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老李，你那军牌还有没？”买菜回家的妇人见到正坐在院子里做手艺活儿的邻居，想起什么问了一句。

邻居头也不抬的闷声应了：“还有。”他是一位退伍士兵，战场上伤了一条腿，好在参军前学的手艺还在，加上薛将军家定时发放的救济金，日子还算过得下去。军牌则是朝廷辨认退伍士兵的凭证，各人都会好好保存。若是不幸遗失或破损，可以去薛府补办。

薛家带兵严格，每一位都会仔细记录，若是有人冒领或买卖，不仅要吃朝廷的官司，更要承担薛家的怒火。要知道，退伍士兵领取的钱粮，大头都是薛家发放的，对这些跟着自家出生入死的兵的责任，他们承担起了一大部分，对这种事自然不会放任。

妇人也不介意他的寡言，笑着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哎呦，那太好了。就菜市场前面那条街，新开了家店，你知道不？”不等人回答便自己有了答案，“嗐，你肯定不知道，那家店叫‘昭月奶茶店’，今儿个我路过，听见从那出来的人说，当兵的或者以前当过兵的，本人拿着军牌过去能免费送一份点心和一壶奶茶！”

“当然，每人只能换一份，再想吃就得花钱买了，不过你们这些人也有折扣，不管买多少，都能打七折呢！身体有残疾的还能打五折……我说老李，咱们东院儿西院儿的住着，你也知道我是啥样人，绝对不是瞧不起你的意思，就是说这个事儿！”妇人兴致勃勃地说到一半，想起老李的腿，连忙补充道。

老李点了点头，依然只顾着埋头干活，“嫂子，我知道。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妇人知道他的心结，恨不得自己替他跑一趟：“你啊你，咋这么轴呢！出门儿一趟就能换回来几十个铜板的点心，你不吃，弟妹生着病常年喝药多苦啊，拿来甜甜嘴儿也好啊！”

老李动作顿了顿，有些犹豫：“我这腿……”

“这有啥的，咱在岚城呆了这么久，啥样儿人没见过，就你老家那些人不是个东西，见着条伤腿都大惊小怪的。你在军营的时候，不也见过伤的更重的？我今儿个听见这消息的时候，还特意在门口瞧了一会儿，嘿，人家是真送，一个个出来的时候都喜气洋洋的。我还看见个只有上半截身子的汉子，被他儿子抱着过来的，大家都注意那新店和点心去了，哪有人嘲笑啊！”妇人劝解道，她说的也是真的。

虽说边疆大得很，但岚城从古至今都是爆发战争最多的城池。蛮族若想攻进大雍，岚城就是第一道门。也是因此，岚城最不缺的就是各类病人、残疾人，常驻的人都见惯了。更何况，能在岚城定居或来往的，要么家里有人当兵，要么就是有胸襟、有大作为的，哪有人会介意路过的行人是不是身有残缺呢？

老李的左腿整个都被截去了，出行只能靠拐杖，裤管空荡荡的。当初他无奈退伍后，心念故土，于是费劲千辛万苦回了家，可没想到，不等到家门口，就有人对他的残缺指指点点，更有几个他儿时的玩伴名为叙旧、实则嘲笑的搭话。这些他印象里和蔼可亲、性子耿直的乡亲们，像是看见什么新奇物种一般，不问他战场如何、战况如何，只笑他“没用”、“软蛋”，被蛮族砍成这样。

殊不知，说这话的人连蛮族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只听了一些战役胜利的消息便仿佛带领将士们获得胜利的是他们自己，对付出生命、或巨大代价的士兵们鄙夷不屑。

而就连老李的父母，重逢后的第一句话，都是“你咋成这样了？还不如死了，朝廷多少还能给点粮食吃。”不是担心的问他伤势如何；不是心疼的问他伤口愈合了没、还痛不痛；也不是高兴的问他怎么回来的、一路上累不累……

只有一句，“还不如死了。”

老李回想起当日的震惊和不解，终于停下了手，“我知道，咱们这些个残废哪里值得人家大惊小怪的。”

“那你咋不想去？那点心可好吃了！说是什么……奶油？雪白雪白的，还雕了个花样儿，可好看了！听里头吃过的人说啊，味道可好了，吃到嘴里软乎乎的。弟妹吃不得硬的，这样儿的点心正正好！”

“吱呀”一声，老旧的屋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扶着门框走了出来，老李连忙起身要扶，被妇人眼疾手快的扶了过来，“弟妹啊，你也听见了吧，要我说，反正是免费的东西，咱就去拿来尝尝。哦对了，昨日小将军还去过那家店呢！听说点了一大桌子的吃食，走的时候还打包了几份。小将军都觉得好的，肯定是好东西！”

“咳咳、谢谢嫂子，我都听见了。”女人轻咳着道了谢，接着劝慰道：“老李，你就去吧，我还没听过什么奶茶，连小将军都喜欢的，咱们也尝尝味儿。”自家的男人，哪里都好，就是因为这条伤腿有些自卑，经过老家那一遭，即便是回了边城，也不大爱出门，害怕旁人像老家那群人一样，捂着鼻子躲远了和他说话，仿佛他断的不是腿，而是得了疫病。

这心结总是憋在心里，便是出门散散心也好。若是平常她也不会劝，可既然这店里打出来的名头是可以给当过兵的送点心，有些个因残疾退伍的人去领肯定不稀奇。老李混在这些人里头，根本不值一提。

而老李最想要的，也不过是自己的残缺在旁人眼里不值一提。

“去。”老李自己倒没想到那些。他只觉得自己没本事，一块儿回老家的时候碰见土匪，婆娘替自己挡了一刀，就此留下了病根，一直都没好。他呢，赚的钱太少，叫自家婆娘连一点好吃的都吃不上。婆娘也体贴，知道他的艰难，从来不张口要什么，还托着病体做些女红补贴家用。

如今是这么多年头一次说想吃什么，莫说是免费的，就是要花银子，他只要买得起，也要给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