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场景似乎倒回到离火堂一行之后的那个短暂假期,也是在辰族,她不知算不算得上恃宠而骄,要他抱,跟他索|吻,撒泼赖皮地轻薄他,诱|惑他跟自己同寝。惹他不高兴,她时刻改变着策略,有时候在他面前委屈巴巴地流泪,有时候拿天真无邪的偏怂眼神看他,有时候撒娇说好话,总能有一种方式把他哄好。
其实每个女孩子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公主梦,渴望从另一半身上感受到关爱,品味到蜜糖的味道。
墨云箫也曾放下一国至尊的身份喂她喝姜汤,为她梳发,为她浴足。在他这里,她不只是会发光照亮他人生旅途的小太阳,还是被他宠到无法无天的小公主。
所以在玉轻然的心里,已经本能形成了一种认知。世间除了墨云箫,不会再有第二个如此宠爱她的人。
可是现在,她愿意与他互换身份,承担起照顾人的角色,用女子的独特温柔温暖他晦暗不明的世界,治愈他遭受重创的身与心。
墨云箫倚靠在枕头上,面对玉轻然递到唇边的汤勺,他全都一滴不落地咽下。玉轻然没有喝,但鼻息间到处充斥着刺鼻苦药味,她问:“你觉得味道如何?”
墨云箫应道:“很苦,又难喝。”
玉轻然放下药碗,拿出一颗糖,忽听墨云箫又道:“但我还是尝到了甜味。”
玉轻然拆糖纸的手忽顿,听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她把糖果递到他唇边,他摇头说不吃。
可在玉轻然的急性瞪眼之下,墨云箫还是吃了她的糖果。
“这回味道如何?”玉轻然问。
墨云箫道:“甜的牙痛。”
玉轻然讶异:“牙痛?”
墨云箫回道:“我很少吃糖,一时不适应。”
玉轻然心尖一颤,“郁夫人……小时候也没喂过你糖吃吗?”
墨云箫回想道:“给过,但不论吃多甜的糖,到我的嘴里都只有苦涩的味道,只有你喂给我吃的这颗糖,是真的很好吃。包括这碗药,它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药。”
说罢他把还剩一半的药碗重新举到自己唇边,像喝醇香的酒酿一样,一干而净。
玉轻然怔然地望着眼前人,呼吸仿佛一瞬间停止了。见他把空空如是的药碗放回原位,玉轻然心里忽然有种很奇特的感觉,有些气郁,又有些心疼。
她用娟帕替他擦拭嘴角,“不好喝就是不好喝,在我面前,你不用逞强的。”
墨云箫忽然什么都不顾地抱住玉轻然,边笑边红了眼圈,“我没有逞强,是高兴。被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地爱着护着,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存有了意义,原来我也能拥有光与爱,原来我也可以做一个幸福的人。”
有温热的水滴掉落在她的肩头,打湿了玉轻然的衣物,沁入了皮肤与心脾。玉轻然环抱上那片瘦骨嶙峋让人心生怜惜的脊背,闭了眼,同他感同身受。
墨云箫管控不住自己的眼泪,只能任凭它们往下掉,“原本我打算在你忘记我之后,独自承担起所有责任,骗了楚越,骗了所有人,说自己定然不会轻易亡命,实际上我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决心赴死。前几日我一直在想,若最终能死在你的手上,对我来说,也是此生无憾。”
在墨云箫看不到的地方,玉轻然也跟着悄然落泪。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安慰他,只是觉得他太傻了,真的太傻了,一点都不像幻族初遇时那般运筹帷幄的精明。
墨云箫回忆着过往的无数时光,心头陷入了深深的无措与绝望,“在我的记忆里,每个人看我的眼光多多少少都带有虚假与恶意,有人说我外表俊俏,有人说我迷惑世人,有人说我身脏骨贱,或叫我杂种怪物,或对我叫骂责打来泄恨,或可怜我身世凄惨,或拿我当做故人的替身,或在我背后插刀。我受够了这个世界的黑暗残酷,受够了他们的鄙夷贪婪和虚情假意,恨命运的不公,上天明明知道这段人生的艰辛痛苦,为什么还要我出现在世上?”
玉轻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猖狂的永远是恶魔与小人,他们欺负人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即便违背伦理道德,也都理直气壮。对于受害者,他们心存恶意,旁人冷眼旁观。墨云箫活在这些人热与冷的中伤中,太辛苦了。
她眼睛酸涩地问他:“那为什么不反抗呢?”
墨云箫把头埋在玉轻然的颈窝,向她悲泣诉说:“反抗过,可我的前路只会有无穷无尽的压迫折磨。我顶着辰族少主的身份在辰族生活,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连一头牲畜都不如。墨厉那个疯子,嫉恨我吸引到歆姨的目光,举簪就要毁去我的脸;百技大赛他为寒岐轩得第二报不公,因为我顶了几句嘴,便想拿刀剁我的手。我从小受他的恐吓,受别人的冷眼,从没有人把我放在心上温柔以待。”
玉轻然静静聆听他说的每一句话,手心不断抚摸着他的头发,将他被伤痛占据的心绪逐步抚平。
墨云箫拥紧了玉轻然,发自肺腑心满意足地道:“你会背我,抱我,吻我,关心我,鼓励我,信我一切,顾我始终。只有在你眼里,我只是我。”
任是玉轻然这么爱哭的一张脸,在频频掉泪的墨云箫面前,都学会了镇静。她眼角通红,跟棉花一样软的双手触上他的脸,帮他擦着眼泪,“你别哭……”
痛兮痛兮归奈何,几何心惜,百转相思,永生难忘。
指尖所触的每一滴泪都是烫的,玉轻然终于体会到了墨云箫每次见她流泪时的心痛感觉,像是外界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不停纠扯,就连呼吸都难以维系。
她该怎样做,才能制止世间一切恶意中伤,才能保护她的云箫不再受伤害?
可她还是坚定了信念,执起他的手掌,把它们按压在自己心口,“我会对我的云箫很好很好的,我保证,以后我的云箫就可以天天吃到糖,再也不用吃一点苦遭一点罪了。”
在泪与热的交织下,墨云箫与玉轻然相视而笑。
玉轻然说:“我还想再吻吻你。”
墨云箫点了头。
玉轻然将脸逐渐凑近,轻声道:“闭上眼睛。”
墨云箫依言闭上了眼。
玉轻然吻上他的唇,并不像之前那般火|热,反倒给了墨云箫一种徜徉在温水之中的感觉。
墨云箫也学她一样,以温情的方式回应她的一举一动。
情之所起,一往而深,倾我所能,永不相负。
这是最真挚的誓言,亦是最动人的约定。
玉轻然的手还是拍向了墨云箫后颈,将他置于床榻,合衣而眠。
一直强忍于胸的悲痛,此时跨过无数高山流水,直抵眼眶中央。玉轻然的眼前是雾蒙蒙的一片,她听不到任何声响,看不到任何多余的东西,只是安静地趴在墨云箫的胸膛上方,断断续续地哭泣着:“真想……把你藏起来……这样……你的世界里就只会有我一个人……”
“我好嫉妒楚柳霜啊,从一开始就嫉妒。为什么她总是阴魂不散,我只想和你终得长相厮守,可她联合所有人把这唯一的希望都打破了。”
这些怨气颇深的话,她从来不敢同墨云箫当面讲,她怕他会觉得她气量狭小。墨云箫曾说她温柔大度,可明明她一点都不大度,她巴不得那些粗枝烂叶的桃花离他远远的,这样他就会属于她一个人,谁也抢不走。
玉轻然拈起隐藏在他发梢中央的几丝银发,仔细端望。又撩起他上衣,吻过他肩膀新添的伤疤,吻过他淡薄的唇瓣,吻过他安详的睡颜,吻过他精致的眉眼。
她驱动灵力,从灵膛中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它的皮很薄,用牙齿一碰就破。玉轻然把它小心塞入墨云箫的口中,直到他无意识吞咽,才慢慢讲道:“水欲宗师一开始不叫你踏入红尘是对的,人一旦有了爱,就会被束缚。你还是无拘无束的好,带着我这么一个致命弱点,会永无安宁之日。”
玉轻然不再犹豫,起身远走。虽然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她没有怨悔。
平生第一次,她踏入庙宇,点燃焚香,诚心向上苍祈愿。
生与死之间,她不要墨云箫死,惟愿他恢复自由身,从此无所牵挂,不受她所累,永不生华发。
信女愿以一己之命,换得上天对他的庇佑,保他平安顺遂,百世无忧。纵使此去经年不再相知相守,也无悔无怨。
这份命运的交错,总该要回到起点了吧。
回到崭新的起点,一个不再有她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