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纪活了快三十年, 在此之前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想过和父母彻底撕破脸。
他虽然和苏华东不对付,但也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还几乎都是因为看不顺眼苏绥, 才连带着给苏华东脸色看。
至于黄月琴, 苏纪对这个母亲一直都很尊敬, 哪怕母亲一词于自己而言只是一个无比陌生的词汇。
苏纪是京城这个圈子里出了名的混不吝, 可对于家庭,仍旧抱有那么一点点可笑的期待。
像今天这样彻彻底底的爆发,是连苏华东和黄月琴都始料未及的。
苏纪后来都忘了那一天到底和这对虚伪恶心的夫妻俩说过什么, 只记得在自己将餐桌踹翻后, 还没吃完的早餐汤汤水水的洒了一地, 甜腻的豆浆淋了苏华东和黄月琴一身, 接着便传来了男人怒不可遏的咆哮, 女人惊恐失态的尖叫, 以及听到动静飞扑下来的汪汪狂叫的肯尼, 整个苏家鸡飞狗跳,全乱成了一锅粥。
而始作俑者苏纪, 面对自己搞出来的这一大堆乱摊子, 不仅没有丝毫的慌乱, 反而畅快的哈哈大笑,像看什么小丑表演一样指着父母讥讽道:“看看你们这一对模范夫妻卸掉伪装之后的样子,和那些精于算计、汲汲为营的中年夫妻没有两样, 都一样的令人作呕!”
苏华东半条腿被餐桌压住, 痛的他龇牙咧嘴的。
他想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重物, 却怎么都使不上力, 一边推一边对着苏纪破口大骂:“我真是瞎了眼, 当初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个白眼狼!苏纪,你给我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黄月琴一开始被吓蒙了,在她极度精致极度优雅的人生中,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狼狈的事。如今一遭经历,竟然是被自己儿子弄得这么不堪,她也是实在忍不住了,头一次不顾形象,气急败坏的骂道:“苏纪!有你这么对待爸妈的吗?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接手公司这么多年,别的一点都没学会,只学会了怎么叛逆是不是?!”
面对母亲歇斯底里的质问,苏纪本来以为自己会很难过,很伤心,但真正面临这一刻的时候,他才忽然发现,内心反而是一片平静,平静的甚至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面目可憎的中年男女,心中一丝波澜都没有,竟其妙地体会到了苏绥面对自己时的那种心态。
不过不同的是,苏绥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对苏纪抱有过任何期待。看他和看陌生人无异;而苏纪,则是这么多年对于家庭和亲子关系的失望积攒的已经够多了,再也不对苏、黄夫妻俩抱有任何期待。
他只觉得嘲讽:“爸妈?黄月琴,你也有脸对我说这两个字?”
苏纪在那一刻所表现出来的悲观情绪实在是太过于浓烈,以至于黄月琴一时都看得愣了,不知道该往下接什么。
苏纪看着母亲的反应,忍不住自嘲般哼了一声:“我活了快三十年,你们给我过了几次生日?!小时候哪一次不是苏绥过生日之后才能记得起来我的生日?!”
他指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口,虽然每一次说话都是在加重伤势,却还是强忍着疼痛大声道:“你刚才问我是不是加班太晚现在才回来,那我他妈的告诉你,我差点被林望景掐死,一个人在医院里待了一晚上,就只有苏绥来看过我!而你们呢?我的好爸妈们呢?别说陪护,你们连看到我这幅样子之后问都没问过一句!”
“从小到大,你们没有参加过我一次家长会,不了解情况的老师还以为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初中报考还他妈是宁清给我选的学校,不然你们连我什么时候该读几年级都忘了吧?!”
“我成绩好得不到你们的一点关注,逃课打架也得不到你们的一点关注,好的坏的所有方法我全都试过了,我他妈就像一条哈巴狗一样上蹿下跳的企图
得到你们的一点关注,然而事实是什么样?”
“你们的眼睛里,只有苏家,只有宁清,只有自己心里那点恶心肮脏的想法,什么时候有过我这个儿子!”
“爸妈?”
“呵,”苏纪冷笑道,“你们是真的不配提这两个字,更不配为人父母!”
黄月琴已经完全呆愣了,对于突然爆发的苏纪的指责,一句都答不上来。苏纪发泄过后,便暂时放过了她,转而看向苏华东:“你不想把我生下来是吧?!我告诉你苏华东,我比你更不想被生下来!我巴不得我从来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巴不得从来没有过你们这样的爸妈!”
“你们自己就是一窝魔鬼,还要把我给生下来,把我也活生生的养成一个魔鬼,让我把苏绥伤成那样!”
一提到苏绥,苏纪的眼神中便是止不住的恨意。
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对夫妻俩将宁清和苏绥带回了苏家。如果他们从来就没有见过面,苏纪会失去童年中唯一的那点幸福,但也不会在后来,因为这对夫妻而伤害苏绥,不会让他们之间剩下的全都是悔恨和难堪!
苏纪一时有些情绪失控,他闭了闭眼,不想让苏华东和黄月琴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硬生生将那点眼泪给逼了回去。
再度睁眼时,除了眼眶有些湿润之外,什么异样也没有。
苏华东和黄月琴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个儿子,如今更是不可能发现这细微的变化。
他最后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苏绥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就像宁清永远不会原谅你们一样。”
肯尼甩着尾巴,在一片狼藉中是唯一没搞清楚状况的那一个。
但它在看到苏纪转身离开苏家后,没有任何犹豫,甩着尾巴追了上去。
“汪汪!”
肯尼跑动的时候总是会把肉粉肉粉的大舌头吐出来大半截,几步就追上了苏纪,在他脚边转来转去,似乎是在安慰主人。
苏纪停下脚步,蹲下身抚摸着肯尼毛茸茸的脑袋,与它那双湛蓝色的大眼睛对视,一时之间又想哭又想笑。
他吸了吸鼻子,还是强忍着眼泪没流下来:“那我以后,可就只有你了。”
“汪!”
肯尼仿佛能听得懂人话一样,伸出爪子搭在苏纪的手上,像是在安慰苏纪,又像是在和他做什么约定。
苏纪在苏家夫妻俩那里忍了半天,最后败在肯尼身上。他再也忍不住了似的,将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小声的开始抽泣。
“我其实……真的很羡慕苏绥,他有一个那么爱他的妈妈,愿意为了他做任何事……”
“如果,如果不是苏家,不是苏华东和黄月琴——”
他到现在,已经不肯承认这两个人是他的父母了。
肯尼拉长着尾音,“呜嗯”了一声,趴在地上从下面去看苏纪。
哽咽的声音从狗头上方传出来,显得有些闷闷地:“如果不是他们……”
“苏绥和宁清一定会过得更幸福一些。”
“这样,他也就不用遇到我了……”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哥哥……”
肯尼觉得自己的鼻子好像被什么冰凉的液体砸了一下,它伸出舌头舔了舔,是很苦很涩的味道。
然后它就听苏纪说:“下辈子,苏绥一定不要再遇见我。”
即便,他永远也忘不了和苏绥初见的样子,忘不了那双圆圆的、水汪汪的大眼睛。
苏纪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在烂成一摊泥的人生里遇到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荷花;然而他也同时觉得,对于苏绥来说,遇不到自己,才是更好的事。
虽然很想抓住那一点点仅有的幸福,但相比之下,苏绥的幸福比自己的幸福更加
重要。
苏纪擦干眼泪,猛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时,还有些头昏眼花。
他回头看了一眼苏家,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太真切。
他依旧渴望能够有一个温馨的家,可那里,并不是家,而是披着家的外壳,用来害人的地狱。
苏纪毫不留念的转身:他要逃离这个地狱。
同时,也要毁了这个地狱。
他在离开苏家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拿,只除了肯尼之外,还带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
苏纪眼神暗了暗,打车去了苏绥的小别墅。
在整个过程中,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他的情绪已经稳定了很多,脑子里走马观花的想了很多东西。有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有宁清,有过往的爱恨情仇,但最后,还是只将焦点放在了苏绥身上。
这一趟无论结果如何,苏纪都要去。
苏绥见到苏纪的时候,这人眼圈微红,在来之前像是崩溃的大哭过一场。
两人认识这么多年,苏绥见过苏纪很多种样子,大多数时候都是像条疯狗一样死咬着自己不放,精力旺盛到可以和暴躁的泰迪一较高下。
但他很少见到苏纪哭。
是以,苏绥乍一见到他这样子,还有些无所适从。
“你怎么……”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欲言又止的看着苏纪像兔子一样红红的眼睛:“呃,我是说,你怎么哭了。”
苏纪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苏绥还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类似于关心的话,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在来之前打好的草稿现在也说得支支吾吾的。
“我、我没、没什么,只是、只是和苏华东他们说开了。”
以那般无可挽回的方式彻底脱离原生家庭,但在苏纪嘴里,只成了一句轻飘飘的“说开了”。
他看起来像是终于长大了一些,不会再幼稚的用自己做过的事去邀功了,学会将一切的事情都闷在心里不多言语。
然而苏绥曾经在苏家待过不少年,作为最清楚苏纪家庭状况的人,自然知道他那句话里的分量。
即便苏纪只是想含混过去,也根本瞒不过苏绥。
但既然当事人不愿意细说,苏绥也识趣的不去多问。
他低头一看,发现了正朝着自己吐舌头摇尾巴的肯尼。
苏绥笑了笑,俯身拍了拍狼犬的大脑袋。
比起人,他确实要更喜欢小动物一点。
或许是体谅主人的心情,这一次肯尼并没有一见到苏绥便飞扑到人身上,只是乖乖地坐在苏纪脚边,开心的咧着嘴角,享受着来自苏绥的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