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找不到受害人的尸骨,不是有一两具找不到,是全部找不到;
第三,于繁的身份类似于流浪汉,作案后就会流窜到下一个受害者的城市,抓捕难度极大。
很难想象他一个性格青涩腼腆、不善言辞的瘦弱美术生,是如何跨省市犯下这么多起案件的。而且他很聪明的一点是,他的计划一直等到写生队的所有人都毕业了,各自奔前程时才启动。众人分散在不同的城市,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除了大学参加过一次写生小队的计划,就几乎毫无交集,这也是前期没有考虑并案处理的因素之一。
于繁能够瞒天过海骗过所有人,可他却从始至终无法骗过自己,也无法骗过安瑜。
十几年过去,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如今两眼浑浊、神情麻木,而眼前的安瑜仍旧美丽如初,恍如隔世。
于繁低下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那双手,曾经是用来画画的,画花草,画云朵清风,画他最爱的安瑜,但到了最后,却拿起屠刀,沾满了鲜血。
安瑜没有说话,他只是耐心的听着于繁的倾诉。这是一个在苦难的尘世中跋涉了太久的灵魂,他温柔的轻抚着趴在自己膝盖恸哭的男人,眉眼慈和的如同救世的神明。
在温柔的、如同穿过轻云的抚摸中,于繁逐渐放下了那些执念。现在的他什么都不想,不想如何东躲西藏,不想怎么杀人分尸,他只想在安瑜的安抚中好好地睡上一觉。
这一觉,是自走上歧途以来,于繁睡过的最安稳的一觉。
他没有梦到那些血肉可怖的残肢断腿,没有梦到那些人临死前怨恨恶毒的诅咒,也没有梦到无数个惊出一身冷汗、被鬼魂追着索命的午夜。
于繁梦到了第一次到那座江南小镇写生的场景。
他梦到了裹着水汽的清新的晚风,梦到了周围人来人往的吴侬软语,梦到了清澈见底鱼儿嬉戏的小河,梦到了那座石头乱搭成的桥,梦到了一阶又一阶长满青苔的长石板,梦到了青瓦上冒出的炊烟,梦到了那棵风一吹就掉小红果子的黄角树;
梦到了森森绿荫下,坐在青石板上,穿着白色棉裙的安瑜。
他的裙摆散成百合花瓣,摇着老式的蒲扇,微微的仰起头。
晚星落在他的眼睛里,夜风吹起他的短发。
安瑜看着星星,于繁看着安瑜。
曾是故人入梦来,昨夜星辰昨夜风。
于繁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安稳的、幸福的微笑。
离开那座小镇后,安瑜从来没有来过他的梦里。他很害怕那些找自己索命的恶鬼,却不得不睡,在一个又一个惊醒一身冷汗的噩梦里,惊惶不安的等待着那个身着白裙的人来找自己。
于繁已经完完全全的变了一个人,从原来青涩结巴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手上沾满了同类的血,就连恶犬都对他退避三舍。
这样的自己,应该是让安瑜害怕了吧,所以他一直都不敢来见自己。于繁难过的想着。
他本来以为,或许直到他哪一天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都不可能再等到安瑜。
但好在,那么善良的、那么温柔的安瑜,还是舍不得抛弃他。
哪怕于繁是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犯,他也还是愿意最后再给他一个美梦。
梦醒后,几十个荷木仓实弹的警察开着警车,重重包围了于繁所藏匿的地下室。他们先是拿喇叭对里面的人进行喊话,希望他能够自己主动出来自首。
但直到喊话员的喉咙都喊的失声了,都久久的得不到回应。
领队坐不住了,再拖下去一分钟,未知的危险性就更大一分钟,于是下令所有人直接硬闯,将里面的变态杀人犯逮捕归案。
只是在警察们小心地摸排进入这个小小的、杂乱不堪的地下室时,他们才发现,于繁早已经烧炭自尽,死前嘴角还带着一抹幸福的微笑。
在他身前的地板上,用炭笔写下了两个黑色粗糙的字,经过辨认,那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
具体是男人还是女人,刑侦专家并不能从“安瑜”这种性别模糊的名字中得出一个确切的结果。
不过看到整个地下室里散落一地的画纸上,都画着同一个白裙“少女”时,他们推断,安瑜可能是一个对于繁来说很重要的女孩吧。
在一地凌乱的画纸中,只有一副画是裱了框的,画中的“少女”一袭白裙,眉眼温润,坐在河边乘凉。
“她”含着淡淡的微笑,阳光一样剔透的眼睛里,刻画着世界上第一等的天真。
而于繁就死在那幅画的旁边。
“卡——”
伴随着柏钺的这句话,苏绥瞬间就出了戏,提着裙子站了起来。
周围的人迅速的围上来,顾屿安给他披上他自己的外套,大家纷纷笑着向他道贺,祝他杀青快乐。
苏绥也回以腼腆的微笑,一一应了下来。
柏钺递上来一个光是看外表就分量不轻的红包:“杀青快乐,压霉气的红包。”
——其实在苏绥拍投湖自杀那场戏的时候,柏钺就已经给他包过一个大红包了。
苏绥知道这是圈内的规矩,也没推拒,笑眯眯的收下了:“谢谢小白。”
赵二雨虽然是周路阳的助理,但周路阳搭档了苏绥三部剧,她跟着一起进组,也非常了解苏绥在这三部戏中都饰演了什么角色。
“苏美人接的角色都挺离谱的,每个角色都有死亡戏份,柏导可得包个超级大红包给苏美人去去晦气!”
苏绥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随即笑道:“还真是,乔律言得了绝症,贺立扬做卧底被发现牺牲,安瑜投河自尽,怎么都这么惨啊,下一部戏但愿我能好好活下去。”
大家都笑了起来,赵二雨打趣道:“苏美人,你下一部戏就接《活着》吧!”
她跟着说说笑笑了半天,忽然之间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往常这种时候,周哥怎么都得挤进来,非要贴在苏美人身边。
今天怎么没见到他人?
“哎?周哥呢?”赵二雨小声嘀咕了一句,而后扭过头,在片场找了半天,最后被挤出了最里面才看到了周路阳。
他维持着于繁死亡时的姿势,半个身体搭在椅子上,正闭着眼,表情难受的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得就跟地上的白纸一样。
赵二雨一看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赶忙跑了过去,想把他拉起来。
她边拉边着急的问:“怎么了周哥?!你哪里不舒服?!”
不碰不知道,一碰到他的手,才发现冷冰冰的;再一摸,全都是冷汗!
周路阳的额头上也全是冷汗,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说话气若游丝:“苏、苏绥……糖、糖……”
他的声音实在太小了,几乎是嘴皮贴着嘴皮在喃喃自语。赵二雨即便是凑近了很努力地去听,也根本就听不清内容。
“你别吓我啊周哥,先坚持一下,我马上就给你叫人!”
他的状况实在不好,手脚都发起抖来,眼前一片昏暗,连东西都看不清了。赵二雨的脸近在咫尺,周路阳却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个人影的轮廓。
赵二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都顾不得什么影不影响了,直接冲人群喊了起来:“柏导!苏美人!你们快过来一下!”
她看了一眼几近昏迷的周路阳,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哭着说:“周哥他!周哥他快不行了!”
周路阳心悸地厉害,浑身绵软无力,想阻止赵二雨都做不到。就连想说一句“只要苏绥”都没力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把所有人全部叫了过来围观自己。
听到赵二雨急切的呼救后,剧组的工作人员们心里都是一惊,赶忙跑了过去,把周路阳团团围住。
苏绥穿着裙子不方便动作,走的没他们快,被落在了后面。等他过去的时候,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挤满了人。
大家都被这突发情况吓得不轻,手忙脚乱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有的直接就掏手机打急救电话了。
“快让开,给他一点呼吸的空间,别人挤人!”
听到苏绥的话后,众人这才纷纷散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赵二雨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了,看到苏绥过来,才勉强有了一些底气,但还是哭个不停:“我刚刚一回头,周哥他就成这样了,说话都没什么声音,看着就像、就像……”
“没事,你先别急,”苏绥安慰着她,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地上凉,先起来。”
“嗯,我真的好怕……”赵二雨抹了抹眼泪。
周路阳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快昏迷了,但在失去意识之前,忽然听到了苏绥的声音,知道是谁来了,就强迫自己清醒着不要晕过去,竭尽全力的向他伸出了手。
“安瑜……学……学长……”
苏绥听着他混乱的话语,明白这人现在已经意识不清了,连戏里戏外都分不清楚。
江辰星曾经跟他说,演技太好的人,很容易沉浸在自己扮演的角色里出不来,他不知道周路阳这算不算是入戏太深。
柏钺跟了过来,看着眼前的情况,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到底是怎么了?”
虽然这家伙跟自己打过一架,还把自己打得那么狼狈,但毕竟是条人命,自然不可能当做儿戏。
苏绥仔细的检查了一下,回道:“低血糖,有点严重,但是还能控制,打点葡萄糖缓一缓,一会儿就能好。”
“低血糖?”不只是剧组的其他人,就连赵二雨本人都懵了,“我从来都没见周哥犯过低血糖啊?”
苏绥顿了顿,心想那是因为以前都有他在上心,你自然不知道。
但现在他和周路阳之间已经没什么瓜葛了,就不打算把这些说出来。
柏钺低头对身边的场务说:“你去把跟组的医生叫来,告诉他这里有个低血糖病人。”
正规一点的剧组为了防止有什么意外发生,都会提前安排一辆救护车停在片场外面,有需要的时候直接叫人过来就好。
赵二雨闻言松了口气,转头对周路阳说:“周哥别怕,死不了的,医生一会儿就来了。”
周路阳满眼都只有苏绥,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医生。他虽然已经意识不清楚了,但只要苏绥的声音一出现,周路阳就能够奇迹般的分辨出来在自己面前的是谁。
他努力地抬起手臂,因为没有力气,只能虚虚的抓住了苏绥的手腕,断断续续的说:“学、学长……我想吃、想吃你的橘子糖……”
光是说这么几句话,周路阳就好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大口大口的喘起了粗气。
他的眼神本来都有些涣散无神了,可是在这一刻,却忽然爆发出了强大的光亮。
他无比期待的看着苏绥,等待着那颗黄澄澄的、像太阳一样颜色的橘子糖被喂到自己嘴里。
那样的甜,是周路阳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味道。
周路阳现在的状态就和他刚刚饰演的于繁差不了多少,于繁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等待着安瑜来带他走,而周路阳在等待着苏绥的拯救。
只是,他注定要失望了。
苏绥沉默片刻后,在周路阳无比期盼的目光中,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没有糖了,周路阳。”
似乎是怕他不相信,还将自己身上披着的外套也拿了下来,翻出空空如也的口袋给他看。
里面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包括周路阳想要吃到的那颗橘子糖。
苏绥清楚地看见周路阳眼神中的光亮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到最后心如死灰。
他的那一句“我没有糖了”,让周路阳没有哪一个瞬间比现在还要清醒,还要悲伤。
他终于彻彻底底、清清楚楚的明白,自己永远的失去了那颗糖果。
也永远的……失去了苏绥。
于繁至少还是等到了安瑜,可周路阳再也等不到苏绥了。
周路阳的世界随即变得明明灭灭,他看着苏绥离他越来越远,耳边什么东西都听不到,好像真的难过到快要死过去了。
等到周路阳再一次睁开眼睛时,他已经被安置在了主演休息室,旁边是一直守着的医生和赵二雨。
一看到他醒过来了,赵二雨脸上的表情瞬间阴雨转晴,惊喜的喊了一句:“周哥!”
但周路阳苏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问:“苏绥呢?”
赵二雨愣了愣,老老实实的回答道:“苏美人配合医生把你安置在休息室之后,就和柏导、顾老师,还有剧组的同事一起去杀青宴了。他们说你低血糖犯了,自己多休息休息,今晚可以不用去。”
“嗯,我知道了。”周路阳点了点头,是少见的会出现在他身上的平静。
“我想一个人休息一会儿,麻烦你和医生了,你们先去杀青宴吧。”
“这……”赵二雨有些犹豫。
周路阳还病着呢,她平时虽然喜欢凑热闹,但也不至于那么没有分寸。
“我已经缓过来了,没事的,不用担心。”周路阳淡淡的说。
赵二雨求助的看了一眼医生,得到后者的肯定后,才稍微放下心来:“那我们就先走了,有情况你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
从头到尾,周路阳都没有表现出一点攻击性,这和赵二雨记忆中的脾气暴躁的大影帝相差甚远。她临走之前,有些担心的看了他一眼。
等到休息室一个人都没有后,一直强撑着的周路阳这才终于忍不住,将头埋进了臂弯里,深深地抽泣了起来。
他哭得很厉害,眼泪很快就打湿了衣袖,濡湿了一大片。
边哭,还边低声叫着苏绥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那种受伤的小动物,发出了令人听着心碎的声音。
他一会儿喊的是苏绥,一会儿又喊着学长,甚至是乔律言,贺立扬,还有……安瑜。
被低血糖折磨过的脑子虽然已经清醒,但混混沌沌的,似乎根本分不清现实还是虚拟。
周路阳的脑海里一会儿是给他撑腰的乔律言,一会儿是为自己挡木仓死在怀里的贺立扬,一会儿是一袭白裙温柔而坐的安瑜,戏里的场景一幕幕闪过,但最后还是回到了现实中。
可当他是乔律行,是顾征,是于繁的时候,至少,他得到过;
当他是周路阳的时候,他却把苏绥给弄丢了。
周路阳的世界几乎崩溃成了无数个光点,再也拼凑不出来一个完整的周路阳。
无数的画面伴随着光点一闪而过,但最深刻的,还是在危险来临时,苏绥飞蛾扑火般冲到了自己面前。
青年担心的检查着他的伤势,轻轻地抚摸他的眼睛,那种隔靴搔痒的感觉,周路阳会记住一辈子。
他摸着自己额头,摸到那个曾经受过伤的地方,才发现连一个疤都没有留下。
他们经历过那么多的事,到最后,竟然连一个可供回忆的证明都没有。
所以周路阳和苏绥之间的故事,究竟是真实存在过,还是和那三部戏一样,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戏里戏外,周路阳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