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回娘家,你就不会给扯点肉啊!”
宁安总三更半夜地替主子办事。
当然他现在也不自己亲自办了,勾勾画画之后,等着手底下回信儿就得了。
主子爷近日生了重病,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底下的王爷们就坐不住了,就连宁安这样的阉人也有的是人巴结。
宁安知道他该为自己想条出路了,暗卫的总管宁方前几天去跟四王爷手底下的幕僚吃了个饭,算是站明立场了,宁安坐立不安的。
干他这行的,没几个善终,如果不早打算出路死得更快,但主子还在,他知道他多疑的毛病,因而不管是四王爷还是八王爷的人宴请,他都没敢去。
他知道,这在别人眼里,就叫不识抬举。
这当口啊,虎妞妞长大了一点,还是那个年画一样的姑娘,他们院子一共没几个人,日子却让她过得热热闹闹的,一会儿栽花、一会儿种树,总没个闲着的时候。
宁安总是半夜起来回宫里当值,虎妞妞在旁边探出个小脑袋,“老爷,快过年了,你要是得了空,陪我去置办点儿年货呗!”
“我天天忙的可是掉脑袋的事儿,哪有工夫陪你啊!”
“脑袋,脑袋,脑袋!你成天把脑袋挂嘴边,多不吉利啊!”虎妞嘟囔,“我自己去就是了。”
她起身想伺候宁安穿衣服,宁安连忙把她按回被子里,“祖宗,外面冻死人的天,你钻出来做什么。”
“你不说这是规矩么?”
宁安想想,骂了一句娘,自己这辈子还真没享着什么福,在外面伺候了主子半辈子,买了个媳妇儿还冷不得、累不得的,不由地嘟囔起来,“我这命也太苦了!”
“瞎说!”虎妞不乐意了,“您放开我,我伺候起人来不比您差!”
“姑奶奶你就睡吧!”宁安把被子掖得风雨不透,才起身来,“谁让我乐意呢!是吧?”
他穿上她给他做的大衣和棉裤,她在里面絮了层厚棉花,就算暴雪天也扛得住风寒,戴上她做的皮帽,朝深夜里走去,平日里没觉得什么,现在有个牵挂的人,就算这数九寒天,心窝有一块也是暖的。
主子已经觉察了王爷们的动向,因而越发高深莫测、不动声色起来,只在宁安回禀这几日情况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听说四王爷手底下那穆先生,请你去听戏?怎么没去?”
宁安的冷汗已经落了一背,恭恭敬敬地答:“穆先生抬举,请奴才去紫竹园听的戏,可是奴才听弄玉园子的戏听了半辈子,改不了了。”
主子没搭言,也不知道是满意不满意,宁安十岁跟在他身边,如今将近二十年了,也摸不准他的脾气。
这几日过得凶险,主子再横也是迟暮的老鹰、没牙的老虎,甭说会不会因为这份忠心护着他,就是想护,也护不动了。
宁安下值回了家,路上还买了个兔儿爷,她就喜欢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他不愿意把外面那些刀啊血啊的往家带,她就应该坐在烧得暖烘烘的家里头,鼓捣鼓捣自己的事儿。
宁安觉得这不是什么情啊爱啊的,他一个没根子的人,哪能想这些,就是愿意养着她、哄着她罢了。
结果一到家,满院的丫头都哭哭啼啼的,见他就扑,“老爷,奶奶……奶奶好像不好了。”
宁安脑袋“轰”一声,推开众人,就见到她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手里还攥着个没纳完的鞋底,气息弱得都快没有了,一屋子哭天抹泪的。
宁安急了,尖叫起来,“别他娘的哭了!谁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管家抹了把泪,“外面有个货郎过来,奶奶说给老爷添点东西,就出了门,回来好好地坐这儿说冬天买皮货的事情,谁知道一栽头,人就这样了。”
宁安这心,烈火烹油一般,他知道她是中毒了,这是他干惯的营生,他千防着万防着,也不成想居然有人把心思动在她身上。
宁安也顾不上旁边管家的絮絮叨叨,只留下一句“照顾好奶奶”,转身就跑了。
虎妞妞再次醒过来,已经是半夜了,她觉得喉咙干得发哑,想撑起身来喝水,手一动,就被宁安握住了。
那一点灯光如豆,映着宁安的脸,他眉眼清秀,比村子里的秀才还好看。当时成亲的时候,她就想:明明是个太监,为什么生得竟像是个菩萨?
“醒了?”宁安喂她喝水,阴阳怪气地数落,“下回还见着货郎就没命不?不穿大衣就往外跑,活该你病这一场。”
虎妞妞可怜巴巴地摇摇头。
“你醒了,我也该走了。”
“你干吗去?”
“宫里当差。”
“那你还回来吗?”
宁安怔了一下,很快笑了,“又说什么傻话?我不回来去哪啊?”
虎妞妞摇摇头,抱住他的腰,“你别走。”
“这可不是撒娇的时候啊!”宁安去掰她的手,她死活不放,他就只能就势坐下来,抱着她。她的头发真黑,像缎子一样,这些年被养得白白胖胖,抱着又香又软。
“正好我还有些话要嘱咐你,你看这枕头没?这里面啊,放着我这些年的地契和房产,还有西院那个地窖里,有我放的三百两银子,你啊,之后就……”
“别说了,”虎妞妞又没规矩了,她哭着抱着他,“你别走,我一个人害怕。”
宁安停下了啰嗦,最后亲一亲她的发顶,想了很久,才问出口,“妞妞,我这没根子的人,本来也没资格问这个,但是……临了,你让我明白一回,这么些年,你把我……你把我……”
“我把你当我男人、我丈夫、我老爷,”虎妞妞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不傻,我爹娘跟我说,太监生不了孩子,还爱作弄女人,可是我就想,我用真心真意暖着你、敬着你,你不会感觉不出来的。
“就算你是个恶人,那也是我应受着的,毕竟你救了我们一大家子,可是我命好,我拿真心对你,你也拿真心对我……这不是夫妻什么是夫妻?这辈子,我只认你这一个男人!”
自从六岁那年,宁安被送进宫,就再也没流过眼泪,可是此刻就跟开闸了一样,他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小姑娘,心里想:甭管真的假的,有这句话就知足了,我一个废人……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呢?
宁安之前听人说“心上人”这几个字,只会浑身起鸡皮疙瘩,那不过是戏文里才子佳人的酸词儿,与他这样腌臜的太监没什么相干。可是她昏迷不醒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心上人的意思,是这个人跟你的心窝连在一起,她疼,你的心就跟着疼。
她醒之前,他在王府外跪了整整三个时辰,进府的时候,四王爷和宁方总管冷笑着等在那,宫里的人都已经被买通了,他早知道要变天了,可是不知道天要从他手里变。
“老爷子最信任的还是你,一条龙命换你们家夫人一条命,安副总管,你赚大发了。”
他知道,无论事成事败,他都必死无疑。
临到头,也只有一句话可说:“先把解药给我,她是个乡下丫头,逃不了的。”
“没想到这阉人还是个多情的种子!”
“哈哈哈……估计是那小娘们儿伺候得舒服。”
在众人的嘲讽声中,他一步一步往外走去,门外,雪下得那样大,可是竟不觉得冷。
大概因为,心有牵挂吧!
他是一个阉人,一个奴才,一条狗,可是他心里住着一个人,那人那样干净,那样好。
他自己便也贵重起来。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宁安还是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宫廷政变,龙颜大怒,皇帝将四王爷一党抄斩,这就是史书上的文康之变。至于里面的某个太监,自然是没人记得了。”
“骗人,那你怎么知道这些事呢?”
“那是我祖爷爷啊!”
男生得了意,“不是那些个才子英雄才懂浪漫,知道不?我祖爷爷临走之前,我祖奶奶倚在门框上,跟他说了一句话,我祖爷爷愣是从死路里杀出一条生路来,最后凶险中保了皇上,就带着我祖奶奶远离朝堂,归隐乡间,做了一方财主,后来收养了我太爷爷……这我们家族谱上都写了。”
女生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骂,“我信了你的邪,说得跟真的一样,几百年前的事儿,你怎么知道她倚在门口?万一人家是坐着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我看了族谱记着的这些,心里头就有个画面,有个女人倚在门口,隔着好大的风雪看着我,她还苍白着脸,但话却说得掷地有声。”
“既然这辈子跟老爷做了夫妻,生死我都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