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的族人没想到被陛下听见了, 他们不过随便酸几句罢了。
无错,便是“酸”。
要知道冯氏在朝堂中可是大氏族,饶是这样的氏族, 也没有得到陛下的半点特权, 但是陈慎之不一样。陈慎之一来, 简直万众瞩目,陛下唤他三弟, 在燕饮之上还替他出头,那都是身为臣子,梦寐以求的特权。
然, 他们是没看清楚, 亦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 只看到自己想看的事物, 陈慎之被嬴政封为膳夫上士的事情,便给闭一只眼睛选择性过滤了过去。
冯氏的族人只是想要酸几句陈慎之,没成想这么寸, 竟把陛下给吵醒了。
嬴政心里头火气很旺盛, 昨晚上没睡好, 一大早上醒过来,头疼、胃疼、宿醉, 不知怎么的, 眼睛窝还有点子酸疼,反正一身子的毛病, 本想睡个回笼觉,浅眠一会子, 哪知道就被打扰了美梦, 火气能不大么?
若是现在有阿房宫, 怕是都能被嬴政一把火给烧了。
嬴政冷眼看着那些冯氏族人,冯氏族人吓得一个个仿佛是寒蝉,咕咚咕咚全都跪在地上叩头:“陛下、陛下饶命!罪仆不敢了!”
嬴政冷声道:“朕养你们在朝廷中,是为大秦效力的,不是请你们来嚼舌头根子的,可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冯氏族人一打叠的点头称是。
嬴政不耐烦的挥挥袖袍,那几个冯氏族人如蒙大赦,也不敢起身,屈膝跪在地上膝行后退,却在此时,嬴政淡淡的道:“自去领罚,此处乃是军营,便按军法处置。”
冯氏族人一听,登时一脸死灰,方才堪堪放回肚子里的心窍登时提了起来,军法处置?若是几个鞭笞下来,还有命在?
众人面如死灰,却不敢回嘴,战战兢兢的叩头道:“谢陛下恩赐。”
罢了,继续膝行后退,退出好远才敢起身离开,灰头土脸的跑去领罚。
陈慎之挑眉看着几个离开的冯氏族人,回过头来,刚想要说话,“吓了一跳”,吃惊的看向嬴政的面容,难得有些迟疑道:“陛下……的眼睛肿了。”
眼睛?
嬴政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眼睛,“嘶……”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的确,眼睛肿了,为何肿了?
嬴政脑海中瞬间回忆起了,可不是肿了么?昨天陈慎之扬言从未哭过,便用自己的身子嚎啕大哭,恨不能连帐子外面都听到了哭声,哭了足足一个时辰才住口,嬴政从不知“自己”这么能哭,哭起来这么不堪!
足足一个时辰,第二天眼睛不肿才怪呢。
嬴政愤恨的盯着陈慎之,抬起手来指着他道:“你……”
你了半天,却没能说出话来,气的嬴政一甩袖袍,转身大步走入营帐,重重一摔帐帘子。
陈慎之挑了挑眉,看了看冯氏族人逃走的方向,又看了看嬴政的营帐,心里思忖着:这事儿……好像是慎之做的不地道,昨儿个喝大发了,直接上头,自己个儿也不知那酒这么烈,也不知堂堂始皇陛下酒量这么浅,然说一千道一万,的确是自己做的不太对,喝了酒之后撒酒疯,又哭又闹,令嬴政今儿个如此不舒服。
陈慎之思来想去,来到营帐跟前,道:“陛下,慎之求见。”
里面没声儿,没人回答他。
陈慎之又道:“陛下,慎之求见!”
这次陈慎之提高了嗓音,里面儿还是没声儿,浑似没人一般。
陈慎之干脆道:“陛下,慎之进来了。”
他说着,打起帐帘子走了进去,里面昏压压的,没有点灯,凭几腿儿四仰八叉,还保持着敞腿躺在地上的模样,耳杯也扔在地上,还有嬴政的冕旒,合着黑色的朝袍滚在一起,简直……简直不堪入目。
陈慎之抬起头来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都是自己干的好事儿。
走几步果然看到了嬴政,嬴政歪在榻上,伸手撑着头,自己在给自己揉着额角,闭目养神,按照嬴政的功夫,分明听见陈慎之走进来了,却没睁眼,故意没去看陈慎之,好像是不想看到他。
陈慎之咳嗽了一声,道:“陛下,要不然请医官来看看……”
他的话还未说完,嬴政刷的睁开眼目,道:“不可。”
陈慎之奇怪的看向嬴政,嬴政头疼、胃疼、眼睛疼,按理来说应该让医官来看看,开几副化食、醒酒,去水肿的汤药才对,嬴政却一口回绝。
嬴政为何回绝?自然是觉得丢面子,医官一看,眼睛怎么肿了?还能怎么肿的,哭的!到那时候,嬴政的面子还找的回来么?
因而嬴政宁肯受着,也不愿意让医院来看。
陈慎之琢磨了一下,似乎便了然了,道:“那……慎之告退了,陛下好生歇息罢。”
嬴政还是没说话,仿佛不想搭理他,陈慎之退出去,帐帘子发出“哗啦”一声,嬴政这才睁开眼目,道:“这小子。”
今日是动身去梁父山的日子。
在泰山之巅进行封天的仪式,从泰山之阴下山,还要前往梁父山进行降禅的仪式,如此封禅大典才算完整。
嬴政昨日虽没休息好,但今日启程不得耽误,很快营帐拆除,大部队开拔,往梁父山而去。
羣臣跪拜,嬴政登上辎车,幸而羣臣都不敢直视陛下,所以嬴政那发肿的眼目也没人发现。
嬴政坐进辎车里,将车帘子放下来,堪堪坐好,还未启程,便听到寺人赵高恭敬的道:“陛下,膳夫上士请求参乘。”
参乘?
好家伙,陈慎之还来参乘?
参乘的意思很好理解,便是和皇帝坐一架辎车,在车上讨论政务,因此唤作参乘。自古以来,参乘都是臣子梦寐以求的美事儿,能与皇帝同坐一辆缁车,那是天大的恩德,光宗耀祖,说出去能吹三百年。
嬴政心中冷笑,昨日陈慎之刚刚“糟蹋”了朕的身子,今儿个还跑来参乘,脸皮子当真够厚。不过陈慎之的脸皮若是不厚,也不是陈慎之了,他总是能做出一些反其道而行之事,乖张古怪的厉害。
嬴政虽冷笑,却还是道:“准了。”
很快便听到窸窸窣窣之声,陈慎之上了辎车,只不过不只是陈慎之,陈慎之还抱着许多东西上了辎车,零零总总一大堆,亲自抱了上来。
嬴政的辎车宽大,辎车之内铺着厚毯子,坐卧都不会局促,且十足柔软舒适,车中摆着一张长案,案上放着酒饮点心,旁边还有一只小矮柜,矮柜里整齐的堆叠着干净的衣物和锦被。
陈慎之一上辎车,把手中零零总总的物什一股脑全都放在案几上,这才作礼道:“慎之拜见陛下。”
嬴政没有立刻让他起身,扫视着案几上堆得乱七八糟的动作,指着那些东西道:“这是作何?参乘而已,搬家不成?”
陈慎之道:“慎之是来请罪的。”
“请罪?”嬴政冷笑一声道:“三弟何罪之有啊?”
陈慎之没说话,稍微瞥眼看了嬴政的眼目一样,嬴政当即会意,道:“你还知道请罪?”
陈慎之将桌上的东西拿起来,递到嬴政面前道:“陛下,这里面装的是冰凌,用冰来敷眼周,可缓解眼目肿胀的问题。”
嬴政低头一看,陈慎之递来一个小布包,凉丝丝的冒着冷气,里面哗啦哗啦作响,的确应该是冰块。
秦朝之时,并没有冰箱,冰凌非常难得,但难不倒身为膳夫上士的陈慎之,膳房中专门有凌人负责储藏制作冰块,因而想要去用一些冰块,并不费劲。陈慎之特意缝制了一个小布包,还选用的是隔水材料,这样将冰凌放进去,便是一个自制冰袋,用来敷眼睛,可以缓解因哭泣刺激而产生的红肿。
嬴政不想叫医官来看,但梁父山降禅迫在眉睫,若是这般去降禅,岂不是丢尽颜面?所以陈慎之想了这个法子。
嬴政虽不愿意接受陈慎之的好意,毕竟他还在气头上,但亦不能跟自己过不去,当即劈手将陈慎之手中的自制冰袋“夺”过去,敷在眼目周围。
嬴政的眼目因为哭泣,肿辣辣的疼,真别说,敷上冰凌瞬间缓解了热辣,感觉舒服了不是一丁点子。
陈慎之进献了冰袋,并不离开,而是将一只耳杯放在案几上,随即往里加了甚么,倒入一些热水。
随着热水的灌入,一股子清香,带着淡淡的甘甜扑面而来,那气味儿十足好闻。
嬴政瞥眼道:“这又是何物?”
陈慎之道:“陛下不愿见医官,却宿醉难忍,这石蜜之水温和养胃,能缓解酒醉的痛楚。”
石蜜,其实便是蜂蜜,陈慎之用温水沏了一杯蜂蜜水,宿醉之后解酒护胃,用简单的蜂蜜水便好,又方便,又有功效。
嬴政凉飕飕的瞪了一眼陈慎之,道:“朕宿醉,是谁的过错?”
陈慎之道:“是慎之的过错。”
嬴政见他认错态度良好,左右不舒服的也是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和自己过不去,便端起耳杯,轻轻吹了吹,蜂蜜水的水温不能超过四十度,否则蜂蜜的作用便会大打折扣,因此陈慎之是严格掌控水温的,石蜜之水入口温软,正正好儿的温度。
真别说,石蜜清香,淡淡带着甘甜,一点子也不会腻口,让喜食清淡的嬴政十分喜爱,加之温度宜人,顺着嗓子滑入肚腹之中,无比的温和舒坦,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或者心理作用,瞬间便缓解了不适的宿醉之感。
陈慎之见嬴政的表情,紧缩的眉头缓解了一些,挑了挑眉,看来有戏,便将第三样东西一同拿了出来。
嬴政看向案几上的小承槃,里面红艳艳的,一个小圆片一个小圆片,不知是何物,从未见过,且酸溜溜,散发着酸涩的滋味儿,光是闻一闻便觉开胃。
陈慎之昨日里顶着嬴政的身子骨儿,胡吃海塞一顿,又饮了不少酒,今儿个嬴政连早食都没用,是一口都吃不下,恨不能一张嘴,隔夜饭都吐出来。
如今闻到这酸甜的滋味儿,竟隐隐有了些饿意。
陈慎之道:“此乃山楂片,开胃助食,陛下若是没有食欲,觉得腹中堵胀,适当食用两片山楂片,对身子有好处。”
陈慎之这一早上可没闲着,从嬴政的营帐离开之后,便钻进了膳房,他乃是皇帝亲封的膳夫上士,所以进入膳房也没甚么不妥之处。
陈慎之做了冰袋、弄了蜂蜜,不止如此,还亲自烤制了山楂片。
因着秦朝还没有白糖,用的全都是饴糖或者石蜜,甜度不够,所以山楂这等酸涩的食物,在秦朝并不讨好。
但山楂的确是好物,可以助消化,亦可以化食,很多助消化的中成药里面用的都是山楂。
嬴政不愿意见医官,陈慎之便想到了这个好主意,将山楂仔细剥掉核子,熬制成泥,在上火炙烤,将山楂烤成薄薄的小圆片,天然的山楂片便制成了,一点子添加剂也无有。
因为山楂太酸,陈慎之还准备了一碟蜂蜜放在旁边,若是觉得酸,将山楂片在蜂蜜里面一裹,入口酸甜交替,简直口舌生津,越吃越有滋味儿。
嬴政闻着山楂的酸涩滋味儿,腹中十足舒坦,便伸手捏了一片,宽大的手掌捏着红溜溜的山楂片,打眼一看便觉赏心悦目,十足有食欲。
嬴政轻轻咬了山楂片一口,酸!酸得紧,酸得都能令人倒牙,但此时的嬴政就好这一口,酸越是舒坦。
嬴政酸得直蹙眉,却将一片山楂片吃的干净,陈慎之赶紧将蜂蜜的小承槃往前推了推,道:“陛下,若是觉得山楂片过于酸涩,可蘸着石蜜食用。”
嬴政半信半疑,又拿起一片山楂片,在石蜜中轻轻一蘸。微黄浅淡色的蜂蜜,晶莹剔透,裹在山楂片外面,好似给红艳艳的山楂片平添了一层柔光,颜值立刻升级。
酸涩的山楂,清香微甜的蜂蜜,混合在一起,简直是最佳搭配,入口不燥不腻,恰到好处。
嬴政一口气食了三片,这对一项毫无口舌之欲的秦皇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肯定。
食了三片之后,嬴政端起石蜜之水轻轻呷了一口,随即哒的放下耳杯,用帕子优雅的擦了擦嘴唇,又净了净手,这才道:“无事献殷勤?朕可不知,三弟甚么时候做错了事儿,负罪感如此之大了?”
陈慎之挑了挑眉,不得不说,虽自己与嬴政相交的时日不算太多,但嬴政当真是了解自己,或许是最了解自己的那一个人。
陈慎之当然不是负罪感作祟。负罪感的确有一点子,毕竟陈慎之昨日喝高了,“糟蹋”了嬴政的身子,但最重要的是另外一点,陈慎之费尽心思,又是山楂片,又是蜂蜜水,又是自制冰袋的,目的其实便是讨好嬴政,拍他马屁。
嬴政了然的道:“山楂片也食了,石蜜之水也饮了,说罢,甚么事儿?”
陈慎之微微一笑,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陛下曾经答应过慎之,若是泰山封禅进行顺利,便将慎之的家眷全部救出。”
嬴政笑了一声,道:“朕怎么会不记得?”
陈慎之道:“慎之斗胆,请陛下兑现承诺。”
“你倒是好。”嬴政道:“旁人都是上赶着巴结于朕,你是无事不巴结?如今有了事儿,才来拍朕的马屁。”
说着,晃了晃手中的自制冰袋,示意陈慎之的“马屁”。
陈慎之道:“陛下何出此言呢?完全是误解了慎之。慎之知晓,陛下乃九五之尊,言出必行,一言九鼎,自然会履行对慎之的承诺,慎之做这些,实在是因着昨日之事,有愧于陛下。”
“哼,”嬴政冷笑道:“一副君子之相,拍马屁数你好听。”
嬴政说罢,又道:“你放心,朕一言九鼎,说出来的话自然算数,梁父降禅之后,自会救出你的家眷,决不食言。”
“谢陛下。”陈慎之拱手。
陈慎之说完,一刻也不想等,立刻道:“既然如此,那慎之便不打扰陛下清闲,先告退了。”
嬴政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差点把蜂蜜水吐出来,陈慎之还说自己不是为了家眷来巴结自己的,如今朕刚刚答应他,陈慎之立刻翻脸不认人,也不巴巴的参乘了,这便要下辎车,一刻也不想多留。
嬴政头疼复发,揉着额角,挥着袖袍,不愿意与陈慎之过多置气,颇为无奈的道:“走,赶紧走,让朕清闲一刻。”
陈慎之再拜一次,便下了辎车。膳夫上士因着等级不够,按理来说是没有辎车或者轺车的,甚至连马匹都没有,应该跟着队伍徒步行走。
只不过膳房的物什颇多,这些东西都需要辎车来拉,所以膳房自己有运送的辎车跟着队尾,陈慎之从嬴政奢华的辎车上下来,悠闲自得的往队尾走,上了膳房的辎车,也不需要徒步行走。
嬴政打起一点子车帘子,眯着眼目看着陈慎之悠闲的上了后面的膳房辎车,不由的叹了口气,随即朗声道:“赵高。”
“小臣在!”赵高趋步跟车跑过来,隔着帐帘子道:“请陛下吩咐。”
嬴政道:“叫右丞相过来。”
“敬诺。”
嬴政让李斯前来,赵高立刻跑去找人,李斯翻身下马,赶紧趋步跟车,因着嬴政并未让他参乘,所以李斯不能上车,而是跟着车趋步而行,拱手道:“李斯拜见陛下。”
嬴政打起帐帘子,隔着辎车,垂下眼目看着跟车的李斯,淡淡的道:“去寻一些巫师方士来。”
“巫师?方士?”李斯诧异的抬起头来,想要偷偷揣摩一番陛下的脸色。
哪知道嬴政也正看着他,四目一对,被抓个正着。
嬴政淡淡的道:“你可是想问,朕寻巫师方士到底何用?”
这在古代,有一种刑罚便是“弃灰”之刑,在秦朝,随意弃灰是要施行“黥刑”的。别以为秦朝的黥刑很严格严重,先秦之时,也有对弃灰的惩戒,小则断手断脚,大则砍头。
弃灰,便是字面意思,丢弃灰烬。为何在古代扔垃圾是犯罪,而且惩戒如此严重?还要从弃灰在古代的意义来说明,弃灰可不只是一般的垃圾,古代的巫师方士做法,多半会有灰烬,所以弃灰很有可能是厌祷之法。说白了,可能是在诅咒大秦的江山等等,古人又十分密信,自然忌讳这些。
可以看得出来,在那个年代,巫师方士非常重要,且不是一般人可以为之的。
嬴政突然要找巫师方士,李斯当然奇怪。
嬴政不等李斯回答,淡淡的道:“你可知,朕为何着你前来,而不把这件事情交给王绾?”
李斯仍然还没能开口回答,嬴政再一次打断他的话头,道:“因着王绾此人,甚么事情都喜欢问到底,而你李斯便不同,朕交给你的事情,不管是甚么事情,你都可以为朕完成,即使……朕不告知你缘由,不是么?”
李斯登时明白了,陛下让自己去找巫师方士,但并不想告诉自己缘由,此事不能多问,只管办妥便是。
李斯心中清明,犹如明镜一般,若不是如此,怎能从一个贫名百姓,爬到如今右相之位?
李斯当即拱手道:“是,请陛下安心,李斯这便去办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