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武灵王时,赵国国力强盛、威震八方。
可以说,赵雍坐在邯郸的宫殿里跺一脚,周围几个国家的宫殿顶上都要掉下几片瓦来。
那时的邯郸城,客旅云集,繁华锦绣,绝对称得上是战国的一线城市。
一个人的心气儿高了,总喜欢站在高处。一个国的心气儿高了,总要盖一些能让人站在高处举目眺望、又能让下面的人看得见的建筑。
作为一个王,尤其是足可以在战国历史上千古留名的王,找到一个既能时常俯瞰无数脑袋瓜子,又能时常让自己的耳膜如一对低音炮般轰鸣的地方,也可算一件足可告慰平生的事情。
于是乎,丛台便应运而生。
丛台是由夯土累积而成,主台气势雄伟、高大威猛,上面的建筑雕梁画栋、宛若天宫。
主台上,有一片用来表演歌舞的地方。
主台下,是一片用来演武的开阔地带。
主台周边,错落有致地环立着十几座高度约在主台一半的夯土台子,每一座台子上面都布置了妆阁、花苑等诸般景致,可谓造型精巧、各有千秋,令人心心向往、陶醉其中。
当年,赵雍在丛台之上观赏着燕舞莺歌,耳畔回荡着大王千秋万载的振臂高呼,回想起十五岁从先王手中接过赵国大王的接力棒,于国丧之际智退五国之兵,继而励精图治,仅用了十几年时间,赵国疆域扩张数倍,一举荡平中山国,败林胡、楼烦二族,辟云中、雁门、代三郡,修筑赵长城,真是壮志满怀、意气风发,全然一副梳着背头、披着风衣、叼根雪茄、甭管啥牌、把把梭哈,反正一开牌就想啥来啥的赌神派头。
而如今,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丛台犹在,斯人已去。赌神的风衣上已满是灰尘、全是弹孔,若抖落灰尘、透光来看,颗颗弹孔映照在墙上的光点组成一个简体的“赵”字。是啊!先王们一个个走了,留给赵国的不是一个一撇一捺支撑起来的“人”,而是一个越画越大的“叉”。即使你是赌神的后代,面对桌子对面的秦国仍然有一把梭哈的勇气,可是当双方将所有筹码都推上台面,一张赌桌上已是血肉横飞、尸横遍野,到了开牌的那一刻,决定胜败的最后一张牌一点点搓开,接下来的故事又将在桌子两旁的争吵、谩骂、妥协、抵赖中徐徐上演,直到下一场赌局中再次堆起的筹码在赌桌上相遇。
赵雍作为一个大王,最苦恼的事情无非有两件,一件是自己无法长生不老、一次次向天再借五百年,另一件是无法将自己脑子里的文韬武略一股脑地复制粘贴到下一任大王脑子里。
大王们代代相传的基因就是那么神奇,谁也无法预料一个英明或愚蠢的先王传递给下一代大王的基因是如何一般无二,或如何乾坤反转。一个没有惊喜和无奈的世界,将何其无趣。
举目回望,古今兴亡多少事?
极目远眺,多少楼台烟雨中?
无数大王,又有哪一个逃脱了尘归尘、土归土的宿命。剩下的,也只是遍地盗洞的荒冢,刀劈剑砍的白骨。一个个骑牛而过的牧童身后,回荡起的,也只有那天地间的悠悠牧笛之声…
曾经豪情万丈、气势冲天的武灵丛台,在长平惨败的隐隐悲歌中,在即将到来的邯郸之战的阴云笼罩下,已失去了往日的淡定和从容,从其灵魂深处,注入了些许伤感,几多悲壮。
夜已深,丛台下,闪动着三个身影。
通向丛台主台之上的通道两旁,燃动着数不清的火把。
临近通道的地方,赵丹在乐乘和太子的搀扶下,两只手紧紧抓住一匹白马的马鞍,左脚吃力地踏上马蹬,使足了力气,这才纵身骑在了马背上。
或许是赵丹过于紧张,又或许是这匹白马的后背第一次坐上一位大王,此时此刻,那匹白马显得比赵丹更加紧张,四只蹄子躁动不安地踩踏着地面,整个身躯摆动着,完全处于一种惊恐无着的状态。
赵丹骑在马上忽而东倒西歪,忽而前仰后合,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夹得更紧,不经意地向胯下的白马发出了冲刺的指令。
乐乘的手里死死拽着马的缰绳,不时被马的力量牵引着,两个脚底板摩擦着地面。
不知所措的白马显然没有经历过如此状况,随着一个天马行空的前蹄扬起的动作,这匹白马没有带着赵丹消失在浩瀚的星空、从而拯救这个小小的星球上的小小的赵国的国运,而是将这位赵国的大王从马背上掀翻了下去。
“大王!”乐乘惊呼一声,撒开手里的缰绳,张开双臂抱住了赵丹。
“父王!”眼看着太子也抓住了这个转瞬即逝的表达孝心或是忠心的机会。
眼疾手快的乐乘没等赵丹反应过来,一把将赵丹递到了太子的怀抱之中。
惊魂未定的赵丹四下寻找着,我的鞋呢?
是啊!大王的一只鞋怎么不见了?
那匹白马伸着鼻子在附近的草丛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咀嚼着什么,眼睛的注意力仍集中在不远处的三个人身上。突然,白马的两个鼻孔喷出两股白沫,随即便是一声响彻云霄的嘶鸣…
三人扭脸望去,白马的四肢在经历一系列试图保持直立的动作组合后,终于放弃了抵抗,将白马的身躯托付给了地心的引力。
乐乘跑了过去,犹如一条猎犬纵身跳进草丛里仔仔细细地摸索一番,果然大有收获。
一只鞋子被捧过头顶,来到赵丹近前。
能有一次亲手给大王穿鞋的机会,乐乘捧起赵丹的臭脚,不禁泪流满面、激动不已!
赵丹本来也没想着甩掉的一只鞋再穿回来有多大的事儿,可看着跪在面前、颤颤巍巍,连给自己穿鞋的手都在抖动不止的乐乘,也不由得心生感动,眼眶里流露出浓浓的欣赏和赞许。
在诸多大王眼里,最信任和倚重的人除了自己的儿子,就是看起来离开了自己就活不下去的人。前者,知子莫若父,即使看走了眼、着了儿子的道,那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肥水不流外人田。后者,那些最依赖大王,依赖到没有大王就没有一切的人,才能做到大王心中最忠心最可靠的人。两者之外,越是脑瓜子好使、凭能力吃饭的人,越不能让大王放心。在不依赖大王的情况下的自我生存、自我发展、自我成就的所谓的本事越大的人,在大王的噩梦中出现的频率越高。诸多大王在乎的根本不是谁有没有所谓的本事,而是愿不愿意将所有的本事都用在大王一个人身上。离开大王照样活得挺好的人,大王哪天用完了、看烦了的时候就将无法再活。离开大王立刻活不下去的人,只要大王活着,就能跟大王活得一样高兴。人生不过三万天,高兴一天算一天。既然人生的结果是一样的,那么谁在短暂的活着的过程中高兴的时间多一点,谁就是赢家。
穿好鞋子的赵丹重新在地球上站立起来,以一种不容置疑和不服输的口吻道:“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