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轻然终是一腔愤懑无处安放,第一次把自己这颗其实十分易碎的心展露在别人眼前。她红着眼,流着泪,冲这些不以为意的人哭诉:“你们不在乎,可我在乎!”
玉朝弦瞧她这副模样,烦躁的很,立刻挥手赶人,不给自己女儿留半分情面,“疯够了就赶紧滚,滚去辰族找你的人去!爱怎么腻歪就怎么腻歪,有本事别给老子回来!”
世间一切都化为玉轻然的眼中泡影,吸鼻之后,玉轻然不作半分犹豫,转身朝辰族的方向奔去。
辰族主哀叹一声,好似有些疲累,向二人请辞,慢步走回自己的栖息之地。
玉朝弦目视辰族主逐渐远去的身影,眸光深邃,侧目对寒歆韵道:“千万盯紧他。”
寒歆韵也看向他,“不要紧吧?我观察了好一阵子,确实没从他眼中看出一点想报复的意图。”
玉朝弦摇头:“寒岐轩那小子的目标不纯,真正瞄准的人并不是小然。”
寒歆韵恍悟:“原来这就是你用罗寒至冰刺的意图。”
玉朝弦不可否认,“除夕少不了一场恶战,但凡他聪明些,就不该强出头。”
寒歆韵笑看他一眼,跟着欣慰起来。
玉朝弦想起那偏激成性的女儿,又是气馁又是叹息:“我给她起名叫轻然,为的就是她能把世间万物轻拿轻放,可她竟然为了那小子屡次跟我翻脸,甚至严重到六亲不认的地步。早知如此,当年百年汇宴就不该一时心软随你一起救下他!”
寒歆韵不动声色地否认,挑眉看向他:“重来一次,你还会做同样的选择。目中无人,嫉恶如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牙尖刻薄却最心软,不就是你?”
玉朝弦却冷哼一声,不愿承认自己的心慈手软。
寒歆韵看尽眼前屋檐墙角,感叹道:“小然的执着,不都随你吗?”
玉朝弦嫌弃道:“我又不像她那么顽固不化!”
寒歆韵一个人静静看向远方晴空,幻想此时此刻,他们的女儿应当已落地辰族,拥向心中挚爱。
她悠悠叹着:“顽固一些也好,除了小然,世上还能有几人拼尽全力护着小墨?”
玉朝弦微蹙眉问:“她真不是因为善心大发接受那小子?”
寒歆韵好笑地摇头否认,“你真当小然什么都不懂吗?她的心智早已超过常人,是真是假,是爱是怜,她心中比谁都清楚。”
玉朝弦彻底没了话。
寒歆韵思索片刻,又笑道:“细细想来,你不觉得他们三个的人生走向同我们三个有些相似吗?”
闻话后的玉朝弦鲜少一怔。
是了,很多年前,他们三个还是未经世事的少年与少女。
歆韵是泽川不起眼的庶出公主,被各路才华横溢的贵族才女打压,被挤在人群中,经常看不到她的影子。
墨厉是外面风光无限实际却活得没有任何光亮的懦弱少主,不得父母欢心,被同龄人欺辱。
他是拥有豪情壮志的救世主,嫉恶如仇,正义凛然,像个侠客一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他与歆韵由一束简简单单的蒲公英结缘,与墨厉因为一场误会不打不相识。
他被歆韵的与众不同吸引,总是有意无意追随她的脚步,了解她的一举一动,替她肃清敢上前挑衅滋事的障碍,每日清晨时分携一束幻族独有的蓝色木槿花送到她门前,如此,渐渐博得这位算不上是公主的公主的好感。
因家族仇怨,他与墨厉人前势不两立,私下称兄道弟,时而切磋武艺,时而坐而论道,时而偷鸡打狗,时而。他在皇室王族的年轻子弟中,一贯是带头老大,众人争夺老二席位,他谁都不让,就给墨厉留着。有人不服,他立马瞪眼翘鼻,别人不服也得服。谁让自己个性嚣张狂傲,修为又高又出众?
歆韵却早早便结识墨厉。算是与墨厉同病相怜,同样不受父母宠爱,同样受到同龄人排挤。歆韵看得开,把一切烦恼抛在脑后,活得自由自在;墨厉却在自卑的黑暗里深陷,被炎凉世态挤压在角落里苟活。是歆韵的漫长开解,才叫墨厉的眼睛里开始闪光。
只不过后来发生的种种,皆是阴差阳错。
他同墨厉夜下谈心,说自己正在追求一个很有趣的女子,却忘了透露这女子芳名。
墨厉告诉他,自己也有一个放在心里喜欢了很久的人,特意向父主求得恩典,不日会去登门提亲,也忘记了说那女子名字。
直到最后才发现,他们所喜欢的人,想求娶之人,是同一人。
自此兄弟反目成仇,辰幻两族关系雪上加霜,为着他们这一辈的恩怨,无辜牵连到下一辈的是非纠葛。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寒歆韵想起那个曾躲在阴暗角落里浑身是伤又瑟瑟发抖的男孩儿,又回忆起曾在自己面前终于露出微笑有人气的阿厉,脑海中再浮现出现如今年仅壮年却已白发苍苍的阿厉,一时间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她缓缓在廊前蹲下,抱臂在怀,泣声讲着:“我知道自己存有私心,可每次看到小然对小墨的偏爱,我心里总会跟着好受一些。如果当初我能够早些发现阿厉的想法,如果我能换种方法告诉他,如果我能多照顾一些他的想法,他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玉朝弦一言不发地陪寒歆韵一同蹲下,拿坚实的臂膀圈住她,给予她独有的人间温暖。
背后一侧屋檐前,伫立着一个恍若与尘埃融到一起的灰色人影。他的手中拈着两根陈旧簪子,一根是雕刻祥云的老式木簪,边缘已经泛黄,却依稀可见,祥云雕外侧有丝干涸的血迹。另一根是白暖玉打造的簪子,虽然年代久远,却依然无法掩盖它的精致与漂亮。
墨厉凝望着那根外形粗陋的祥云木簪,思绪飘回曾经年少时。
素白衣裙的少女在他周围绕一圈,咬指思虑,最终挑剔道:“阿厉,你头上这根簪子不太好,颜色太黑,都跟头发融为一体了,今年我送你一根新的吧!”
她秀手一拽,径直把他戴在头顶的乌黑簪子摘落,唯留他满头青丝散飞在徐徐清风中。
直视到他一时发怔的脸庞,少女这才意识到不妥,害羞捂眼调头,口中叫嚷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脾气很好,当然没有生气,伸手向她讨簪,重新将自己的发束起。当他背转头,摸着自己的头发,不禁红了脸,一股脑真切地偷笑出来。
临近他的生辰日,少女特意钻狗洞溜到他的住所,白衣裳被蹭的到处是泥垢,她却不以为意,笑靥如花向彼时被软禁在宫中的他招手,悄声给他传音:“阿厉阿厉,我刻好了!”
她偷偷跟他进屋,亲手把那根祥云木簪交给他。
她刻意隐藏自己被刻刀划伤的左手,小心地问:“这朵祥云……刻的怎么样?”
他失神望着手中木簪那一处不易察觉的血迹,也注意到她故意藏起的左手,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咽在喉中,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
她错解了他的意思,尴尬地讲:“你若嫌难看,我再多学学,假以时日肯定能刻好!”
他立马道:“不难看!”语气重的把身边少女吓得愣在原地,他心中后悔,又放低声音,认真地凝视着她:“真的很好看,阿韵,谢谢你。”
那时候,心中充满温情的他发誓,终有一日,他会还她一根世间最漂亮的簪子。
而这根玉簪,便是如今在他手中的另一支,被当年对感情懵懂无知的她亲手接走,又被她亲手退回来。
她将它还回来时,说了很多话,无意中却将他刺得遍体鳞伤。
她说,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不想嫁去辰族。
她说,辰族女子地位比男子低下,多数没有自由,从始至终都是一夫多妻,不愿和其他女人分享未来夫君。
他那时候在想什么?
想的是当初自己虽然不愿,却被父主硬塞两个通房,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他没有能力,给不了她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所以强烈的自卑迫使他答应了她的退婚请求,背负着被父主降罪的压力,独自一人默默承受狂风骤雨的侵袭。
人人说他毒蝎心肠,手段毒辣,可谁又清楚,他也曾是个心藏温暖的人?对阿韵,他从来都保留着心底那一份清澈。
如果世事不用对他那么残酷,如果他没有祖传下来的疯病,如果自己不生在辰族……
可世上哪会有如果?
墨厉攥着那两根用他半生风景视若珍宝的簪子,放在心前,沉默闭上眼。任寒风吹乱他鬓前的灰白苍发,冻结他脸颊上流下的泪水,也无动于衷。
很久之后,墨厉听到寒歆韵缓过神问玉朝弦:“芳吟的死,当真无法挽回?”
玉朝弦回道:“你知道的,那是死局,无解。”
“所以小然还是得以信凉公主的名义出嫁?”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