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的自以为是，只会让儿子感到心烦罢了。

陆崇礼听这话，怔了下。

陆殿卿压下那种揪心的感觉，哑声道：“父亲，我没事……我只是想一个人待着。”

陆崇礼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望舒？”

门外的姑娘哀求：“我不进去，我等这里还不行吗？我就等着看看……”

儿子的部门在西楼，他从东楼出去后，恰好经过前面的长廊，便隐约听到大门处有人在说话，听着是个小姑娘。

他收敛了心神，肃着面容走过去。

那他呢，或者他可以找庄助理过来，让他和儿子谈谈，他们到底是一个年纪，也许可以劝慰开导一番。

对于儿子这个年纪来说，能让他这么受尽折磨的只有感情问题了。

寂静的长廊里，他的声音轻轻回荡。

哨兵正呵斥着门外的人，看门大爷没好气地说：“都给你说了，这不是你随便能进的。”

陆崇礼收敛心神，颔首：“好，你进来吧。”

明天是白纸坊那个叫林望舒的小姑娘和雷家的婚礼。

他什么都没说。

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就是她的身影，他看到她被雷正德牵着手走在胡同里，看到他们在说笑，还看到她红着脸低声和雷正德窃窃私语。

他想，他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样清风朗月刚正无私。

他想起来很多，儿子刚生下来哇哇大哭的时候，他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哄；儿子蹒跚学步扑向他时，他一把将他抱起高高举过头顶；儿子练字的时候，稚嫩的小手握着毛笔，他手把手指点。

如果儿子那么痛苦，那他为什么不可以去偷灯笼。

推开门后，他怔了下。

那看门大爷一看是他，顿时恭敬了：“陆同志，大半夜的，外面突然来了一个小姑娘，她说要找——”

不过心痛和震惊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走过去，径自推开门。

陆崇礼听着，声音疏淡地问：“这是怎么了？”

林望舒猛点头：“陆伯伯，我找陆殿卿有事，我有几句话想问他，可是大爷不让我进去，你能和他说一声吗？我就问几句话，问了我就走！陆伯伯求求你了，我想和陆殿卿说几句话，保准不会耽误他很长时间！”

他再次摇头，有些艰难地道：“没有人能帮我，我也不需要。”

这让他有些无奈。

陆崇礼静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儿子。

但是世间唯有一样是不能强求的，是怎么都无法勉强的，是不能靠强硬的手段来争取的。

他这辈子，经历过炮火连天，经历过世事沉浮，更经历过生离死别，许多事情早已看淡。

陆崇礼无声地看着儿子，看着他黑色的碎发垂在额间，遮住了泛着红血丝的眼睛。

那个故事也就是在火车站打发时间时随便看看，没什么意思，更没什么文笔，他早忘了。

猝不及防间情绪暴露的尴尬让父子两个都沉默起来，在怔怔对视许久后，陆殿卿修长的睫毛垂下。

如果儿子还是一个小婴儿，他可以把他抱在怀里拍哄，或者高高举起哄他开心，如果儿子还是个半大少年，那他可以耐心劝导为他排除一切障碍，甚至哪怕儿子成年后遇到别的困难，他也可以想办法。

她已经长大了，梳着两只大辫子，俏生生地站在大门外，正惊喜地喊着自己。

林望舒感激不尽，战战兢兢地跟着陆崇礼走进了机关大院。

最后他终于用尽量随意的语气说：“殿卿，有什么问题，你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看看怎么解决。”

她十六下乡，已经几年没见过陆崇礼了，不过好在他面目变化并不大，一眼就能看出是他。

儿子并没有工作，他用手支着额头，闭上眼睛，眉头紧皱，整个人看上去陷入一种无法挣脱的痛苦中。

但是此时看到的这一幕，依然如刀，刺入他的胸口。

林望舒喜出望外，忙道：“陆伯伯，是我，你还记得我吗？你家住白纸坊时候，我们一个胡同的，我爸是林大靖，我妈是关彧馨！”

他借着单位门前微弱的灯光，也辨认出来，确实是那个姑娘，那个爬山下河调皮捣蛋的姑娘。

林望舒大喜：“谢谢陆伯伯！”

没有什么是陆崇礼做不到的，在这个世上，他能做到许多事。现在的他可以使用权利，可以挥洒金钱，甚至他也可以试着不择手段。

林望舒看他不说话，急了，眼泪都仿佛要掉下来了：“陆伯伯，让我见见他吧，求求你了，我就说几句话，我明天就要结婚了，我大半夜跑过来，我真是有要紧的话要问！”

凭着这只字片语，陆崇礼隐约猜到了。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她。

办公室长廊里的灯清冷昏暗，大部分办公室里灯都关着，只有儿子所在的那个办公室窗户投射出朦胧的光来。

走出西楼的时候，他再次看到大门口的动静，好像已经惊动了哨兵。

妻子是不是会走过去抱住儿子，给他哪怕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他没太在意，径自进去西楼，上二楼，过去了儿子的办公室。

他现在也差不多明白了，知道为什么了。

然而这个时候，林望舒已经认出来了。

陆崇礼的推门声显然惊动了陆殿卿，陆殿卿恍惚抬起头，便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甚至如果不是这么一个偶然的探视，他并不会察觉儿子孤独寂寞地守在办公室承受着彻夜难眠的苦痛。

他知道，他确实并不能做什么，儿子也不需要。

有许多事，是他无能为力的。

也许他曾经是儿子心中的高山青松，遮风挡雨，无所不能。

不过他在良久的沉默后，到底无声地关上了门，将那一室惨淡的灯光留给了孤零零的儿子。

他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压下心中翻滚而上的挫败，到底是走出了西楼。

陆崇礼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动作，他知道这意味着儿子并不想和自己提起，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尊重儿子，就这么无声地退出去。

这是他唯一的血脉。

她那样恣意任性的姑娘，竟然很害羞的样子。

他便想，如果妻子在，这个事情她会怎么处理？

不过多年后的今天，当他将一个孩子养大成人，看着他让人骄傲，看着他挺拔出色，也看着他陷入痛苦时，这个早就被他忘记的小故事竟然就这么不经意间浮现在他脑中。

这确实无能为力，什么都不能做。

至于明天谁家要结婚，那是别人家儿子的事，关他什么事。

庄助理出去后，他吃了点东西，也是困了，打算在旁边的休息室睡下，不过要躺下的时候，想起儿子，终究不放心，便想着起身过去看看。

但现在他明白，儿子已经长大了，终究要直面这个世界的惨淡。

陆崇礼神色平静，平静到近乎冷漠，不过心里却已翻江倒海。

他显然也没预料到这个时候父亲会突然过来，以至于他眸底的痛苦来不及掩饰，就那么直白地展现在父亲面前。

哪怕不屑做的，为了缓解儿子此刻的痛苦，他为什么不可以试试？

有那么一刻，陆崇礼觉得自己没办法走下楼梯。

况且小姑娘主动找来了，那就留下好了。

所以在心爱的姑娘即将结婚的前夜，儿子一个人无声地守在办公室里，独自一人啃噬着钻心的痛。

他不断地回想，回想起妻子的嘱咐，回想起过去经历的那些艰难，回想起这几年自己对儿子的疏忽。

他什么没见识过，什么手段没用过？

他想起解放前偶尔翻书看过的一篇随笔小故事，一个孩子喜欢别人家门前挂着的灯笼，那位父亲遍寻不着同样的后，便拿了梯子跑过去那家门前偷灯笼。

陆殿卿抿着唇，在良久的沉默后，他终于摇头，声音嘶哑：“父亲，我什么都不能做。”

陆崇礼一个人走在长廊里，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

他也以为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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