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岑温和有礼的态度令我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更何况,对方既是沈氏兄妹信任且随行的心腹医者,自然也不可能对我有何不轨之心,不若坦坦荡荡。
思及此,我虽有些茫然忐忑却仍是点头称是。
药庐的西面种着一大片翠竹,已长到一人高了。亦步亦趋地跟着竹岑穿过竹林,曲径通幽,一处幽静的茶斋出现在眼前。
竹岑推门而入,我小心翼翼地跟进去,才发现室内的布置朴素清雅,书架上堆满纸张泛黄的书籍,却一尘不染。许是时常打扫上蜡的缘故,桌椅板凳可谓光可鉴人。炉架上的茶壶似乎已经烧开了,轻雾盘旋而上。淡淡的茶香萦绕在身周,沁人心脾。
“请坐吧。”
许是见我有些拘束,竹岑只微笑着解释:“慕姑娘不必拘束,此地清净,故在下常在此静坐,研读医书。除了侍者,一般不会有他人到此打扰。”
哎,总算有了搭话的机会……
我连忙附和:“怪不得竹先生医术高超呢。可真是好学不倦。”
竹岑低眉笑了笑,似乎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他的脸上就一直带着温和谦逊的笑容。可不知怎么,我却觉得那笑意流于表面、不达眼底。
难道是我太敏感了?
我惴惴不安地端坐着,双手也安安稳稳地平放在膝盖上,完全不敢造次。
“嗒——”一杯清茶被轻轻放在了眼前。
“慕姑娘,可要试试在下烹茶的手艺?”
我受宠若惊地捧起茶杯,忙不迭地道谢。
就着杯沿轻抿了一口,茶水有些烫口,却意外地并不苦涩,甚至有丝丝清甜的味道。
“先生,我并不擅品茶,却觉得这杯茶很香,苦而不涩;回甘也恰到好处,甜而不腻。”
“呵……”竹岑轻笑一声,再抬头时面上带了几分凌厉,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嘲讽,和先前判若两人,“慕姑娘……就是用如此手段骗取殿下信任的?装疯卖傻、故作单纯?”
我心中一震,笑容僵在了脸上。
原来他一路都在试探我……
被人疑心的感觉并不好受,我却暗自松了口气——比起不露声色、捉摸不透地试探客套,如此锋芒毕露的竹岑倒让我觉得轻松。
至于被人怀疑居心不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早该看淡的,不是吗?可,依然会难过,依然郁气难消……
抬头对上竹岑那仿佛能包容吸纳万物的双目,我深吸一口气,午后的暖阳透进纸窗照进来,我却仍觉得遍体生寒,连滚烫的茶杯都无法让冰凉的双手回暖。
不由自主地,茶杯被我重重地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竹岑愈发冰冷的目光,状似宠辱不惊地笑了笑,尽可能维持着平静的语气:“先生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和二位殿下相识的经过您不曾亲眼目睹,何以得出如此结论?先入为主地给人贴上标签,不觉得很失礼吗?”
竹岑深邃的眼中带着质问,嘲讽道:“我倒不知,和亲途中遇刺身故的念昔郡主何时躲到了南国?甚至需要借殿下的庇护度日?难道皆是因缘巧合?”
我心下微惊,在竹岑面前简直无处遁形……这位竹先生如此得沈知秋和沈惜月信任,恐怕不止是个随行医生这么简单……
“先生既已知晓一切,又何必多此一举试探我呢?我不曾否认自己的身份……人有旦夕祸福,自从那次‘死里逃生’之后,我只剩下一条残命,以及最平凡不过的夙愿——好好活着而已……与二位殿下邂逅于‘逃亡’之途、得其真心相待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您或许对这样的‘巧合’不屑一顾,然这一切确实归因于命缘天定……”
“……”见竹岑沉默,我忐忑得揪着衣角,对方却并没有如我想象得那般冷嘲热讽,只是平静地直视着我问道,“那你身上的毒又作何解释?据我所知,此种蛊毒出自苗疆王族,你中的更是极其珍贵的噬蛊。此蛊诡异无比,可致人神经衰弱、产生幻觉,不自觉地吐露真话,是故又叫真言蛊。持有者通常用其控制位高权重之人,施以易上瘾的解药,使其成为傀儡,达到麻痹意识、操控人心的目的。但稍有不慎便有致疯致狂甚至致死的风险。一位制蛊人终其一生也只得一只……若要彻底解除非以命换命不可……”
我听得胆战心惊,竹岑的诊断显然与之前在朔京那位老先生的说法出入颇大,许是那位判断有误?
我心存侥幸地想,难道真如竹岑所说,下蛊给我的人并不是为了置我于死地,而是想借蛊虫麻痹控制我?也就是说,我并不是没有活命的机会?只是,“易上瘾”的解药又是什么?以竹岑骄傲漠然的个性,没有必要编瞎话骗我……
我强颜欢笑着打趣:“竹先生,懂得可真多呐……”
竹岑凉凉地睨了我一眼:“自你昏迷之日起,我就着手调查了。”
“这样啊,我是不是该谢谢竹先生对小女子的事这么上心——”
“不必。”竹岑似是懒得与我废话,冷冷地打断我,直入主题,“你可知下蛊给你的是何人?能让苗疆人不惜花费如此大的代价,真是耐人寻味……”
不等我回答,竹岑的语气陡然转凉,沉声警告道:“你是何人的棋子、受何人摆布我无意探知,但殿下单纯善良不谙世事,对人更是不设防,你若安分守己便罢,若敢轻举妄动,我第一个不会放过。”
我有些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哈,莫说你,我也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价值值得他们如此费尽周折……”
我难堪地笑了笑,垂头丧气地趴在桌上。抬头见竹岑面沉如水,忍不住自嘲道:“你看,我的命还真是值钱……有人费尽心机在我身上下蛊以控制我,也有不明目的人送‘药’给我以毒攻毒。多亏他们,我才能苟延残喘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