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救人啊!棚子被雨水冲倒了!”
“上士还在下面!上士被埋在下面了!救人啊!”
人群杂乱起来, 一时间沸沸扬扬,仿佛是沸腾的滚水,伴随着雨声, 喧哗冲天而起。
嬴政脑袋里“嗡——”一声,一转眼的光景,陈慎之竟然被埋在一片废墟之下, 若是陈慎之当真没了, 会不会影响到自己?
嬴政立刻调头, 大步冲过去,怒声道:“救人!”
赵高看到这混乱的模样,连声道:“陛下!陛下,危险啊!千万别靠过去,说不定棚子会再倒的,陛下!陛下?”
赵高喊了两声, 哪知道嬴政的速度很快, 第一个冲到倾倒的棚子旁边, 公子婴一看,立刻带着甲兵冲过来,开始挖掘。
陈慎之正好被砸在棚子下面, 同时被砸在下面的,还有被舍粥的难民,一时间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雨雾的湿气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息,不断的散开,不断的氤氲蔓延。
“快!动作快!”嬴政催促着甲兵, 目光犹如老鹰, 不停的在残骸中寻找着陈慎之的踪影。
“找到了!”
甲兵突然大喊一声, 是陈慎之的衣角!
衣角染着血迹,沾染了污泥,露出小小的衣角,其余全都被棚子压在下面。为了遮风挡雨,棚子选用的都是好木头,虽不是实心大木,但也十足沉重,谁知竟从中间折断。
众人听到甲兵的喊声,全都聚集过去,将残垣的木头搬开,挖开泥土,不断的挖掘着。
“陛下!陛下您不能过去啊!”赵高想要阻拦,但是嬴政根本不听他的。
嬴政看到陈慎之的衣角,立刻大步走过去,道:“快挖!”
甲兵们动作利索,但是架不住嬴政心急如焚,干脆亲自上手。
“陛下!陛下!”赵高看得瞠目结舌,陛下都上手了,其他人若是不上手还说得过去么?赵高赶紧也咕咚一声跪下来,赤手去挖泥土。
“再挖一下!看到了、看到了!”
是血迹,染红了泥土,陈慎之的衣角露出来的更大了,一块粗壮的大木正好横在衣角上,甲兵们喊着口号,一起将大木搬起来。
“轰——!”
随着大木扔在一边,陈慎之的身影终于露了出来。
“上士!是上士!”
嬴政往里一看,便看到了陈慎之,陈慎之浑身是血,拱着身体面朝下趴在地上,后背奇怪的拱起来。
木头一掀开,陈慎之便动了一下,他微微抬起身来,向后看了一眼,好似松了口气一般。
他这一起身,众人才看清楚,原陈慎之这般拱着身子,是因着他身子下面有人,陈慎之在棚子倾倒的一瞬间,将詹儿和一个难民孩童一把护在怀里,用身体遮挡了砸下来的大木。
陈慎之稍微一动,满脸的鲜血顺着鼻尖、鬓角落下来,将他清秀的容貌全都遮蔽起来。
“哇呜呜呜呜——”难民小童煞时间哭了出来,吓得六神无主,甚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哭。
詹儿也是吓懵了,大喊着:“公子!公子?!”
相对比嚎哭的小童,还有吓坏的詹儿,陈慎之本人则是淡定许多,将小童交给旁边的甲兵,似乎松了口气,身子陡然一晃。
“当心!”嬴政一把扶住摔倒的陈慎之,这一碰才发现,陈慎之的胳膊定然是断了,有点软塌塌的用不上力气。
嬴政立刻道:“快叫医官!”
“是是!敬诺!医官!快去喊医官来!”赵高匆忙的指挥着寺人。
陈慎之看着混乱的周边,似乎想起了甚么:“豆粥!豆粥淋了雨,便不能食了,快把豆粥搬回去。”
“都甚么时候了?”嬴政拽着陈慎之不让他去抢救豆粥,道:“自会有人去管,你老实呆着。”
陈慎之欲言又止,看着那些豆粥,嬴政则是眯眼威胁道:“你自己回营帐,还是朕扛你回去?”
陈慎之:“……”
陈慎之考虑了一番,按照嬴政那高大的体魄,还有非同一般的魄力,可能会说到做到,还是自己回营帐好了……
陈慎之终于妥协了,一步三回头的往营帐而去,詹儿赶紧跑过去扶着,搀扶着满身是血,还没事儿人一般的陈慎之回了营帐。
嬴政看到陈慎之离开,站在瓢泼的大雨之中,眯着眼目看了一眼断裂的棚子,似乎若有所思……
陈慎之回了营帐,医官风风火火的冲进来给他看诊,如同嬴政所料,陈慎之的右手断了,身上多处伤口,失血很多,十足的虚弱,但这一切陈慎之都完全感觉不到,因着他没有痛觉。
医官给陈慎之固定手臂,止血包扎,又开了一些将养身体的方子,正说话间,嬴政便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没来得及去换衣裳,黑色的袍子因着潮湿,比往日里更显得漆黑,衬托着嬴政高大的身躯,和他同样漆黑一片的脸色。
嬴政冷声道:“如何?”
医官赶紧回话:“回陛下,上士失血过多,身体极其虚弱,臣已然开了固本培元的方子,接下来安心静养才是啊!”
嬴政点点头,医官便退了下去。
陈慎之见到嬴政进来,估摸着是嬴政有话对自己说,便对詹儿道:“詹儿,帮我打一些热水来,这满身都是泥,我想一会子洗一洗。”
“是,公子。”詹儿赶紧应声,离开了营帐。
嬴政则没这么多弯弯绕绕,对赵高道:“都退下。”
赵高等人全部退出去,嬴政黑着脸道:“朕说过,你这身子有朕一半,便这般不知爱惜?”
陈慎之委屈的道:“陛下您可错怪慎之了,棚子突然断裂,这是天灾,哪里是慎之能左右的?”
嬴政又是冷笑一声,道:“哦?难道不是你逞英雄,主动去护住魏詹和那个难民的?”
陈慎之:“……”
嬴政再次道:“若不是你主动护住魏詹和那个难民,你的手能断?你能流这么许多的血?”
陈慎之:“……”
陈慎之还想狡辩甚么,嬴政已然开口:“还顶嘴?”
陈慎之心道:冤枉啊,我还没出声呢。
嬴政压低了声音,道:“说过多少次?便算是无知无感,也要慎重行事,更何况……”
他说着顿了顿,眯起眼目:“在朕看来,这并非天灾。”
陈慎之挑了挑眉,似乎觉得嬴政话里有话。
嬴政道:“朕方才看过了,棚子虽用的不是实木,但十足坚固,不至于是这点子雨水便能冲垮的,还有……棚子的支架有人为切割的痕迹。”
陈慎之道:“陛下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和慎之过不去?但慎之为人低调,应该不会与人结怨罢?”
“哼。”嬴政轻笑一声,那笑声像是嘲讽一般,道:“低调?你怕是不知道低调二字如何写法罢?”
陈慎之:“……”陛下怎么如此毒舌?
陈慎之因着无知无感,上辈子总是被人当成怪物,所以他的为人秉性,也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不能理解普通人的疼痛,甚至不能理解普通人的冷暖,又如何了解“人情冷暖”呢?
陈慎之对人际关系看得很淡,尤其陈慎之又我行我素,其实偷偷记恨陈慎之的人不少,加之他总是喜欢“保护弱小”,这种人多多少少“招恨”的。
嬴政道:“这件事情,朕会调查的,你便安心休养,旁的甚么也不需要管,可知道了?”
“是,”陈慎之生怕嬴政再次毒舌自己,点头道:“慎之知道了。”
说话间詹儿便回来了,陈慎之想要清洗,嬴政这才发现自己也一身湿漉漉的,方才急着过来,都未能沐浴更衣,这叫有洁癖的嬴政十足的不舒坦。
嬴政黑着脸,急匆匆离开了营帐,返回主帐沐浴更衣去了。
陈慎之洗净之后,食了一些清淡的,又饮了汤药,虽他并不觉得疼痛,但是身子十足无力,坐着莫名都会摔倒,实乃是失血过多的表现,便躺下来倒头就睡,别看天色还亮堂着,陈慎之睡得很熟。
陈慎之睁开眼目,揉了揉眼睛,四周还是亮堂堂的,他盯着帐篷顶发呆了一会子,翻身坐起来,睡了一觉之后,便觉得身子有些力气了,至少不至于走起来都打晃。
“公子,您醒了。”
是詹儿。
詹儿捧着洗脸的盆子进来。
陈慎之道:“詹儿,甚么时辰了。”
“过了辰时了。”詹儿回答。
辰时?那不是第二天了么?
陈慎之心中一突,自己怎么全都给睡过去了?难道昨儿个晚上自己与嬴政没有对换?
陈慎之昨天太累了,因此甚么也没感觉到,不知是对换了没有,还是对换了自己没发现。
陈慎之不着痕迹的道:“詹儿,昨儿个晚上……我有没有甚么症状?”
“症状?”因着陈慎之救了詹儿一命,詹儿对陈慎之更是不疑有他,道:“医官昨儿个晚上又来了一次,说公子恢复的很好,只要手臂不错位,不要扯裂了伤口便是了。哦是了……”
詹儿似乎想起来了,道:“昨儿个晚上,公子还特意嘱咐詹儿,今儿个公子一起来,一定要和公子您重复,不要去粥场舍粥,安心养伤。”
陈慎之的眼眸动了动,昨儿个晚上自己都睡过去了,怎么和詹儿说的这些话?是了,看来在自己熟睡的时候,的确与嬴政对换了,只是因着陈慎之太累了,根本没有发现。
这些话怕是嬴政变成陈慎之之后,对詹儿说的,让詹儿嘱咐自己一次。
陈慎之道:“既然恢复的不错,那……”
“这可不行!”詹儿道:“公子还是歇息罢,哪里也不要跑,是了,陛下说一会子还要来严查。”
“严查甚么?”陈慎之奇怪。
詹儿道:“严查公子在不在营帐中。”
陈慎之挑了挑眉,不当一回事儿,左右自己没事了,也没有痛觉,呆在营帐里没事儿干,便从榻上起来,道:“好詹儿,咱们出去转一转。”
詹儿拧不过他,又怕陈慎之执拗,万一自己看不住他,他偷跑出去岂不是更麻烦,还是自己跟随左右好一些。
陈慎之与詹儿离开营帐,往舍粥的粥场而去,刚踏入粥场一步,便看到膳夫上士大惊失色,快速跑过来,骇然的道:“上士怎么来了?”
陈慎之笑眯眯的道:“慎之已然无事,所以前来帮衬。”
“帮衬?”膳夫上士连连摇手,脸色惨白:“不可!不可啊!”
陈慎之奇怪,舍粥这般忙碌,为何不可帮衬?好像自己会越帮越忙似的?
膳夫上士道出了玄机:“千万不可!万万不可啊!陛下有令,若是上士你今日敢来舍粥,整个膳房都要掉脑袋的!”
陈慎之:“……”没想到嬴政还有这样的后手。
膳夫上士差点子给陈慎之跪了,道:“上士,您就回去罢!安心养伤去罢!我等舍粥就好,决计耽误不了大事儿!”
陈慎之没辙了,虽自己是齐国公子,但也只是亡国公子,同为膳夫上士,和对方是平级的关系,膳夫上士差点子给他跪下,这叫人看到了岂不是徒增话柄?
陈慎之只好道:“上士别急,慎之回去便是了。”
陈慎之跑到粥场转了一圈,甚么也没干,百无聊赖的往回走,走到营地的演武场附近,便听到“啪!啪!”的声音,仿佛是在鞭笞甚么。
陈慎之循着声音看过去,便看到公子婴赤着膀子,跪在演武场的正中间,身后左右各站着一个黑甲士兵,手中持着藤鞭,正高高扬起,鞭笞在公子婴的脊背上。
啪——
啪——!
每一鞭子“掷地有声”,公子婴的背上已然斑斑驳驳,横七竖八的错综着血痕,简直是皮开肉绽。
陈慎之蹙了蹙眉,立刻走过去。
詹儿一把拉住陈慎之,道:“公子,营帐在那面儿呢。”
陈慎之哪里能不知道营帐在那面儿?他自然是知道的,但看到公子婴接受鞭笞,还是有些奇怪,想过去问问究竟。
詹儿似乎不想让陈慎之过去,陈慎之道:“看你这模样,是不是知道甚么?”
詹儿道:“詹儿不过一个小臣,能知道甚么?”
陈慎之道:“那就是知道了。”
詹儿瞒不过陈慎之,所幸道:“陛下有令,公子婴办事不利,致使粥场倾塌,特此惩戒三十鞭笞。”
陈慎之皱起眉头,三十鞭笞。这里是军营,可不是过家家。一般十鞭子已然算是多的,挨了十鞭子,一般人十天都下不来床,这三十鞭子怕是要给打死,便算是公子婴身强体壮,那也至少去了半条命。
詹儿不想让陈慎之过去,一方面是因着他与公子婴本就“有仇”,虽是为国效力,不可厚非,但是詹儿与他的立场不一样,自然不能理解这样的灭国之仇。这其二,粥场的棚子的确是公子婴安排的,棚子突然断裂,差点将陈慎之与詹儿全都砸死,若不是陈慎之以死相护,詹儿怕是已然没了。
因着这些,詹儿觉得公子婴挨点打不冤枉。
陈慎之赶紧走过去,道:“且慢。”
黑甲侍卫看向陈慎之,道:“上士,此乃陛下的指令。”
陈慎之道:“我自知是陛下的指令,等我见过陛下再继续行刑。”
黑甲士兵面面相觑,公子婴跪在地上,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滴,血水源源不断的顺着脊背滚下去,已然在演武场的地上积攒了一洼。
陈慎之道:“我这就去见陛下。”
他说着,转头对詹儿道:“詹儿,你照顾一下。”
詹儿自然是极其不愿意的,但是不想违逆陈慎之的意思,淡淡的道:“是,公子。”
陈慎之立刻转头,往主帐而去。
嬴政这会子正在主帐之中批看文书,赵高前来通传,道:“陛下,上士来了。”
嬴政将文书的简牍放在案几上,道:“传。”
陈慎之很快入内,拱手道:“慎之拜见陛下。”
嬴政笑眯眯的道:“看来朕的法子管用,你没有去粥场,那不好好儿休息养伤,跑到朕这里来做甚么?”
陈慎之仍然拱手,道:“陛下,慎之是为了公子的事情来的。”
此次泰山封禅,只有一位公子跟随嬴政护驾,那便是公子婴了。
陈慎之又道:“陛下,慎之有一事不解,陛下明明知道,粥场的棚子是有人手脚不干净,故意为之,为何还要惩戒公子?”
嬴政挑眉道:“你与子婴,甚么时候走的这般亲近了?还来替他求情。”
陈慎之道:“慎之以为,这并非亲近的缘故,而是公子并没有错。”
“并没有错?”嬴政笑道:“粥场的场地,是他亲自搭建的,是也不是?粥场的棚子,也是他指挥的,是也不是?有人在他的眼皮底下做手脚,而身为主办,他一点子也不知情。倘或这次的灾祸,真的是天灾,朕到不愿意罚他,但这次明明是他的疏忽,朕不过小惩大诫,让他长些记性罢了。”
嬴政说的也不无道理,的确是有人在公子婴的眼皮子底下耍小伎俩,而公子婴并没有发现。
嬴政又道:“你要知道,这里是官场,是朝廷,在朝廷之中办事儿,如履薄冰,可不是甚么时候都允许失误的,倘或这次不长记性,下一次失误,或许便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