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俩亲热地在石桌旁坐下,秀英忙把散落在桌上的细小花叶抹掉,摆上糕点茶具,拎来滚热的茶壶,倒上新煮的茶粥,茶碗中沫沉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
“这茶煮的火候刚刚好呀!”尹横端起来轻啜一口,立觉倦解慵除。
“唔,好香的点心,那一包我没拆,改天要到‘水沟’取料子,正好捎给霓夫人她们尝尝。”秀英细看公公神色,郑重问道,“对了爹,那个——老太公老夫人,他们身子还好吧?”
这当儿,尹毓川返转来,大步踏到桌边,端起茶碗咕咚咚喝干了,一抹嘴,先沉声答道:“噢,还好,回来之前,咱爹还在老太公屋里聊了半日。”
他黝黑的面皮泛着红光:“听管家张伯说,前些日子,贾县令刚到任不久,便携府衙众人前来郭宅拜谒过,之后自己也来过数次,你知道,老太公是不常方便会客的,于是连老太太都请出来会过一次。”
“这新任的明府到了大宅,”秀英有些迟疑地看着丈夫,“可曾提起过石门子?”
尹毓川点头默认。
尹毅听得十分专注,炯黑的眼珠徒劳地瞪着,微微震颤,巴望多听大人们聊些“石门子”的掌故,他从小知道,“石门子”指的是少姝姑娘高祖——郭林宗先生墓前的石祠,因全由石块磊砌而成,其门亦由青石所制,乡里便以“石门子”代称。
郭先生名泰,字林宗,所设华岩馆,是当地最负名望的私学,经后人承藉累叶,百年不废,有了这层渊源,郭宅一直为官衙所倚重。
“阿翁,林宗先生在界休声望隆重,如今大宅和华岩馆上下都称他‘有道先生’,是有什么缘故么?”
尹横听了,即将茶杯放下,耐心地为孙儿解惑:“阿翁大概知道,林宗先生少年之时曾游学京师,以才学名重洛阳,传闻他博通上古的‘三坟五典’,有极其不凡的“人伦鉴识”,于汉末年间被推为太学生领袖。哦,所谓‘三坟五典’,这可有讲头了,‘三坟’说的是伏羲、神农、黄帝的书,‘五典’说的是少昊、颛顼、高辛、唐、虞的书,都是最早的古籍。”
“了不起,了不起!”尹毓川连连赞叹。
“是啊,”尹横那神情语气,完全是与有荣焉,“当时啊,太学生们尊称以德行引人的八名士为‘八顾’,先生名列首位。”
“都是哪些名士?”
“那时太学留唱歌谣,就是盛赞他们品行的”尹横缓一缓,郑重念道,“天下和雍郭林宗,天下慕恃夏子治;天下英藩尹伯元,天下清苦羊嗣祖;天下宝金刘叔林,天下雅志蔡孟喜;天下卧虎巴恭祖,天下通儒宗孝初。”
(“天下诗”:见《陶渊明集》太学中谣五首其三八顾,八顾是东汉时期太学生把敢于同宦官斗争的知名人物冠以的称号,称郭林宗﹑宗慈﹑巴肃﹑夏馥﹑范滂﹑尹勋﹑蔡衍﹑羊陟等八人为八顾。)
“先生学成之后,不就朝廷征辟,归乡以设馆授课为业,弟子多达数千人,桓帝建和中,曾被太常赵典举为有道,后来,咱们界休老少便都尊称其为‘有道先生’了。”
“阿翁刚说的‘人伦鉴识’,是指先生见识广博吗?”
“哈哈,有道先生自然是见识广博,不过人伦鉴识,说的是品评人物的一种才能,那年月,在士大夫们中间,盛行鉴别人物的一种风气,有褒有贬,有毁有誉,甚至可左右朝廷选官取士,经有道先生品评过的人物,没有说论断不准的。”
“这本事太厉害,一般人到了他老人家面前,怕是无所遁形。”秀英笑道。
可是关于“石门子”,一直以来都有些异闻在坊间流传,思索间,尹毅眉头攒起个疙瘩,脱口而出:“阿翁,小时候听你说过‘铺铺灯,三钱银’的故事,记不太清楚了,能再给毅儿讲讲吗?”
“浑小子,阿翁这么累了,哪再还有精神同你说这个?”眼见时辰不早,秀英忙嗔怪制止。
“咳,不要紧,”尹横清清嗓子,侧过头来,正对着孙儿被好奇笼罩的小脸,笑着慢慢开口,“难得毅儿提起,这个故事啊,说一遍有一遍的心得。”
听了这话,毓川和妻子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