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绥不是第一次来林家老宅, 对这里的房间结构一清二楚。他就这么牵着唐慢书的手,堂而皇之的穿过人群, 将他带到二楼。
走过林立风身边时倒还多说了一句, 大意是唐慢书手受伤了,他要带他去上药,暂时失陪。
虽然不明白苏绥到底是怎么和唐慢书搭上关系的, 但这样一个大人物在自己这受了伤,林立风自然也不敢掉以轻心。目送苏绥和唐慢书上楼之后,他才转过身,小声示意许小山:“去把你表哥扶起来, 带到他自己房间休息去。人都走了,他还这个样子, 平白惹人笑话。”
许小山挺心疼遭遇了这么大挫折的林望景,看向他的时候,心里不是个滋味。
接着,林立风又继续主持这场慈善晚会, 强忍着他人打量的异样目光, 强撑着客气的笑容。
一上二楼, 低下的嘈杂声便小了下来,像在水底听岸上的声音一样。
苏绥把唐慢书带到了他来林家老宅时偶尔过夜会住的客房,让男人坐在自己的床上休息,又轻车熟路的从床头柜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出来一个家庭急救箱。
苏绥打开一看, 消毒包扎的药品都挺齐全,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这里有工具和药品,能够及时清理。不然等再拖久点, 伤口发炎了, 到时候疼死你。”苏绥抱着急救箱坐到唐慢书身边, 气的点了点他的额头。
唐慢书低声笑道:“别担心,一点也不疼。”
苏绥不理他的话,语气有些生硬:“把手伸出来。”
唐慢书三十好几的老男人,在苏绥面前像个幼儿园的小朋友那样乖乖地伸出手,然后就被青年拽到膝盖上放平。
“把拳头松开。”
他依言照办,慢慢松开拳头,露出一手的玻璃碎渣。小的就跟玫瑰花刺一样,大的能有指甲盖那么宽,大大小小散布在掌心和手指上,苏绥数了一下,足足有十几处伤口,把掌心割得血肉模糊。
这下看得他更恼了:“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能把自己弄成这样,你当自己三岁小孩儿啊?”
年龄一向是唐慢书的死穴,现在就被眼前的青年毫不避讳的说了出来,然而男人却不敢有任何意见。
他看得出来,苏绥是真的生气了,于是收起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态度,顺着苏绥的话主动示弱道:“手心好疼,叔叔很笨,离不开小狐狸,不要再生气了。”
“你还知道疼啊?”苏绥拿镊子拔玻璃碎渣的时候一点力气也没轻,“怎么没疼死你。”
“嘶——”唐慢书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眉头也跟着皱了一下。
这下不是装的,是真疼,尖锐的碎片被从肉里硬生生取出来,再次重演了扎进去时十指连心的痛楚。
但他并非是这么忍不得疼的人,以前更疼百倍的时候也一声不吭的硬扛了下来——
可现在有人心疼他了,唐慢书也可以在这个人面前尽情的展现自己的脆弱和疼痛,让他为自己抚平伤口。
但随着疼痛一起来的,还有轻轻的、飘飘忽忽的气流感。苏绥拉着他的大手,往痛得发颤的伤口处吹了吹,让唐慢书不受控制的动了动右手,掌心传来一阵阵酥麻,勾得他心尖都痒痒。
苏绥手脚麻利的拔光了所有的玻璃碎片,又夹着浸透了碘伏的棉花轻轻擦拭着伤口,给被伤到的地方消毒,免得后续出现感染。
他的动作放得很轻,湿润的棉花擦过血红的嫩肉时,就像用羽毛搔刮脸颊一样,非但不痛,反而还有一种痒到心里去的飘飘欲仙。
苏绥专注的替唐慢书消毒伤口,唐慢书则低下头,透过眼镜镜片,专注的看着苏绥,眼神里盛满了无法言喻的温柔和深情。
青年的脸特别小,就自己巴掌这么大,是名副其实的巴掌脸,可每一个五官又长得极好,眉毛不画而黑,鼻子挺翘笔直,嘴唇的颜色像蔷薇花一样粉,既柔软又带着光泽。
尤其是那双眼睛,笑起来时如春景明煦灿烂,不笑的时候也有种忧郁的美感。
在苏绥身上,总是有着两种彼此矛盾的气质,时而温柔时而疏离,却又相得益彰,让他看起来更加吸引人的目光。
总之,他身上哪里都好看。
如果把苏绥比作一幅画,他一定是旧世纪和新世纪交织时代,最经典的传世名作。
从唐慢书这个角度看过去,苏绥又卷又翘的眼睫毛像两把小小的羽刷,头顶的灯光一打,便在眼睑下方投射出一小片阴影。
也是忽然在此刻,他才发现青年的睫毛根部有一颗淡淡的、砂砾那么大一点的小痣,若非仔细观察,险些发现不了。
只要一抬眼,便看不见;而一垂眸,便我见犹怜。
唐慢书一遍又一遍的用目光描绘着这粒小痣,一时间有些心猿意马,想凑上去亲一亲它。
就这么会儿出神的功夫,苏绥已经将纱布都包扎好了,拉着男人的大手看了看,满意道:“这几天不要沾水,很快就会好的。”
唐慢书渐渐回过神,“不沾水?”
他故意抛出一个问题:“那,怎么洗澡?”
苏绥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唐慢书的意思。
他拍打了一下男人没有受伤的手背,嗔道:“自己想办法。”
“哦。”唐慢书有些失落,他还以为受一下伤就能换来小狐狸帮自己洗澡呢。
他尝试着动了动被包的严严实实的右手,随口问了一句:“技术这么好啊,看起来和医生包扎的差不多。”
唐慢书本来只是例行夸一下他家懂事能干的小狐狸,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绥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就又隐下去。
过程发生的太快,唐慢书并没有及时捕捉到。
等包扎完,两个人这么面对面坐着,唐慢书才有空吃起苏绥的醋来。
想到姓林那小子求婚时喊出的宣誓和名字,唐慢书心里就隐隐生痛。
虽然苏绥毫不留情的拒绝了他,但唐慢书仍旧为这件事耿耿于怀,而且大概这一辈子只要想起来的时候,都会耿耿于怀。
他在对待苏绥感情这方面,向来都是最小心眼的。
“你是这场宴会的主角,却一直陪在我这里,会不会不太好?”唐慢书又开始了他小心翼翼的试探,“我是说,你的前任万一想不开……”
苏绥收拾好急救箱,将其放回原处,边做边淡淡道:“确实还有些后续没处理干净,趁苏家和林家的人都在这儿,一会自然要跟他们说清楚。”
“至于林望景……”
苏绥想起了这人当时绝望的、心碎到了极致的眼神,虽然并不至于心软回头,但他的确感受到了林望景想要挽回自己的决心,也的确察觉到了他和以前不同的改变。
“我们已经分手了,不会再有复合的可能。他要是放不下,我也没有那个精力陪他继续纠缠。”
一锤定音。
唐慢书终于可以放下心来,确认林望景彻底出局了。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此刻却抑制不住内心卑劣的愉悦感,又压抑着不敢被苏绥发现,怕他看穿自己的狼子野心、道貌岸然。
又待了快一个小时,苏绥估计着宴会应该已经结束的差不多了,他才起身,准备下楼去和苏、林两家人谈判。
唐慢书也想跟着他一起去,却被青年按着肩膀钉在原地。
“叔叔就在这儿先休息吧,等处理完我会上来叫你一起回去的。”
唐慢书抿抿唇,原本还算得上不错的心情在发现青年把自己排除出行动之外,又染上了一些莫名的酸涩。
“你还是不想让我插手你的事,对吗?”
苏绥被他说中心事,却也不慌乱,微微一笑,避重就轻道:“你受了伤,不用操劳太多,我自己也可以的。”
说完,也不等唐慢书有什么反应,转身便离开了房间。
唐慢书看着那个渐渐消失的清瘦背影,眼底划过一丝阴鹜。
想要替小孩撑腰的请求再一次被拒绝,留给自己的仍是忽冷忽热的背影。
他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再次走进青年的心里去。
苏绥判断的很准确,等他下楼时,这场突发了数次意外的慈善晚会已经结束的差不多了。
一两个小时前还高朋满座、热闹非凡,现在偌大的会客厅只剩下了林家父子俩、苏家夫妻以及苏纪。
许小山不在,应该是回去了。
两拨人马分别坐在沙发的对面,谁也没开口说话,表情都不怎么好,隐隐的有些剑拔弩张。
他们都在等苏绥出现,好好谈谈这门婚约到底何去何从。
苏绥不紧不慢的走到众人面前,依次喊道:“林伯伯,苏叔叔,黄阿姨,苏纪,还有……”
苏纪没有听到往常温声软语的那句“哥哥”,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以前的时候他总是一次次试图拆穿苏绥装乖的真面目,可当人真的不乖了,他又不习惯起来。
林望景原本一直低垂着头,今晚这场失败的求婚仪式带给他的打击不小,整个人都没有了往日里意气风发的派头。
听到苏绥的声音后,才像忽然活过来了一样,眼睛紧紧地黏在青年身上。
苏绥顿了顿,扫了林望景一眼,而后继续道:“还有林望景。人都齐了吧?”
林立风点点头:“齐了。两个孩子以后到底是什么关系,咱们作为家长的,都说说吧。”
林望景率先激动道:“不分手!不退婚!我不同意!”
林立风只觉得几十年的老脸都被这混球丢尽了,怒瞪了他一眼,“哪有你发表意见的余地?给我闭嘴!”
黄月琴赶紧叫住林立风,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和华东毕竟不是小绥的血缘亲属,这件事上,还是看小绥自己的意愿。他如果想重修旧好,那自然是最满意的结局;他如果执意要退婚,那我们也不拦着。”
苏华东紧随其后点点头,而后又看向苏纪,问他:“你呢?”
苏纪从宴会开始,脸色就没好过,跟谁欠了他几百万赖着不还一样。
他看了一眼苏绥,内心深处是不想他和林望景结婚的,否则刚刚求婚时就不会是那样的表现。
可苏纪就是忍不下那口气,想到那晚他仗着有唐慢书撑腰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冷哼道:“难道婚约是儿戏,说定就定说退就退?苏林两家因为这场联姻有这么多商务上的合作,到时候也一起切割了?反正我不同意退婚。”
苏绥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后者被这无悲无喜的一眼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迎着目光挺直身体,任其打量自己。
然而青年并没有过多的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到此为止,除了苏绥和林立风以外,所有人都发表了意见。
林立风隐忍着怒气,看向苏绥,忽然站起身,给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儿子是我没教好,对你干下了太多的糊涂事,子不教父之过,我这个做父亲的,先代他向你道歉。”
林望景没想到他这个脾气暴躁、对自己动辄打骂的便宜爹,到最后却站在了自己这一边,忍不住喊了一声:“爸……”
林立风懒得搭理林望景,看向苏绥,言辞恳切道:“林望景是个挨千刀的混球,我打过他,也骂过他,今晚为了挽回你做的这些,你也看在眼里。他还太年轻,做事待人不懂分寸,这些都是他的错。林伯伯拉下这张老脸,恳求你原谅这一次,就这一次,我可以向你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
他声音洪亮,句句都说的异常郑重。
苏绥淡淡地笑了一下,或许是平时表现得实在太温顺听话了,导致所有人都以为苏绥是团软绵绵的白兔。
可他哪里有这么的纯良无害呢?
像唐慢书说的那样,他是只狐狸。而狐狸,是肉食动物,更是捕猎者。
青年独自一人站在两拨人的对立面,轻声开口道:“林伯伯,我知道您很照顾我,这一点上我一直都把你当成长辈看待。但我和林望景之间的事,您最好不要插手。”
林立风一愣,从没见过这样的苏绥,明明还是在微笑着,却无端的让人感觉遍体生寒。他下意识的说:“小绥,伯伯不是挟恩图报的意思,我只是想请你再认真的考虑一下,林望景他——”
“他还年轻,他会犯错。”苏绥甚至已经学会了抢答。
他笑了笑,眼睛亮的出奇:“可我也年轻,我不原谅。”
听着这样两句话,林望景的心脏一揪,止不住的疼了起来。
苏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直直的迎上林立风的视线,继续道:“但年轻不是犯错的理由。人人都年轻,可并非人人都会犯错。”
他问出了一个叫林立风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少不知事四个字,就可以抵消一切伤害了吗?如果可以,那还真是最好用的借口。”
林立风有点怵这样的苏绥,他长得本来就像宁清,如今的神态和表情,更是像极了她。
苏华东和黄月琴显然也有一丝怔楞,仿佛透过苏绥看到了宁清的影子。
气氛一时之间有点诡异,林望景照旧是一副颓废的样子。这群人到了最后,竟然只有一个苏纪还算正常。
他看着苏绥,表情很是不赞同,语气里也有些不耐:“林伯都这样求你了,毕竟是你的长辈,你怎么能这么跟人家说话。”
听着苏纪的指责,苏绥忽然觉得很好笑,他不禁想要反问:“那按你的意思,我应该怎么说?”
苏纪皱了皱眉,他也不太招架得住露出棱角的苏绥:“你别仗着大家让你几分,就蹬鼻子上脸了,见好就收吧!”
“让我儿子几分是你们应该的,今天就是蹬鼻子上脸,谁又有意见?!”
苏绥本来还想反驳,然而一道悦耳的女声隐含着怒气从门外传来,一时间令林立风、苏华东和黄月琴三个人都当场愣住了。
宁清穿着一袭火红长裙,踩着十几厘米的高跟鞋,风一样飞快走进大厅。
时隔二十几年,这个被时光格外宠爱的女人,依旧风情万种;一颦一笑,仍旧牵动着在场三个长辈的心神。
林立风最先反应过来,激动地上前:“清清!真的是你吗清清!”
然而迎接他的,是劈头盖脸的一耳光。
“啪——”
宁清美目含怒,冷笑一声:“林立风,你敢纵容你儿子欺负我儿子!”
不只是林立风,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林立风自己更是人都傻了。
他看着眼前快二十年没见到的、心心念念多年的白月光,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重逢的第一面,上来就挨了女神一耳光。
林立风下意识的辩解道:“不是,不是这样的,清清,我——”
“闭嘴。”
宁清压根不想多看林立风,她转头看着苏绥,眼神里盛满了心疼。
“对不起,妈妈来晚了。”
苏绥一怔,随即轻轻一笑:“妈,我没事。”
他在宁清面前懂事到了让人心疼的地步,她一来,便收起了浑身的刺,想要告诉她,自己很好、不用担心。
但宁清又怎么可能真的不担心呢,她比谁都清楚苏绥因为自己吃过多少苦,不过补偿儿子可以等回去之后再补偿,当务之急,宁清要好好的教训一下这一屋子的混账东西。
她看向苏华东和黄月琴,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厌恶。而这夫妻俩自从她进来之后,便一直愣坐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宁清就这么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苏纪本来是抱着手臂的,但看到宁清之后,便猛地放下,紧紧地抓着沙发,眼睛也死死地盯着她。
宁清扭身护在苏绥面前,她穿着正红的裙子,红得好像在烈焰中燃烧的玫瑰,灼热的似乎要将人眼镜都给烧坏,和少女时代温婉淡雅的形象判若两人,令林立风、苏华东和黄月琴一阵恍惚。
她轻启薄唇,眼神里划过一丝狠厉:“退婚,听清楚没?”
宁清看着众人,语气里是不容拒绝的强硬:“这不是商量,是通知。我儿子想和谁好就和谁好,你们谁都别想强迫他!”
几个长辈还没说话,苏纪见她这么嚣张的样子,忍不住冷笑一声,反驳道:“通知?轮得到你们两个人通知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