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 章之微对黑蝇的印象并不算深刻。
阿曼的朋友很多,大多因各种各样的意外而过世。这种死亡,有时候连正经的葬礼都没有, 可能只是拖去焚尸炉中烧成灰, 撒些纸钱和纸扎的东西,黄泉路上也算有人陪伴。港城人大多信风水, 尤其是做这种事的, 笃信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即使“送人上路”,大多也会收敛尸骨, 黄土一捧,纸钱几张, 算做周全。
这种场面,自然不会让章之微看到,她只知, 忽然间, 来找阿曼的人少了一个。今天少一个叔叔,明天少一个哥哥。章之微会去向阿曼确认, 那个叔叔呢?
阿曼只会说:“他回大陆了。”
“他去国外做事。”
“他出差了。”
……
这些人出差,从不见回来。渐渐地, 章之微也明白, 他们是死了。
黑蝇和乌鸡关系好,某天忽然就没了踪迹, 乌鸡哭得蛮伤心,说他是失足跌落, 捞不上人。
哪里是捞不上, 明明是“金蝉脱壳”。章之微猜乌鸡也未必知黑蝇尚在人世, 否则,乌鸡也不会留到陆廷镇身边,直到现在。
和章之微的记忆中相比,黑蝇要瘦许多,他伛偻着身体,背像一张匠人手中欲做弓的宽竹。此时此刻,他嘴唇翕动,低声开口:“我帮不了你,我回不了头。”
章之微仍坚定望他,她说:“但我能帮你。”
黑蝇不说话,他的唇一直在抖,门外脚步声回转,踩踏而至,隐约中听人推开门,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烫到,黑蝇猛然起身后退,让开一段距离。
是小个子和另外一个守着的人,光头没回来。
夜色渐渐深了,小个子去抱毛毯给章之微,她连大衣也不脱,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闭上眼睛,躺在沙发上,和衣而睡。
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睡熟,外面稍稍有动静,章之微便会惊醒。一整个晚上,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都涌入她的耳朵中。如果没有绑架,现在的她应该已经到了考文垂,明后天还有课程,学业,也不知道瑞恩和薇薇安会不会担心,还有……还有陆廷镇。
章之微不知对方拿她要换取什么样的利益,也不知陆廷镇是否会答应。陆廷镇最厌烦受人威胁,他已承诺明晚到来,章之微几乎能预见这群人的下场。
她做了许多浅浅表层的梦,或是自己被枪击中,或者陆廷镇执枪与人决斗,这些乱糟糟的东西令章之微惊惧地从梦境之中脱离,满头大汗醒来,也不发声,耳侧听到人在讨论,她睁开眼,透过朦胧的光,看到负责看守她的三个人,已经坐下了。
现在应当是深夜,她一直以来表现得毫无攻击力,再加上光头不在,这三人也稍稍松懈,在聊天。
“升哥说了什么?”
这是黑蝇的声音。
“没说什么,还是和下午一样,让好好看着她,”小个子说,“特意说了,千万别动。欧哥已经挨骂了。升哥还说,天下女人多得是,这个先不碰,等拿到钱,他出钱,让我们爽一爽。”
黑蝇问:“明天你们打算怎么带……她过去?”
小个子说:“升哥说——”
“等等,”一直沉默的那个人开口,他声音沙哑,像喉咙中塞了一把沙子,打断,“现在说?”
“怕什么,”黑蝇起身,“晚上给她的水里有安眠药……你们不信?我过去看看。”
章之微紧闭双眼。
她嘴唇有些发干,佯装熟睡。
脚步声渐渐靠近,黑蝇低头,她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大约五秒钟,黑蝇站起身,告诉同伴:“睡死了,和猪一样。”
章之微默不作声。
她听见小个子毫不设防地说:“其实,我听升哥那意思,陆廷镇不一定愿意合作。那是块肥肉,先生明日下午到,他们约好了在约克谈,陆廷镇那小子心眼多,咱们把这女的衬衫脱了,给陆廷镇送过去当信物,这边带着人先走……好像是往苏格兰?叫啥色斯克还是色色克,是吗?”
“嗯。”
黑蝇问:“先生不打算把人还回去?”
“还,”小个子肯定地说,“但不能直接带过去——陆廷镇肯定要带人,你放心?要等他签了合同,写了名字,升哥给咱们打来电话,咱们再把人丢下,明白?”
黑蝇犹豫:“真要是把她丢下,万一有个意外……”
“那和我们无关,”声音嘶哑的人说,“人各有命。”
黑蝇不再说话,唯独章之微冷汗涔涔,她不言语,闭上眼睛,困意全无。
她攥住自己衬衫一角,犹豫良久后,用指甲轻轻地去磨一处缝得不算牢固的边缘线,好不容易磨断她小心翼翼地沿着拆开,一路往上,直到拆散。
清晨时刻,在黑蝇来送早餐的时候,章之微说:“我的衬衫开线了,劳烦你帮我找针线盒,我缝一缝。”
黑蝇看看她,什么都没说,往外走。光头站在外面,没进来,隔着大开的门,听见他不耐烦的声音:“什么?缝衣服?她当我们来伺候她?”
听不清黑蝇说了什么,光头不耐烦:“行行行,去拿吧。”
等吃掉面包,喝完牛奶,黑蝇也把针线送过来,一根细细的针,挑着一根长长的白色线。章之微镇定自若,她低头,将开线的那一处拼接好,低头,开始专注地缝合。
一小时后,她缝好衬衫,把针线还回去。
午餐后,那个升哥也发话,要章之微换了上衣,原本的衬衫脱下来,他要送去给陆廷镇看。
章之微什么都没说,她顺从地脱下衬衫。这东西当然被光头、升哥细细检查过,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没有能传递消息的地方,没有字,只有女孩身上的香味。
光头闻着心动,捏了几把,狠狠地瞪着章之微。
章之微还在低头喝水,她不哭不闹,穿着这些男人丢给她的黑色毛衣,安静地等待接下来的去处。
五点钟。
小个子用牛筋绳将章之微裹得严严实实,黑蝇捏着她的下巴,毫不留情地将棉布塞到她口中。
六点钟。
陆廷镇乘坐一辆黑色的车,他按着太阳穴,一言不发,只面色沉沉盯着远方道路。
黑暗已然侵蚀,他在前往约克的路上,这个具备中世纪特色的城市风景已经不能再入陆廷镇的视野,他问坐在前面的人:“老四,还有多久到?”
老四回答:“半小时。”
半小时。
距离陆廷镇接到第一个绑架电话,已经过去四十五个小时,这群渣滓。
四十五个小时,微微落在他们手中。
这些人一直在英国,偷偷地跟踪,窥探着陆廷镇的去向。他们顺着找到微微,并打算用微微来威胁他,要求陆廷镇放弃和陈修泽吞并九龙仓的计划,要陆廷镇也同他们分一杯羹。
陆廷镇至今记得自己怎么回应对方。
他说:“转告李阔允,章之微敢掉一根头发,我让他今后断子绝孙。”
出来混,迟早要还。
只是报应不该在微微身上。陆廷镇腕上仍缠着那串珠子,大师说他注定孤苦一生。陆廷镇不信这些,他只相信,无论微微如何,李阔允都会断子绝孙,后继无人。
这么多年了,李家一直走下坡路,早年还能依靠几个卧底来和陆家打得有来有往,现在……
陆廷镇望向玻璃窗外的浓黑。
是该清算总账了。
五点半,陆廷镇准时抵达约克。
他们的谈判地点在一处酒店中,陆廷镇带了六个人,李阔允带的人不多。推门而入时,陆廷镇粗略看了看,现如今,站在李阔允身后的,一个光头,另一个脸上有深刻刀疤。
李阔允正在倒茶,红茶,用镶嵌着金边的茶壶一一倒入小瓷杯中,含笑邀他共饮一杯。
“尝尝,”李阔允说,“这英国佬的茶味道也不错。”
陆廷镇坐在沙发上,他开门见山:“章之微在哪?”
李阔允一顿,他说:“你放心,人呢,我们替你好好地照顾着。不过,我们要的东西呢?”
陆廷镇身体微微后仰,他平静:“总要让我见见人,见不到章之微,接下来的事情也不必谈。”
李阔允笑:“我们是谈生意,怎么闹这么凶?我们一定会好好地招待着你的心头肉,我也知你聪慧过人,现在合同不签,人嘛,我们哪敢让你见?不过,人见不了,东西倒是有。我们拿章之微小姐的一样东西,可以给你看看,也让你安心——”
他拍拍手。
有人捧了件衬衫过来。
陆廷镇握在掌中,低头,嗅到上面的淡淡肥皂香气,是章之微用的那些。
衬衫很干净,是纯棉的,容易皱,没有破损,也没有其他肮脏的东西,这的确是对方自愿、完好脱下的一件。
李阔允想要借此向陆廷镇证明,他没有伤害章之微。
“怎么样?”李阔允说,“我的诚意已经表现出来,至于陆先生,什么时候也能让我见见你的诚意?”
陆廷镇没有说话,他手指触碰着衬衫,敏锐地瞧见边缘处有一根线头,又被线细细锁住。虽然都是白色的线,却有着细微的颜色差距,粗细也不同,在两种线分界线边缘,陆廷镇稍微一停,指腹细细触碰着上面的痕迹,慢慢抚摸。
是他教过微微的摩斯密码。
短暂停滞后,心脏重新恢复跳动,血液,脉搏,这些东西充斥着他的胸膛,剧烈而响。
陆廷镇面无表情地看着李阔允:“你确定这是微微的衣服?”
口中谈着话,他压抑心跳,不动声色,不着痕迹地移动指腹,一寸一寸摸过去,感受那些长短不一的缝合线。
章之微留下的信息,简明扼要。
「我在瑟斯克」廷镇准时抵达约克。
他们的谈判地点在一处酒店中,陆廷镇带了六个人,李阔允带的人不多。推门而入时,陆廷镇粗略看了看,现如今,站在李阔允身后的,一个光头,另一个脸上有深刻刀疤。
李阔允正在倒茶,红茶,用镶嵌着金边的茶壶一一倒入小瓷杯中,含笑邀他共饮一杯。
“尝尝,”李阔允说,“这英国佬的茶味道也不错。”
陆廷镇坐在沙发上,他开门见山:“章之微在哪?”
李阔允一顿,他说:“你放心,人呢,我们替你好好地照顾着。不过,我们要的东西呢?”
陆廷镇身体微微后仰,他平静:“总要让我见见人,见不到章之微,接下来的事情也不必谈。”
李阔允笑:“我们是谈生意,怎么闹这么凶?我们一定会好好地招待着你的心头肉,我也知你聪慧过人,现在合同不签,人嘛,我们哪敢让你见?不过,人见不了,东西倒是有。我们拿章之微小姐的一样东西,可以给你看看,也让你安心——”
他拍拍手。
有人捧了件衬衫过来。
陆廷镇握在掌中,低头,嗅到上面的淡淡肥皂香气,是章之微用的那些。
衬衫很干净,是纯棉的,容易皱,没有破损,也没有其他肮脏的东西,这的确是对方自愿、完好脱下的一件。
李阔允想要借此向陆廷镇证明,他没有伤害章之微。
“怎么样?”李阔允说,“我的诚意已经表现出来,至于陆先生,什么时候也能让我见见你的诚意?”
陆廷镇没有说话,他手指触碰着衬衫,敏锐地瞧见边缘处有一根线头,又被线细细锁住。虽然都是白色的线,却有着细微的颜色差距,粗细也不同,在两种线分界线边缘,陆廷镇稍微一停,指腹细细触碰着上面的痕迹,慢慢抚摸。
是他教过微微的摩斯密码。
短暂停滞后,心脏重新恢复跳动,血液,脉搏,这些东西充斥着他的胸膛,剧烈而响。
陆廷镇面无表情地看着李阔允:“你确定这是微微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