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江潮滚间,是她弱小而有力的双臂紧抱。
明明素不相识,却觉生世相熟。
川中一拥,芳吟玄女惊觉,将她训斥带回。她小小的人头回望,满怀期冀与不舍。
没有怜悯,没有贪图,她的明净,她的特殊,无声透过他碎裂的心房,安抚他所有痛楚。
庆幸的是,九烟山顶下方正对的是忘恶水,并非忘情水。
墨云箫吹着冷风,喝着冷酒,从子时等到第二日子时,依旧没等到玉轻然。
月上当空,星辰不泯,醉意却渐浓。
玉轻然找到墨云箫时,子时已过,她在空中大声喘息着,全身上下都是风尘仆仆。
墨云箫听到动静,回头看见了她。
玉轻然同他四目交视,刚要迈近一步,却见墨云箫忽撒手一道屏障立在她面前。
她伸手拍结界,结界纹丝不动,眼睛瞥到他身旁大大小小数不清数目的酒坛,心中顿觉针扎的痛,哑声出口相劝:“别喝了……”
墨云箫不理玉轻然,再度新拆一坛烈酒,当着她的面强制给自己灌下。
冰凉的酒水顺脸和下颚滑入颈间,打湿了干冷的衣襟,浸入濒临极致的脾胃。
玉轻然的双目被刺痛,她急切地拍打结界,哭喊叫嚷:“不许喝了!你听到没有!”
是药三分毒,酒中亦藏毒,他的身体哪能经得起这般消耗……
玉轻然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待到声嘶力竭,她掩着心口,扶着结界缓缓蹲下,两眼无助地泣声呜咽:“你能不能不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墨云箫不去看她,一口一口地喝着比雪还冷的烈酒,手底对下方被冻结的遥望川释放出雄雄烈火,灼化了层层浮冰。
“你不是要跟我死生不见?我死了,跟你一了百了。”
玉轻然坐在地上,将手肘搁在曲起的腿上,崩溃抱头,心如万蚁噬咬,疲累又疼痛,“你们到底要我怎样做?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信凉逼她,泽川逼她,阿爹逼她,姑姑逼她,所有人都逼她,墨云箫也逼她……
如果因为连累柳霜公主承受那短命的无妄之灾,那么这条命还给她就是了;如果因为自己欺瞒天下人,那么人人真刀实枪捅她一剑就好了。
为什么一定要她体会这样揪心彻骨的痛?
她的心很小,没有那么大的承受力,所以可不可以不要强塞那么多东西给她?
她真的抗不住了……
酒坛悬空转出凉意习习的弧度,砸在空地上“啪”声碎裂,墨云箫抬手撤销结界,抱玉轻然在怀,揉着她浓黑的头发,抚着她杂乱无章的心绪。
她不过三百余龄,就算再怎样成熟,本质还是个女孩子,需要被人放在掌心里关照,需要接受人人的喜欢与爱护。
她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他与人世对抗。他已经满身罪恶,不可能让她再跟着自己被淤泥污染。
同样,她是他在人世间最耀眼的那束光,他不会放任任何人将她掐灭。
墨云箫一面听着玉轻然在他怀中发泄痛哭,一面拍着玉轻然的后背,小心轻吻过她的眉眼,抚平她皱紧的眉头。
他沙哑着嗓音起誓:“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
墨云箫放开玉轻然,踏过浇地冰酒,踏过坛罐碎瓷,来到曾经的轻生之位,对她一笑。
与当年如出一辙,仰身后坠。
有什么东西忽然哽咽在玉轻然的心头,可她捕捉不到任何片段。她只知道,自己的脚步不听使唤,发疯般跟随墨云箫跳跃而下。
她能想起的,除了里岳星河幻境中的生死交错,再无其他。
印刻在墨云箫眼中的,是长大后的玉轻然,在深渊中牵住他的手,与他誓死相随。
月华落入遥望川,水光中,明净朝气的孩童模样渐渐蜕变成光华四溢的伊人,淡雅朱唇覆在他的唇边。
只是这次,他拥有了水中换息的能力,可以一清二楚看到她对他的再次“救赎”。
玉轻然忘记了,眼前这个墨云箫,是已经学会游水的墨云箫。
他们一起上游出水面,此刻万籁俱寂,只有玉轻然那双皎若云间月的手臂紧紧环住墨云箫的腰身,头固执地依靠在他形似蝴蝶的骨中央。
湿透的发梢滴着无穷无尽的水流,明明冰凉刺骨,却还是像一把浓烈的火,烫到墨云箫的后背。
酒意消解的一干二净,墨云箫侧目,看不到玉轻然的人,只能将她的手微握,“玉轻然,不要再对我好,我怕将来下地狱,棺材板压不住,还会跳出来找你。”
玉轻然吸着冷风微微道:“那你就来找我好了……”
“你在信凉杀了人,是吗?”
玉轻然微弱地“嗯”声,心中并不在意。
墨云箫却道:“你的手不适合染血,以后不要再杀人。”
玉轻然泪目,坚持反驳:“我不要干净,要脏,我们一起脏就是了。”
如此门当户对,她总该要的起他了吧……
感受到手中身躯一僵,玉轻然将双臂又圈紧几分,好像这样就能留住指间流沙一样的美好,保护她的墨云箫不受任何伤害。
“我都听隐尘说了……”玉轻然蹭着墨云箫的后背,哽咽着声音问:“你不告诉我,是因为难以启齿吗?”
墨云箫低头温柔注视脚下土地,用灵力烘干他们的衣服,“我怕会污了你的耳朵,你的世界是皓洁的,不应由我染上污色。”
“但我的世界因你才圆满。”
身与心,她早就不干净了,所以她宁可不要这份干净,只愿身处和他一样的世界中,尝他所忧苦,品他所喜乐。
寒夜很冷,但月光却温暖照拂在近在咫尺的二人。身畔暖息阵阵,川中倒影交错,清香与芳菲相互融透。
此间深情,至死不渝。
荒无人烟中,他将疲累的她揽在背后,说:“我带你一起回家。”
玉轻然趴在墨云箫的背上,手搭在他的脖颈两侧,笑得很开心,睡得很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