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窄小的屋舍, 完全与狄县的府署无法同日而语。
田儋便蜗居在这样的屋舍中,正在简陋漏风的室户前,看向室户外的天地, 眯着眼睛,眼目中尽是狠戾的神色。
“田公!”
亲信从外面走进来,小心翼翼的拱手作礼。
田儋收回目光,没有回头, 道:“消息传播出去了么?”
“回田公的话, ”亲信道:“已然将消息散播出去了,田公请安心, 秦军之中还有咱们的细作, 细作帮忙散播舆论,想必事半功倍。”
田儋冷笑一声,道:“好!既然田慎之这竖子如此古怪,那咱们便用这个做做文章,煽动舆论!我看他田慎之,还怎么当秦人的走狗!”
……
今日便是大军启程的日子,嬴政将驻军安排好, 其余的便不需要他操心了。
大军准备妥当,便即开拔启程,浩浩荡荡的往都城咸阳而去。
因着军队庞大,所以脚程并不快, 也不需要太快, 稳稳当当, 妥妥当当的向前行军, 稳扎稳打便可。
这一日行军, 早上开拔, 到了中午,便即原地休息,简单扎营,为陛下准备午膳,午膳歇息之后,又会启程,到黄昏安营,次日清晨启程。
如今正是午膳扎营的时候,膳夫们要准备陛下和卿大夫们的午膳,陈慎之眼下还是膳夫上士,自然要跟着大家伙儿一起准备。
因着是临时扎营,可用的时间十足有限,膳夫们都是忙的四脚朝天,陈慎之也帮衬着。
别看膳房是下九流才待的地方,但是里面儿名头可多得很,比如这个卿大夫不食韭,那个卿大夫对黍不服,陛下今日想食这个,陛下不喜鱼刺等等,这其中的条条框框,没有几千,也有九百,是万不能错一丁点儿的。
“柴呢?柴用完了!快去取一些来!”
“甗还在火上,快些取拆来,等甗冷了,吃食便蒸不透了!”
甗便是当时的蒸锅,也分上下两层。
膳夫们都在忙碌,陈慎之还算是忙里偷闲,便道:“我去取柴罢。”
膳夫一看,忙不迭的道谢,道:“多谢上士!多谢上士!”
陈慎之摆摆手,离开了临时搭建的膳房,往后面堆放杂物的营地而去,那地方堆着许多劈好的柴火。
陈慎之走过去,弯腰抱起柴火,不过他就一个人,也抱不了太多的柴火,便准备多走几趟。
詹儿看到陈慎之抱着柴火,赶紧跑过来,道:“公子,詹儿来罢。”
别看他身材瘦弱,且年纪不大,但是个练家子,一把抱起许多柴火,愣是陈慎之刚才抱的两倍。
陈慎之笑眯眯的道:“詹儿当真好用啊。”
詹儿:“……”
陈慎之也想帮忙,詹儿则是道:“公子还是闲着罢,左右公子抱的这些柴火,也不足烧一点的。”
陈慎之:“……”总觉得被詹儿鄙视了。
陈慎之与詹儿帮忙把柴火运送到膳房,折返了两三回,正巧碰到了公子婴,公子婴刚刚从岗位上下来,值岗一轮,轮到他歇息了。
公子婴见到二人忙忙碌碌,便道:“上士,需要帮衬么?”
詹儿看到公子婴便不对付,道:“你这样的贵胄公子,能帮衬甚么?”
陈慎之赶紧劝架,道:“这些柴火肮脏,唯恐蹭脏了大公子的衣裳。”
公子婴倒是不介意这些,他虽自小是公子,但实则是养子,公子婴心中有一种自觉,知道自己比不得正经的公子,因此从来不会拿乔,也不摆公子的架子。
公子婴当下将地上的柴火抱起来,他身材高大,手臂也长,一口气抱起来的柴火比詹儿一倍还多。
陈慎之笑着抚掌道:“有大公子帮忙,这些柴火想必一会子就能全都搬到膳房去了。”
詹儿一听,公子这是夸赞公子婴么?就因着他个头高?壮得像头牛?力气比较大,搬得柴火多?自己个儿也可以。
于是詹儿不争馒头争口气,牟足了劲儿,搬起比公子婴还要多的柴火,狠狠瞪了一眼公子婴,飞快的往膳房跑,好像要和公子婴比赛一样。
这样一来,大大缩短了需要的时间,詹儿仿佛一只小陀螺,滴溜溜快速旋转,怎么也停不下来。
陈慎之拍了拍空着的手,清闲的笑道:“这么快就搬完了。”
詹儿与公子婴二人解决了柴火的问题,速度快极,一点子也不耽误膳夫们理膳,就这光景,几个卿大夫的仆役已经来膳房取餐了,各自端回去给他们的主子用膳。
两个仆役往膳房的方向走,许是未有看到他们,毕竟堆放柴火的地方比较偏僻,那二人一面走一面小声议论着甚么。
“你听说了么?营里这两日,都在议论那新来的膳夫上士。”
“膳夫?就是那齐国公子罢?”
“是他!便是他!有人说这齐国的公子,白日里是一个模样,晚上又是另外一个模样,性情大变,活脱脱不像是一个人!”
陈慎之心窍轻微一颤,收起了悠闲的笑容,眯起眼目,盯着那两个小声嚼舌头根子的仆役。
“性情大变?还有这样的人?”
“千真万确啊,传的风风雨雨的。”
“莫不是……中邪了?!”
“确实像是中邪,但我听说……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压根儿没有那么邪乎,并非中邪,而是这个齐国公子,其实根本是假的!白日里装的和齐国公子一模一样,晚间因着没人,便暴露了本性!”
“甚么!?齐国公子是假的?!那还了得?”
“你仔细想想看啊,他们这些公子,哪个不好色的?听说这齐公子往日里妓子成群,可他在营地这些日子,哪里花天酒地过?还遣散了所有的妾夫人。再者……一个公子,竟然会理膳,被安排在膳房里,混的风生水起,这像话么?要我说……我也觉得他是假的了!”
詹儿听到那两个人嚼舌头根子,气的双手攥拳,大步走过去,“嘭!”一脚直接踢在那二人的膝盖弯上。
“啊呀——”
两个人膝盖一抖,没有防备,更何况詹儿是练家子,那两个仆役直接扑倒在地上,摔了一个大马趴,爬都爬不起来。
仆役怒极,口中嚷着:“是谁?!你可知道爷爷我们是谁的从者,你竟敢戏弄你爷……”
他的话还未说完,回头一看,剩下的话登时噎在了嗓子里。
陈慎之!
竟然是陈慎之走了过来!
两个仆役做贼心虚,当即心慌的厉害,但很快从地上爬起来,梗起脖子,似乎觉得陈慎之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上士,并不足为惧。
仆役道:“我们可是宗正大夫的从者!”
宗正乃是朝中的上卿之一,官位紧紧低于丞相、御史和廷尉,且宗正管的是朝中贵胄宗族之事,但凡是犯事的贵胄都会有宗正来处理,因此宗正人脉广泛,结交的是名流上层,朝中之人没有几个会去主动招惹宗正的。
陈慎之淡淡的道:“我管你们是谁家的狗?”
“你!”
仆役怒瞪着陈慎之,虽他们的确是狗仗人势,但陈慎之这般直白的说出来,还是十足跌面子。
陈慎之笑道:“听说你们觉得我并非齐国公子?”
两个仆役对视了一眼,果然还是被陈慎之全都听了去,那二人虽然觉得心慌,但不甘低头。
其中一个人道:“营中传的流言蜚语,又并非我们两个人在说,大家伙儿都这么说。”
“正是,难道上士是觉得被人言中了,所以恼羞成怒?”
“就是啊。”
陈慎之见那二人态度嚣张,也不生气,反而越来越悠闲自在,淡淡的道:“慎之可不管旁人在不在说,我只听见你们二人在说,那就巧了,只怪你们运气太差。”
“你要做甚么?”那二人听陈慎之这般说,戒备了起来,道:“田慎之,你以为自己个儿还是公子么?你现在不过一个膳夫上士,我二人可也是上士,咱们平起平坐,没有甚么高低贵贱,你敢如何?!”
陈慎之笑道:“慎之说了甚么?甚么还都没说呢。放心罢,不如何,只是想解释解释。”
“解释?”两个仆役奇怪的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陈慎之笑眯眯的道:“你们不是奇怪么,为何慎之一个昔日里的齐国公子,却会理膳?其实这理膳……和杀人差不多,杀的人多了,自然刀工便熟练了起来。”
仆役一听,登时后背发紧,向后错了错。
陈慎之抬起白皙的手掌,那手掌一看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类型,乃是一双标准的书生手掌,舞文弄墨的好手。
陈慎之翻看着手掌,感叹道:“最近这些日子,慎之也感觉手艺生疏了一些,不如这般,你二人给我来练练手。”
“你……你要干甚么?!”
仆役喊叫着,随着他们的喊叫声,詹儿已然大步上前,不需要陈慎之吩咐,只要他一个眼神,詹儿一手一个,抓住那二人的衣领子,不叫他们逃跑。
陈慎之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走过去,笑道:“嚼舌头根子,好办呢,那你们的舌头一定很灵活罢?是了,那慎之就把你们的舌头剔下来,把你们鲜活的舌头,像鱼一样挣蹦的舌头放在甗锅上,来个清蒸人舌,那肉质一定鲜美又柔韧,弹牙的厉害,你们说呢?”
“你……唔!”
仆役本想大喊,但是一张嘴只觉舌头嗖嗖生风,生怕自己个儿一说话,陈慎之就会把他们的舌头剔下来,吓得不敢多说,捂着自己的嘴巴。
陈慎之摆摆手,道:“走了詹儿,把这两个嚼舌头的,给我带到膳房去,清蒸。”
“是,公子。”
詹儿可并非甚么善类,他自小便是魏国的公子,甚么样的尔虞我诈没见过,魏国国亡之后流落他乡,甚么样的苦没吃过,他是最心狠手辣的一个人,听说陈慎之要割掉仆役的舌头清蒸,那是一点子怜悯也没有,一点子犹豫也没有。
“救命——饶命啊,我们是宗正大夫的从者!”
“放开我们,我们是宗正大夫的从者!宗正大夫不会放过你的!”
“宗正救命啊!救命啊——”
正午扎营,嬴政正在小歇,他素来有头疾的病根,若是太过劳累,也会引起头疾,这会子正好小歇一会儿,养精蓄锐。
嬴政支着面颊,斜靠着软榻,闭着眼目假寐,便听到一串儿的大喊声,简直是老泪纵横。
“陛下——”
“老臣要见陛下!”
“陛下!老臣有冤啊!老臣有冤!”
嬴政蹙了蹙眉,只觉得吵闹的厉害,不悦的睁开眼目。正好赵高趋步而来,小心翼翼的道:“陛下。”
嬴政道:“营外何人吵闹?”
赵高回话道:“回陛下,是宗正大夫,正在营外哭闹,许是有甚么冤屈。”
嬴政摆摆手,烦躁的道:“一刻也不得安宁,传他进来。”
“敬诺,陛下。”
赵高出去没一会子,宗正大夫便走了进来,一进来登时“咕咚——”跪倒在了地上,来了一个五体投地大礼。
在先秦时代,其实君臣之间并不流行动不动就跪倒在地,哐哐叩头,并非像很多清宫剧一般,见面直接跪了再说。
宗正大夫跪倒在地,一直不起身,哭的老泪纵横,用袖子擦着眼泪,道:“陛下!陛下您要给老臣做主啊,老臣有冤!老臣有冤!那膳夫上士田慎之,欺人太甚!实在不把陛下放在眼中!”
陈慎之?
嬴政听到陈慎之的名字便觉头疼,不知那小子又做了甚么,竟然把宗正大夫惹成这幅模样?
嬴政是不想管这些告状之事的,但是朝廷之事要一碗水端平,宗正大夫都告到面前来了,嬴政说不管,恐怕会引起旁人口舌,只好耐着性子道:“哦?宗正大夫有甚么冤屈?”
“陛下!”宗正大夫气愤的眼珠子通红充血,道:“膳夫上士田慎之,嚣张至极,竟然在陛下的营中,动用私刑,私掌生死,僭越皇权,实乃罪大恶极,罪不可恕啊!”
“动用私刑?”嬴政的头疾一瞬间便犯了。
陈慎之一个小小的膳夫,竟然和动用私刑沾边,这听起来像话么?嬴政心中思量着,果然,三弟总是能给朕惊喜呐……
宗正大夫道:“那狂徒扣押了老臣的两名从者,说是那二人的舌头灵巧鲜嫩,要割掉他们的舌头,活生生清蒸来食!”
嬴政:“……”
天气慢慢转热,嬴政本就没甚么太多的胃口,听说清蒸人舌,登时更加没有胃口了,嫌弃的看了一眼宗正,仿佛那清蒸人舌是宗正想出来的菜色一般。
宗正大夫抹着眼泪,又跪倒在地上,磕头道:“陛下!请陛下为老臣做主啊!那狂徒仗着陛下的宠爱,仗着收复狄县有功,愈发的嚣张,愈发的没规没据,愈发的不把陛下放在眼中,老臣也是替陛下生气啊!”
嬴政揉着额角,对赵高道:“去,把田慎之叫来。”
“敬诺,陛下。”
赵高立刻跑出去,亲自去叫陈慎之,一路小跑往膳房去,果不其然,到了膳房门口,还没进去,便听到里面“啊——救命啊!宗正救小人啊……”等等的喊叫声。
真真儿是人间地狱!
赵高颤抖了一下,赶紧钻进膳房,膳房里的甗锅“嘘嘘”的冒着热气,应该是锅子里的水开了,蒸汽翻滚着,从盖子的缝隙冒出来。
陈慎之悠闲的坐在白腾腾的“人间烟火”之下,因着觉得热气嘘人,还让詹儿给自己扇着扇子,活脱脱一个享乐的公子哥儿。
那两个宗正的仆役,被绑成了粽子,五花大绑,嗷嗷乱叫,但所幸还活蹦乱跳的,叫唤的也欢实,想必舌头仍在口中。
“救命——”
“饶命啊!”
陈慎之笑道:“呦,水开了,把舌头剁下来,上锅蒸罢。”
“救命啊,救命——唔唔唔唔唔!!”
赵高赶紧擦了擦额角冷汗,趋步上前,大喊着:“上士手下留人!手下留人啊!”
陈慎之不紧不慢的回过头来,道:“甚么风,把您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