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思虑了一番,道:“美人有功,那便给美人一个八子的名头罢。”
八子……
秦朝的后宫级别,第一位自然是后。随后依次是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
历史上还有一个赫赫有名的八子,那便是耳熟能详的芈太后芈八子了。
这八子的地位是中不溜,不算高,也不算低,魏媪一听,只是个八子,他还以为凭借自己的美色,还有功劳,怎么也是个美人,再不济是良人,哪知道最后竟然是个八子。
魏媪不情不愿,但是也不敢对嬴政甩脸子,当即强颜欢笑的道:“谢陛下!能得陛下垂青,妾好生欢喜呐!”
说罢,谢恩作礼之时,还顺便瞪了陈慎之一眼。
陈慎之站在旁边,一脸迷茫,瞪我做甚么?又不是我封你的八子。
至于正式冲入掖庭,还要等回了咸阳宫再说,嬴政摆摆手,道:“行了,朕还有要事儿要谈,你先退下罢。”
“敬诺,陛下。”魏媪还想留下来献媚,此时离去实在不甘心,但又不能抗旨,只好乖巧的答应了,作礼离开。
魏媪踏着莲步离开,营帐中又剩下嬴政与陈慎之二人。
嬴政悠闲的道:“魏豹归顺,你知道朕接下来想说甚么。”
陈慎之微微蹙眉道:“陛下可是想说……魏詹之事?”
嬴政笑了一声,手指虚点陈慎之,道:“三弟便是聪敏,与三弟说话儿方便得紧。”
随即嬴政收敛了笑容,翻脸比翻书还要快,冷声道:“朕说过,只需要一个魏国公子归顺便可,如今魏豹归顺,魏詹便是个没用的人了,既然是没用之人,朕从不养闲人,你去处置了。”
陈慎之看了一眼嬴政,平静的道:“不知陛下,想让慎之如何处置?”
嬴政也看了陈慎之一眼,抬手将桌上的耳杯拿起来,握在宽大的手掌中把顽,幽幽的道:“有些东西没有用处,但若是随意丢弃在甚么地方,唯恐占了底儿,若是再绊了人可便不好了,这样的无用之物,不如直接打碎了,倒是也便宜。”
嬴政的意思……是要杀了魏詹。
陈慎之没有立刻说话,嬴政笑道:“怎么,舍不得了?”
这些日子下来,也算是朝夕相处,嬴政大抵了解一些陈慎之的性子,看起来无欲无求,冷心冷性,但其实陈慎之心肠软的厉害。当时陈慎之与嬴政被刺客追杀,刺客想要对流民动手,陈慎之竟是不顾暴露自己,也要去救那些流民,从这里便能看得出来,陈慎之根本不像表面那般八风不动。
嬴政道:“魏詹不过是放在你身边的细作罢了,你还与细作相处出了感情不成?”
陈慎之思量了一番,道:“还请陛下宽限三日。”
“哦?”嬴政顽味的道:“宽限?宽限甚么?为何宽限?如何宽限?”
嬴政一下三问,听起来咄咄逼人。
陈慎之却平平稳稳的道:“陛下英明,心中想必也明白,魏豹之归降,无非是假意归顺,算不得真,但若是慎之能让魏詹真心归顺呢?”
嬴政哈哈一笑,似乎被陈慎之逗笑了,道:“三弟啊三弟,你以为朕要这些人的真心做甚么?朕要的并非是这些人的真心,不过一些虚名便够了,何必要他们的真心呢?”
“难道……”嬴政笑道:“三弟以为,朕对旁人,也能象对待你一样耐心么?”
是了,嬴政对待陈慎之如此耐心,正是因着陈慎之与嬴政的“牵连”,可谓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就目前看来,这还是一个无解的死局,因此嬴政必须耐心。
陈慎之道:“魏詹乃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若有人对他好,他必十倍百倍偿还,慎之尝听说,做君主的都是爱才之人,爱才与爱财一般,都是贪婪无度之辈,这天底下,哪里有嫌弃自己太富有的人?哪里有嫌弃身边的能人忠臣太多的君主呢?若是魏詹能变成对陛下忠心耿耿的死士之臣,何乐不为?”
嬴政听着陈慎之的话,唇角的笑容慢慢扩大,道:“三弟尝说那魏八子嗓音动听,犹如黄鹂,朕倒是觉得三弟能言善辩,比那魏八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陈慎之听出嬴政在“讽刺调侃”自己,却不在意,照单全收,道:“谢陛下赞许。”
嬴政道:“好,既然你想顽,朕倒是无妨,不过三日光景,便由得你顽顽便是。”
“谢陛下。”陈慎之作礼。
嬴政却扶住陈慎之,不让他作礼,笑道:“然……朕丑话说在前面,还有三日,三日之后便到狄县,你可明白,狄县是甚么地方?”
狄县,陈慎之当然明白,那可不就是陈慎之“出生”的地方么?他可是从狄县的棺材里爬出来的,在狄县头一次成为了齐国的亡国公子。
陈慎之的叔父田儋,便是狄县巨富,雄霸一方的豪绅,在狄县拥兵自卫,陈慎之这具身子的家眷,也全都被关押在狄县。
这会子嬴政封禅成功的消息,怕是已经要传到狄县了,如此一来,田儋必定恼羞成怒,就算抓不到陈慎之,也必然杀了他的家眷泄愤。
嬴政好似不甚在意,很是轻松的道:“朕答应过你,要帮你救出家眷,因此此行回宫,特意取道狄县,为的便是将你的家眷悉数救出,朕说到做到。只不过……如今你要三日期限说服魏詹,若是这三日期限一到,你还未能说服魏詹,那么死的,便不只是魏詹一人,还有你的家眷,可听懂了?”
陈慎之双手微微攥拳,但很快便又放了下来,道:“慎之听懂了。”
“怪了。”嬴政道:“你听懂了,却还是执意要救魏詹,对么?”
陈慎之道:“慎之想要一试。”
嬴政点点头,道:“随你欢心便是,但朕一言九鼎,你且记住了。”
“敬诺,”陈慎之道:“慎之记住了。”
嬴政摆摆手,道:“时日不多了,想必你也忙得紧,那便去罢,朕不打扰你了。”
“慎之告退。”陈慎之拱手后退了几步,打起帐帘子,从营帐中退了出来。
他心中思量着嬴政的话,还有三日,看来时间迫在眉睫,但陈慎之赌的便是魏詹重情重义。
陈慎之离开嬴政的营帐,也不耽误时间,立刻便来到软禁魏詹的营帐,公子婴负责看守,看到陈慎之便打起帐帘子,让他进去,随即也跟着走了进来。
只是几日没有见到魏詹,魏詹虚弱的面色苍白,比在牢营之中还要虚弱,仿佛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公子婴道:“这魏詹倔的很,自从出了牢营,便开始绝食,至今水米未进。”
陈慎之看向魏詹,魏詹听到了动静,知道是他来了,但是始终没有睁开眼目,就好像一个活死人一般。
陈慎之道:“詹儿,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魏豹……投降了。”
这会子魏詹再也倔不住,猛地睁开了眼目,死死盯着陈慎之。
魏詹的声音沙哑到了极点,因为不饮水,嗓子仿佛粗糙的老树皮:“是你……?”
陈慎之摇头道:“怎么会是我说服了魏豹呢?你也清楚,我是齐国人,你们是魏国人,就算没有秦人,咱们也是敌对的干系,否则魏国也不会派你这个小公子来到我的身边做细作了,对么?”
魏詹眯着眼睛,似乎想要验证陈慎之说的是真是假。
陈慎之慢悠悠的道:“是你们魏国宗室之女劝降的,想必你也识得,好似唤作魏媪来着,如今已然是秦室的魏八子。”
魏詹闭了闭眼睛,突然有些无力,他是个聪明之人,一点就透,明白陈慎之的意思,是自己人劝降了自己人。
魏詹嗓子滚动了两下,突然笑了起来,目光灼灼的道:“你以为这样便能骗得我么?”
陈慎之道:“骗你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
魏詹一愣。
陈慎之又道:“你心里最清楚,我说的都是真话,大实话,不愿意相信事实的人,是你自己。詹儿啊詹儿,你一辈子都活在自欺欺人之中,你执意相信,你的宗族还是在乎你的,你执意相信,你的兄弟还是关心你的,你执意相信,你的魏梁还没有抛弃你,你执意相信,欺骗自己久了,谎言也变得真实如斯。”
“闭嘴!!!”
魏詹突然发出一声断喝大吼,他身材羸弱,从未这般大声说话过,无论是身为魏国公子,还是身为齐国的宫役小童,全然没有这样大吼过,陈慎之的举动,好像卸掉了他最脆弱的心防,虽然是强力拆迁的拆卸法子……
魏詹呼呼的喘着粗气,这一吼让他用尽全力,几乎脱力,额头的热汗滚滚的滑下来,浸透了衣领。
魏詹沙哑的道:“不要多费口舌了,无论是谁投降,我都不会!死亦不会!你们留着我,只会得到一具尸体。”
陈慎之挑了挑眉,道:“你打算饿死自己?”
魏詹不言语,当陈慎之是一团空气。
陈慎之仿佛在自说自话,道:“你说得对,我留下你,得到的也是一具尸体,但并非是你自己饿死了自己,而是……被自己人杀死。”
魏詹不想理会陈慎之,但偏偏陈慎之一开口,魏詹不得不看向他。
陈慎之笑道:“魏豹已然投诚,按照陛下的意思,朝廷只要一个魏国公子便好,剩下来的无非是祸害。你说……同为魏国公子,魏豹会留下你这个隐患么?你不只是隐患,还是他未来图谋大计的隐患!”
魏詹嘴唇哆嗦,喃喃地道:“不……不会……不会……我们、我们是兄弟啊。”
陈慎之很了然,兄弟?兄弟又如何?血亲又如何?陈慎之上辈子,便是因着疾病被父母抛弃的,这辈子穿越成了齐国公子,还不是一上来便被“亲叔叔”弄死,闷在棺材里准备抬走掩埋?宗室之中,哪里来的那么多亲缘牵绊?
陈慎之道:“你若不信,便静观其变,看看你到底是先饿死,还是先被你的好二兄杀死。”
魏詹闭上眼目,干脆不去看陈慎之,道:“你出去。”
陈慎之并无强求甚么,转身离开营帐,不过在离开之前,突然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魏詹,淡淡的道:“是了,险些忘了告诉你。我在陛下面前立了状令,三日之后便到狄县,若是我未能在三日之内,说服你投诚,那么……你,还有慎之的家眷,都要一并赴死。”
魏詹皱了皱眉,陈慎之总有法子令他睁眼,魏詹不解的看向陈慎之,道:“为何要多此一举?为何……冒险?”
陈慎之幽幽地道:“为何?因着你我都是一样的。”
陈慎之了解,被亲人抛弃的痛苦,了解万念俱灰的痛苦,但那又如何,生活还要继续,陈慎之不想活在旁人阴影之下,也不想活在旁人的指点之下。
陈慎之轻笑了一声,道:“詹儿,不要让我失望。”
说罢,再无留恋,大踏步离开了营帐,留下怔怔的魏詹独自出神……
陈慎之前脚离开,后脚公子婴也离开了营帐,往嬴政下榻的营帐而去,走进去拱手作礼,道:“儿子拜见君父。”
嬴政正在看书,手头上并非是公文简牍,而是一本应帝王,正是陈慎之令魏媪念过好几回的那策,今日清闲下来,嬴政偶然想起,便随手翻了翻。
嬴政并不将手中的简牍放下,淡淡的道:“子婴来了。”
“君父,”公子婴道:“方才上士去游说过魏詹。”
“哦?”嬴政似乎看到了甚么有趣儿的内容,笑道:“情况如何?”
公子婴摇头,道:“依儿子看来,魏詹脾性倔的紧,上士这回怕是要失败。”
“是么。”嬴政淡淡的道:“注定会失败之事,他偏偏要用头去撞,倒是有趣儿的紧,朕倒是要看看,他会如何解决。”
二人正说话,突听外面有嘈杂之声,嬴政蹙了蹙眉,道:“是何人喧哗?”
赵高立刻进来,战战兢兢的道:“回陛下……是,是魏八子与上士,起了冲突。”
“起冲突?”嬴政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简牍,道:“知道朕今日得闲,竟有这般有趣儿之事?去看看。”
嬴政听闻起了冲突,不怒反笑,展开袖袍长身而起,让赵高打起帐帘子走出去,果然,离主营帐有些距离的地方,陈慎之与魏媪站在那里,魏媪似乎在动怒,声音尖锐,因而传到了这边。
且说陈慎之从魏詹的营地离开,本想回自己的营帐歇息,哪知道有人突然出现,拦住了陈慎之。
“哎呦,膳夫上士好生忙碌呐!”
陈慎之定眼一看,原是魏媪。
魏媪被封了八子,方才已然离开了,没成想竟没走远,看那架势,好像特意留在这里等待着陈慎之一般。
陈慎之只是打量了魏媪一下眼,随即收回目光,道:“不知八子可有甚么见教?”
“见教?”魏媪浑不似在嬴政面前的乖巧柔弱,反而显得有些刻薄势力,掩嘴娇笑:“我与一个膳夫能有甚么见教?我只是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请教你这个膳夫呐!”
魏媪话里话未充斥着一股刻薄之气,虽陈慎之没有味觉,但他还是能感觉得到,这恐怕便是书中所说的酸气了罢?
魏媪又道:“我只是不明白,现在膳夫都这么忙碌了么?整日里的,见天儿的往陛下的营帐钻?”
陈慎之道:“看来八子是话里有话。”
“哼!”魏媪冷笑道:“真真儿不错,你还能听出我是话里有话,想来你也不是个聋的!”
陈慎之不想与她过多纠缠,道:“八子若是有事儿,不妨直说罢,慎之还有要忙的。”
魏媪冷声道:“你可别不识情况,不过一个膳夫罢了!你以为……你与陛下的那些事儿,我不清楚么?”
陈慎之恍然大悟,原是魏媪误会了,也怪不得魏媪误会,每次魏媪来侍寝献媚,都会被“陈慎之”打断,陈慎之当真是冤枉不已,因着打断魏媪的并非是自己个儿,而是魏媪要献媚的本人,始皇嬴政!
魏媪如此便误会了,以为陈慎之是想要与她争宠,所以才三番两次的过来捣乱,不然一个膳夫,就算是上士,凭甚么日日夜夜的进出陛下的营帐?这成何体统,简直不成规矩。
嬴政等人从主帐出来,正巧听到魏媪这一句,嬴政与公子婴均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虽有些距离,听得却是清清楚楚。
公子婴蹙眉道:“君父,儿子去处理。”
“不必。”嬴政抬起手来,阻断了公子婴的动作,并不生气,唇角反而挑起一丝微笑,道:“朕倒要看看,他会如何处理。”
魏媪威胁的道:“你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其实我全都知道,如论娈童,你这年纪也忒的大了一些,陛下不过是图个新鲜,爱见你两三日,便会丢弃不顾,到那时候……看你还如何嚣张!”
陈慎之心中无奈,心中想着,你知道甚么?你若是当真全都知道,知道我与嬴政真正的牵连,嬴政还能留得下你,早就杀人灭口了,也真是庆幸你压根儿不知道了。
陈慎之本不想与魏媪多加纠缠,奈何魏媪咄咄逼人,且把自己当成了假想敌,把后宫争宠的那一套用在了自己个儿的身上,若是任由不理,恐怕她蹬鼻子上脸,往后得寸进尺。
陈慎之思量了一番,说实在的,他喜欢读书,甚么书都读过,历史、名著、百科,甚至是各种狗血小说,陈慎之读过的书可谓是数不胜数,宫斗小说又怎么能不在陈慎之的涉猎范围之内的?
陈慎之顿了顿,回想起宫斗小说的情节,用一脸云淡风轻的表情回以微笑,淡淡的道:“八子误会了,慎之与陛下的牵连,可并非情情爱爱便能解释清楚的。”
说罢,陈慎之再不逗留,转身便走。
“你!!”魏媪发出尖锐的叫声,指着陈慎之的背影,被陈慎之的表情,被陈慎之的言辞气得七窍生烟,虽陈慎之说的是一句大实话,但在魏媪耳朵里听来,简直便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陈慎之走出老远,还能听到魏媪的尖叫,不由摇头轻笑道:“看来这宫斗小说,亦有一定的实用性,果然是……技多不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