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酒店离开, 又是怎么回到苏家的,一路上都浑浑噩噩,只觉得整个世界在他眼前都是模糊异常, 就像隔着深深一层的湖水, 听不清、也看不清岸上的人在做些什么。
他还以为自己早就死了, 死在知道一切真相的那一刻。
站在苏家大门前时,那些失去的神智却又忽然间回到苏纪的大脑里, 令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 在这栋别墅里住着的人,是如何从人变成恶魔, 一次次伤害无辜的人。
苏纪脸色发白, 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生气。
他想起自己曾无数次以苏家自傲,拿苏家去羞辱苏绥。而正是这个让他感到无比自豪的苏家, 如今却成为耻辱的烙印。身体里流淌的每一寸血液, 都在一遍一遍的提醒着苏纪, 你是两个卑劣者所生下的卑劣者;挂在名字前的那个姓氏,更是明晃晃的刺眼,彰显着苏纪有着世界上最下贱、最肮脏的血脉。
哥哥,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被苏绥当做哥哥!
苏纪捂着脸,无声的大笑着,冰凉的眼泪却从指缝间滑落下来。
滚落到地上, 濡湿一小片灰尘,一滴接着一滴, 连接出一大片被打湿的地面。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如同案板上张着鳃鳞濒临窒息的鱼, 没有等到刽子手的审判,先被内心深处不断涌上来的愧疚和悔恨折磨到生不如死。
“我怎么能,怎么能——”
苏纪说不出话,喉咙被胸腔中的涩意堵得哽住,一张口便是绝望的哽咽。他于是在心里大声的呐喊,喊着对不起,却一个人都听不到,就像那头最孤独的鲸鱼,发出的赫兹频率永远也无法被其他鲸鱼所接收。
他这一辈子从来没被任何人所在意过,无论是爱还是恨。而现在,就连这迟到了太多年的悔意,也不被人所知晓。
从头到尾,苏纪都好像一个自作多情的透明人。
他似乎是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瞬间更加悲哀,整个精神世界完全崩溃,无声的大哭大笑着。
狼犬肯尼听到了主人回家的声音,屁颠屁颠的跑出来迎接。黄月琴和苏华东对视一眼,起身去给肯尼开门。
门一打开,便看见了站在庭院中间,一脸泪水、神色颓废的苏纪。
这夫妻俩没一个心疼儿子的,看到苏纪这么失态的模样,不仅没关心,反而质问他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多丢苏家的脸。
苏纪原本面无表情,麻木的看着自己的父母。可在听他们说完这句话后,嘴角忍不住扯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我给苏家丢脸?”
问完,又大笑着自问自答道:“哈哈哈哈哈哈,是!我是给苏家丢脸!这天底下没有比我苏纪更丢脸的人了!”
苏华东见他状态不对,皱了皱眉,训斥道:“别在这儿发疯,进屋去!”
“发疯?”
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一个评价。意外地,苏纪的情绪忽然缓和了下来,他平静的看着苏华东,又看了看黄月琴,发现这夫妻俩都是同一种表情:
冷漠的,不耐烦的,仿佛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而是哪里来的乞丐。
苏纪冷笑道:“说的太对了,我早就被你们逼疯了!”
“天底下哪里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哪里有你们这样的夫妻,你们才是让我觉得最丢脸的存在,整个苏家都是!”
苏家?
不,它就不应该存在,应该被销毁,就像他一样!
黄月琴一脸的不赞同:“你怎么跟爸妈说话的,真是越来越不守规矩了!”
“别他妈提爸妈这两个字,你们不配做我爸妈!”
苏纪怒吼一声,猛地推开她,转身冲进别墅,再也不想看见这两个恶心的人!
黄月琴愣了一下,记忆中苏纪无论再怎么离经叛道,但对于她这个亲妈还是有几分忌惮和尊敬在里面的,可现在却连自己都照吼不误。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两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二人对视一眼,不明白苏纪这到底是怎么了。
但只要他们对苏纪这两天的表现稍微上一点心,能够联想到之前询问当年真相的那件事,就会很容易猜到苏纪的反常是因为什么。
可惜,对于苏华东和黄月琴来说,苏纪的存在感从来都只比空气多上那么一点,他们从来不会浪费时间在他身上,当然也就不可能明白这其中关节。
苏纪一口气跑上二楼,将自己关在了苏绥的房间。
他背靠着门框,全身的力气好像在这一刻被抽干了,就连嘴唇都在颤抖着。
就算只是抬一下头,也几乎花光了苏纪全部的力气。他看着眼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房间摆设,心里那块儿像小孩一样脆弱的地方逐渐松动,最后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
明明人走了好久,连一点气息都没有留下,可苏纪就是觉得自己好像被苏绥身上的白茶香水的味道紧紧包裹着,只要一想起这个名字,心底便仿佛被挖空了一块儿,就忍不住的想哭。
苏绥、苏绥……
他不断地默念着苏绥的名字,想起过往种种,脸上满是悔恨的泪水。
每记起一次苏绥言笑晏晏喊自己哥哥的场景,苏纪就更痛一分。到最后,就连骨子里都透着那股尖锐的疼痛。疼得实在是太狠了,即便是单膝跪着,都再也支撑不住他的身体,颓然的如同一座小山坍塌下来,无力的倒在地上,仍旧只是麻木的流着眼泪。
那颗原本鲜活跳动的心脏,此刻更是一寸一寸的,都被无孔不入的回忆逼成了死灰,再也无法复燃。
眼眶里也全都充斥着眼泪,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
恍惚之间,苏纪好像看到了曾经还是小孩儿的自己,对着雪白可爱的小团子苏绥,挺起胸脯保证道:“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作为哥哥,我一定会保护好绥绥的!”
可他后来,都做了些什么……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苏纪再也没有任何克制,放声痛哭起来。
“明明说好的,说好的,要保护你……”
“最后却是我亲手毁了你的人生!!”
“全都是,全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
“对不起,苏绥……”
是哥哥,对不起你。
他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着苏绥的名字,张嘴时,眼泪被吃进去,口腔中满是咸湿苦涩的味道。然而这样的苦涩,却远远比不过心尖上所产生的涩意。
从心脏处,源源不断的传到四肢百骸,让灵魂都吃尽了苦头。
苏纪绝望的闭上眼睛,原以为再痛也痛不到哪儿去了,可心脏处传来的一阵又一阵几乎让他死去活来的疼痛如此清楚的提醒着他,还可以更痛,痛到想死都死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肉.体合着灵魂,一同在这不见天日的、阴暗腐朽的悔恨之中,一点一点腐烂。
他前半辈子的人生靠着恨意才能勉强活下去,而他后半辈子的人生,将完完全全的堕入到悔恨的地狱里,彻彻底底的活在噬心蚀骨的痛苦之中。
没有人可以再拯救苏纪,因为那个唯一能够拯救他的人,也被他亲手推开了。
目送着苏纪离开之后,唐慢书在顶楼休息了一会儿,这才下楼去找宁清。
他屏退了几个保镖,屈指敲响酒店房门。和苏纪的待遇不同,这一次,宁清很快就出来开门了。她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似乎原本打算休息:“唐先生,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
宁清敷着面膜,裹着睡袍,一头大波浪随意的披在肩上。四十多岁的女人,身材曲线依旧犹如少女一般姣好性感。
唐慢书眼神一顿,目光平行着穿过,落在了宁清身后的雪白雕花墙壁上,没有到处乱看,充分的体现出一个绅士该有的日常相处礼节。
“工作中我们是上下级关系,工作之外,您是我的长辈,可以不用叫‘唐先生’这样生疏的称呼。”
他其实话里有话,真正的意思是,您是我未来丈母娘,请尽早适应一下新的身份。
迟早都是一家人,不要这么礼貌疏远。
可宁清对情情爱爱这一方面再是有经验,也看不出来眼前这老男人打着她家宝宝的主意,更想不到他想让她叫自己女婿啊!
“长辈?”她有些狐疑,“我们不是平辈吗?我也就比你大了十几岁而已。不叫你唐先生,总不能叫你小唐吧?”
说到“小唐”两个字的时候,宁清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三十好几的老男人还在她面前装嫩?还小唐?
唐慢书看着宁清憋笑憋得面膜都快掉了,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表情管理此时也忍不住有些破功。
他有些凝噎:“……我看上去,有那么的老吗?”
在“那么”两个字上,格外咬的更重一些。
“老倒是不老,”宁清顿了顿,打量他一眼,“但也不年轻了。”
老倒是不老,但也不年轻了。
短短一句话,令唐慢书原地沉默了好几十秒,一双眼睛黝黑深沉,看不出此刻内心都在思考着些什么。
宁清出色的发挥,让他或许再也不能和自己的年纪和解了。
“那你能——”
唐慢书以拳抵唇,轻咳了几声,旁敲侧击道:“我的意思是,绥绥现在和林家那小子分手了,虽然一时不急,但以后总是要再找户好人家。你大概能接受什么年纪之内的?”
宁清没想到眼前这位生意繁忙、日理万机的主儿来找自己,居然就是为了苏绥的终身大事,她有些傻眼:“你还要催婚啊?”
还剩了半句话,顾忌着唐慢书的面子没说:你一个万年单身狗还操心别人感情问题啊?
唐慢书显然也读出了宁清没说出口的那半句话的意思,一时间有些窘迫,但还是挺直脊背,认认真真的回答道:“不是催婚,只是想问问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
宁清总觉得这位大老板今天很奇怪,往常总是公事公办的口吻,交代完工作就决不会说其他更多的事,现在却仿佛热心邻居唠家常的既视感。
可她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奇怪,于是也只好如实答道:“我能有什么意见,是宝宝自己谈恋爱,又不是我谈,他喜欢年龄大的年龄小的都无所谓——但也不能太大或者太小,超过五岁就不好了。”
超过十岁的男人终于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却仍旧不死心:“为什么超过五岁就不行了?”
“太小不成熟,太大又太成熟,容易把控不住。”
唐慢书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驳。
谈判桌上口若悬河、重要会议上引经据典的唐董事长,却在未来丈母娘面前,想了半天,才想出来一句干巴巴地:“可我觉得年纪大点更好,会疼人,不幼稚。”
宁清随口就堵了回去:“谁告诉你年纪大的人就不幼稚的?老男人幼稚的多了去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她发誓自己并没有任何想要影射唐慢书的意思,所说的都是实话:“更何况,有数据表明,男人上了三十岁,就容易不行。难道你想宝宝找个比他大五岁十岁的,到时候那方面不和谐,守活寡?”守,活,寡。
唐慢书硬生生被气笑了,他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妄图趁此机会来试探一下宁清的态度。
现在倒好,态度是试探出来了,气也气饱了。
正想开口再反驳些什么,门铃忽然又响了起来,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在想该不会又是苏纪吧?
“真是阴魂不散的,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要干些什么!”
接二连三被打扰,宁清火冒三丈,扯掉面膜扔进垃圾桶,边往门的方向走边往上撸起袖子,仿佛要大撕一场。
但在开门之后,原本不耐烦的表情又忽然间喜笑颜开,伸出手将来人整个搂进怀里,甜甜蜜蜜的喊了句“宝宝”。
苏绥就知道他妈见到他得是个什么夸张反应,无奈的笑了笑,声音都有些瓮里瓮气的:“妈,我快喘不过气了。”
“啊!抱歉宝宝!”
宁清这才慌里慌张的放开了他。
唐慢书目睹了宁清的整个变脸过程,不由得心生感慨,女人还真是天生的善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