯冲进一片游乐池,五颜六色的海洋球高高弹起,滑梯上又冲下一个又一个欢笑着的孩子。
庄闻白淡淡地收回视线,离开了这扇窗。
“无论你要反抗,还是继续听从伯母的安排。”
他与裴言擦肩而过,径直走出了这间办公室,声音里不再有波澜。
“我都会支持你的决定。”
裴言立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久久没有动作。
这天晚上,他没有赴约。
他提前给素未谋面的约会对象发去了礼貌的短信,请她原谅自己的失约。
员工们先后下了班,裴言独自待在安静的办公室休息间里,睡了长长的一觉。
他太困了。
深夜,他驱车回家。
家里依然亮着灯,叶岚庭坐在客厅沙发里,不知坐了多久。
他们的视线在空气里相遇,又错开,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滞涩。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主动跟母亲打招呼。
裴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继续未竟的睡眠。
他没有失眠,还有难得的美梦相伴。
翌日醒来时,裴言恍惚地在窗台上看见了鸟的影子,颤动的翠色尾羽像极美的宝石。
他坐在床上看完了一场浓墨重彩的日出。
少有的灿烂清晨。
只是在起床后,裴言才发现,他的房间里少了一样东西。
他脚步急促地下楼,叶岚庭如往常那样,在花园里吃早餐。
看见他来,她投来笑盈盈的目光,仿佛凌晨的静止从未发生。
“妈,那个木箱去哪了?”
他终于主动开口,叶岚庭眼中笑意更浓,便回答他:“我看它落满了灰,应该是你不要的杂物,所以收拾掉了。”
看见儿子的目光剧烈地闪烁起来,叶岚庭一脸诧异:“怎么了?那里面有重要的东西吗?”
裴言的手指紧紧攥着,指甲嵌进掌心,用力地泛了白。
“有。”
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那可怎么办。”叶岚庭面露分寸恰好的错愕,柔声道,“一会儿我让李妈去找找,我也记不清丢到哪里了。”
但裴言知道,找不回来了。
这是母亲对他试图摆脱控制的惩罚。
叶岚庭又问,声音里带着几分好奇:“那里面是什么?这么重要。”
裴言定定地看着她,从喉间挤出艰涩的回应:“你知道的。”
她不会容忍视野里存在任何未知。
她一定在很久以前就翻过了那个箱子,然后选择在今天将筹码推上赌桌。
话音落下,裴言没有再看她的表情,转身离开了家。
他没有去公司,而是开着车在偌大的城市里游荡。
马达轰鸣,尾气蔓延,他在车水马龙中徘徊,等待着一盏盏闪烁变幻的红绿灯光,渐渐跟随本能的指引,拐进一条已有几年没去的熟悉街道。
在被认回裴家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刻意回避这片街区。
如同回避那本遥远的日记。
木箱里的东西并不算多么珍贵,是他从原来那个家里带回来的旧日回忆,都是一些零碎的小东西,母亲节贺卡、游戏卡牌、玻璃瓶……
还有大学时,裴清沅托沈奕铭转交给他的一本童年日记。
其实他搬走的时候,并不是忘了它,而是故意留下,等着罗秀云将它与陈旧的童话书一起打包当作废品卖掉,彻底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
可兜兜转转,它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他手里。
收到日记的那一天,他鬼使神差地将它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便将它匆匆锁进了箱子,任灰尘慢慢覆盖其上。
往后的日子里,裴言一直骗自己遗忘其中的许多页。
可在日记被丢掉之后,记忆的阀门再也不能自欺欺人,过往如潮水汹涌而来。
充满生活气息的街道上商铺林立,糖水铺与面包店比肩而邻。
他不记得这个位置有一家门口排着长队的糖水铺,但对隔壁的面包店再熟悉不过。
面包店的橱窗里摆满了漂亮诱人的食物模型,招牌上用歪歪扭扭的童稚字体写着五个大字,星月面包店。
店里不断有顾客出入,胖胖的中年人热情地招呼着客人,不时抬手抹去额头渗出的汗水。
有个十岁出头模样的小女孩坐在小圆桌旁写作业,动不动便抬头跟陌生顾客搭话,惹得中年人一脸无奈,其他人则笑个不停。
裴言站在玻璃橱窗外,一动不动地望着店里的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的风铃声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何世文从店里走出来,一脸欣喜:“是你啊,这都多少年没见了,你也长大了。”
他刚才在店里琢磨了一会儿,确定这个年轻人是曾经的小客人。
裴言惊醒过来:“您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啊。”何世文笑呵呵道,“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印象里,头一回见你时,你比现在的星星还要小一些呢。”
裴言从小住在这附近,他在这里上了幼儿园和小学,初高中的位置也不远,直至高三时转学,彻底告别这方天地。
何世文刚开这家面包店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那时的裴言正在念小学,是每个月都会收到一本《童话新编》的年纪。
面包店刚开业那一阵,罗秀云带他来买过,两人都觉得味道很好。
后来亲戚说要少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罗秀云便不敢多买了,最多隔两周给他买一次。
可裴言真的很喜欢这家店里出售的面包的滋味。
放学后,他总是会在店门外磨蹭半天,才肯回家。
有时候他会掏出零花钱偷偷买一个。
有时候他会犹豫,剩下的五块钱是买面包,还是去买游戏卡牌?
徘徊的次数多了,年轻的店老板记住了他,时不时会请他试吃新品。
每一样新品都特别好吃。
可面包是主食,导致裴言经常以吃饱了的状态回家,又不敢告诉母亲,只能硬撑着继续吃晚饭。
母亲看着他扭扭捏捏的样子,无奈地叹口气,把他碗里的米饭挑出一大半倒进自己碗里,然后揪揪他的耳朵,说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结果他还是常常不能抵挡美味面包的诱惑。
每次吃到新口味的面包,他就会写在日记里。
[今天的豆沙好好吃。]
他用最直白的词语记叙。
[何shushu说下个月有xin的口味。]
店门口悬挂的风铃陪伴他整个童年。
橱窗里透出橙黄色的灯光,温暖芬芳的气味令人魂牵梦萦。
[开面包店好幸福。]
在班上同学们还在用笔画简单的“开心”的时候,他已经在日记本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幸福”。
在裴言开始收到《智慧与探索》的那一年,何世文与一个常来店里的顾客恋爱结婚了。
在罗秀云照着书单为他买教辅的那一年,何世文的女儿出生了。
她有一个童话般的名字,星星。
裴言收到过那份装满甜蜜的喜糖,他见过那个笑起来很可爱的大姐姐,也见过在她怀里睡得香甜的婴儿何星星。
街道两旁的店铺常常更迭,时代与风潮总在变化,而这家小小的面包店始终待在原地,没有搬走,没有扩张,没有加其他经营项目,唯有店里的陈设变得愈发温馨。
星星会模模糊糊喊妈妈的那一天,兴奋不已的何世文说,等星星再大一些,要让她为面包店起个新名字。
站在旁边啃着豆沙馅面包的裴言,不禁傻笑着想,那一定会是个可爱的名字。
他越来越喜欢这家面包店,不仅仅是因为面包。
他在日记本里写下了一个简短的梦想。
[想成为何叔叔那样快乐的人。]
[他的人生好幸福。]
幸福。
多年以后,裴言站在相同的位置,回忆起写下幸福的那一日。
不是正常,不是富有,是幸福。
而写有幸福的那页纸已经被人丢弃。
何世文看着他失魂落魄的神情,原本喜悦的笑容敛去。
在街上行走的人们,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片刻,就流露出这样不堪一击的脆弱。
所以他向眼前的客人招招手,如儿时那样:“快进来坐,店里有新品,应该很合你的口味。”
风铃叮当作响。
爱凑热闹的何星星立刻转头望过去,看见爸爸领进来一个陌生的客人。
他看起来不像是来买面包的。
但爸爸把店里最好吃的面包都拿了一圈,装在大大的盘子里,放在那个客人面前。
等何世文恰好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何星星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小声问道:“爸爸,那个哥哥是谁?为什么表情这么难过?他要哭了吗?”
何世文没有回答,他的脸上划过一丝怅然,拍拍女儿的脑袋:“你作文写完了吗?”
“写完啦,你随便检查。”
何星星随手把作业本递给爸爸,然后拿起收银台旁的抽纸盒,放到裴言面前,这是她对陌生人惯有的关心。
裴言声音干涩地对她说了一声谢谢。
何世文尝试让气氛好起来,转移一下这位老朋友的注意力,他翻看着女儿的作业本,才读了一行就笑了:“你想成为一个每天一边跟客人聊天一边做出好看发型的理发师……这么长的定语?”
“干嘛,不可以吗?”何星星瞪他。
“可以可以。”何世文连声道,“我就是有点好奇,去年你说想当理发师的时候,还只是想做最漂亮的发型,今年又多了一个细节。”
“跟陌生人聊天多有意思。”何星星撇撇嘴,又看向裴言,语气老成,“你不开心吗?不开心可以找人聊天,比如我,我很会开导人的。”
裴言怔怔地听着父女俩的对话,没有立刻开口。
何星星想了想,仔细打量他的发型,认真评价道:“你的发型看起来不错哦,很适合你,蛮帅的,我会记下这个发型。”
“等你长大了,可以来找我剪头发。”她说完,又自己摇摇头,“对不起,我不小心说反了,是等我长大了。”
何世文忍不住笑她:“这么早就在储备客户了?我的生意经全让你学走了,幸好你不想开面包店。”
“当然啦,我这么聪明,以后肯定会比你厉害。没听过那句话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父女俩平常地拌着嘴,裴言却听得出了神。
他的眼眶酸涩,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日光落在活泼外向的小女孩身上,在玻璃橱窗上影影绰绰地闪动,时光回溯,与很多年前那个在店门外张望流连的小男孩渐渐重叠。
那时他看着簇新的世界,以为未来将美丽而无限,每块面包都有不同的滋味,每个人身上都闪烁着不同的色彩。
可到最后,他的眼前只剩一副静止的油画。
冷冽的镀金画框里凝结着优美盛大的风景,其间却不再有人的踪影。
无忧无虑的少女正站在面包店里,拥有一种让她眼眸闪闪发亮的憧憬与想象,一点一滴都属于她自己。
如果时间能重来,如果真的能回到过去。
他该回到的是这一天。
他走过香味丰盈的面包店,亲笔写下有关幸福的这一天。
“你没有说反。”裴言深深地凝视她纯粹的笑容,“是等我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