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及心事,霓夫人闻言敛额,浓睫不易察觉地轻颤两下,缓缓答道:“尊先夫所嘱,近年来左不过是循序读了几本开蒙经典,远不如家学严谨,上回见老夫人时,也曾说及,深思起来,含意深重,少姝既为郭氏子弟,理应以领授家学为要,况且,知晓自己身后渊源,会让孩子觉得有所倚靠,心下也会自足踏实。您老提此,也是为少姝着想,多谢了。”
“夫人太客气了,虽说这些年小姐在山上,却与众兄弟姐妹亲密友爱,丝毫不减,回去之后,小姐们同行同坐,同止同息,一则不孤,二则得学,也是好事。”
“是了,我只担心少姝这两年在山上自在惯了,回去了必要先受些约束才行。”霓夫人苦笑。
尹老与儿媳对视一瞬,想法大约相同:霓夫人育女,看似不着痕迹,却处处用心,隐忧便也纷沓而至。
三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言。
茶过数巡,尹老与儿媳将要告辞,霓夫人看了眼门边小矮几上的礼品,含笑对尹老说道:“您老见外,来便来么,还提了两坛槐花酿,莫不是知我这里不多了?”
秀英嫂忙道:“夫人,这是我昨儿新封住的两坛,您记得且放放才好用。”
“嗯,说起这佳酿,别家的要说也尝了不少,心血来潮时也上手做过,可是吃起来么,都同嫂子的手艺没法比,还得再请教。”
“哪有夫人说得那般好,”秀英嫂乐的直捂嘴,爽快答道,“这东西不难做,逢现下时节,我也是先将收下的槐花择洗沥净,再用纱布袋装了,与黄酒同入罐中,如此而已。再说了,夫人喜欢,我做了拿来就是,省得您劳动辛苦。”
“多谢嫂子,看来我是懒人有懒福,这两坛当存放多久?”
“约略存上一季即可享用。”
“看不是,还是我心急了些。”霓夫人自嘲,一双妙目明悟多姿,“佳酿而成的契机,或许就在那几日,提前一时半刻,恐也会前功尽弃。”
尹老听了嘴角微抿,脸上浮现明朗笑意,好一会儿才扶须慢言道:“这‘等’来确实耗人,但总归是值得的,天凉时,坐在暖炕上,就着菜“嗞喽”一口,烦难浑忘,怡然无边。”
“还要拣些开怀乐事,拿出来咨叹一番,”霓夫人三言两语,直说到老人家心坎里去,“您老实在懂得饮酒之道,与您对饮之人想亦安乐舒坦。”
霓夫人送客至院门才回转,此时,清风拂来一丝热浪,她停步,远眺到喊车沟那边的窑火正旺,陶器在工匠们戚戚不安的等待中,正经历着脱胎换骨般的煅烧。
目睹眼前的日常景象,霓夫人倚门而立,渐入深思。
翌日清晨,少姝将尹信带往舅舅所住的“陶复庐”——那大约是后山上最高一处靠崖窑院--当二人远眺到思霄峻朗的孤院时,尹信长吁一声,将怀中的竹篮抱得更紧了些。
少姝见状,指着他的篮子打趣道:“昨日尹老和秀英婶婶来时,说起你要拜舅舅为师,尹老乐呵呵地,说是备下的束修之礼务必齐全,我妈妈也觉不错,你且放宽心吧。”
那覆在篮子上的棉布盖巾掀开了一角,露出内里,正是少姝说的束修,果然颇费讲究:有一大束寓意“勤学不辍”的芹菜,及“苦心孤诣”的莲子、“宏图大展”的红豆、“早日功成”的枣子、“启窍生智”的龙眼干数份,此外数条干瘦肉,以表弟子求学的心意。
(束修,古时弟子与先生初见面时,奉赠的敬礼。)
尹信手忙脚乱地理好盖巾,越发忐忑不安,愁眉拧结,望向少姝:“小姐,思大夫昨天答应了指点我,会不会是一时兴起来的?万一,他不愿意收我为徒,那可怎么办?”
“除了你,我不记得舅舅专门指教过谁的武艺,”少姝侧头细想,在尹信才觉着有了点儿盼头时,又听她喘了口气接着说道,“能入他眼确实不易,还真没见他给谁做过师父。”
尹信顿步,刻意提醒道:“小姐,思大夫就常指点你的医道哇。”
“这么说,好像也是,跟着他,不知不觉就听会看会了。”少姝杏眼睁圆,且实话实说,“但舅舅从来没说起要收我为徒这样的事。”
尹信听了直摇头,奈何小姐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耐性答道 :“我爹说,这是家学,世代相授,轻易不与外人的。”
“你这么说也不妥,小娡心心念念烧陶,又是他爹的一技之长,为何不肯传她?”
“有些技艺,又有传男不传女的家规。”
“为何?”少姝不解。
“大概是,”尹信瞥了眼少姝,小心翼翼收回目光,“女子总归要嫁人的,嫁了人便成外人了。”
“太不公平!”头一回,少姝为小娡的事面露愤恚,半晌后,转念道,“不如学你,另拜高人为师,多试他几回,未必寻不到!”
尹信听了,猛地双拳握紧,铁下心来奋然道:“是了,如果思大夫今日不收我,我就一直求他,时时求,年年求,未必没有答应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