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稚掌心轻握, 沉默了一瞬。
涂曜定然不会无缘无故讲这个故事。
很多事情本不能深问,但观察他如今的反应,足以坐实涂曜知道了一些什么。
毕竟那一日, 姜泠在宴会上说出的一番话,任谁都会觉得是心头的一根刺。
想要止不住的一探究竟。
楚稚之前也暗暗思索警惕过, 只是之前整整几个月,皆是毫无动静, 他才渐渐放下防备。
可原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也许是涂曜不愿在他身子最虚弱时调查, 也许是一直没有调查出结果。
所以涂曜才会和他有了这几日的相处。
可那又如何呢,如今涂曜查出了蛛丝马迹, 态度登时就不一样了。
“怎么不说话?”涂曜轻笑一声, 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是听不懂这故事还是听得太懂了?”
涂曜的眼眸锐利凉薄,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庞冷了下来,愈发显得令人生畏。
楚稚声音轻轻的,还带着一丝沙哑的病弱:“这故事也算是阴差阳错成就了一番好姻缘, 这男子未免太小心, 既然那二人两情相悦了,顺道成全不就好了么,就算把真相解释一番, 那官宦人家若真的喜欢那女子, 说不定还想着是天意而为呢……”
楚稚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 他是想着若是涂曜知道了他的秘密, 能觉得这是歪打正着的缘分就好了。
可涂曜却最恨欺瞒,若真有一日他知道了一切, 恐怕会恼羞成怒。
涂曜没有说话, 也没什么表情和多余的动作, 只是探究的盯着楚稚看。
楚稚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甚至还如往常一般和涂曜笑着说了几句话。
只是待到晚间,他便立刻挑亮了灯,提笔给留在楚国的孟守写信。
楚稚怀孕时奔波受了伤,如今被燕窝养着也还是虚弱,写片刻,便要休息片刻,免得体力不支。
断断续续,总算是把一封信写好了。
孟守还不知晓两个孩子之事,但他忠于自己,只要知晓自己想要回楚国,定然会想法子接应的。
他把小枸和小暑带在身边,只要一起安全到了楚国,就算涂曜这边儿知晓了什么,也能避避锋芒。
在雍国连见崽崽一面都甚是艰难,还要各种提防,这样的日子,楚稚早就心力交瘁了。
只是一时拿不定主意,涂曜今日的一番话,却让他瞬间清醒。
楚稚将身畔的楚国亲信叫进来道:“你回国一趟,将这封信交给孟守。”
“属下遵命。”
楚稚轻声道:“雍国不是久留之地,把这封信送出去后,你悄悄备下马车卫士,孤……想离开雍国了。”
那亲信一惊,不由张张嘴:“陛下的意思是私自离开?若是我们要走,为何不直接给陛下说清楚……”
楚稚缓缓摇头。
涂曜并不是善男信女,他的手段常常狠辣绝情,在战场上做下的事,也让人听了心头发寒。
若是他已经多少知晓了当日之事另有隐情,并怀疑到自己身上,那以他的敏锐,定然会顺藤摸瓜,直到掌握整个事情真相。
他如今在楚国受尽优待,但这只是涂曜收网前为了稳住猎物的手段。
等涂曜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也许自己就危在旦夕了。
楚稚一颗心揪起来,以涂曜的思路,会不会觉得这两个孩子也是他算计来的结果?又会不会对孩子不利?
这些都是极少数的可能,但楚稚在雍国总是定不下心,思虑再三,依然觉得快速回楚是最妥当的方式。
郑国,姜泠一脸阴鸷的坐在郑业下首。他去雍国时本是信心满满,想要当着众人揭露楚稚的真实模样,谁知涂曜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下令掌掴,这不只是不给他面子,也是直接将郑国的尊严踩在脚底!
“宴会之耻,臣日日不敢忘怀。”姜泠眸光透出几分阴冷:“涂曜之所以这般耀武扬威,还是因了之前打了胜仗。”
姜泠这次触到了霉头,倒是想明白了,郑国衰微,他们所有人在涂曜眼里,便是如同蝼蚁一般的存在。
所以他说的话,涂曜根本不屑一顾。
若想要和雍楚两国抗衡,还是要尽快找到机会,让郑国能重新把握上风。
郑业道:“前一阵子郑国一直在休养生息,你总说还不是反击之时,如今郑国兵力已经强壮不少,寡人还特意练出了郑国的精锐部队,这总算到反击的时候了?”
姜泠沉吟道:“如今的上计,还是让雍楚二国兵戈相向,我们从中坐收渔利便好。”
郑业已经不耐道:“公子从半年前便说能让雍楚反目成仇,如今他们二人的关系,倒是越发的好了!”
姜泠淡淡一笑,高深莫测的打开匣子:“主上请看这是何物?”
郑业皱眉看过去,只见那匣子中摆着一个看起来不太起眼的草药,只闻起来有些淡淡的林间清新之味。
郑业奇道:“这是何物?”
“这是松子草,难道郑国没有吗?”姜泠的笑意愈发高深莫测:“这松子草在楚国甚是常见,作成香料,能遮掩男子体征,将男做女,时日长了,甚至能让男子受孕。”
“因此这本长在田间的松子草,在这功效之下身价倍增,一棵松子草能价值千金。”
郑业看着那古怪的草药,不解道:“你和寡人聊这些做什么?”
他和姜泠聊国事,聊如何让楚雍反目成仇。
但姜泠却和他聊什么男子生子的松子草???
姜泠淡淡道:“这松子草便是能让雍楚二国反目的引子,主上还记得臣说的“秘密”吗,这松子草,便是楚王的秘密。”
郑业盯着那貌不惊人的松子草,电光火石之间,他似乎悄然领悟了什么。
只是这念头过于荒诞,让他几乎不敢相信。
郑业调整了一番思绪,才道:“所以当时的宝华公主其实是……”
姜泠挑眉道:“主上你觉得,此事足以让雍楚反目成仇了吗?”
郑业哈哈大笑道:“怪不得你如此沉得住气,竟然揣着这么大一个秘密,何止反目成仇,以涂曜的性子,被人如此捉弄,只怕愤恨到恨不得屠了楚国吧!”
他还记得当时订婚宴上,灯火璀璨之下,楚宝华一舞惊艳的模样。
别说涂曜,自己都为之震撼,甚至暗地里有些嫉妒涂曜有如此美貌绝艳的未婚妻。
谁知那壳子里……竟然是一名……男子……
更匪夷所思的是,竟是当今楚王。
此事若让天下知晓,那就不止是雍国的耻辱,也会让楚王永远抬不起头。
姜泠淡淡道:“雍楚二国之所以关系亲密,说到底还是因了宝华公主之缘故,若宝华公主本身就是假的,那他们的亲密便成了全天下的笑话,涂曜最近一直遣人在楚国调查,想来他已查出了宝华公主并非真正公主。”
“可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宝华公主非但不是公主,连女子都不是。”
二人忍不住相视大笑:“若涂曜知道了所有真相,脸色一定很好看。”
“此事甚难查出真相,便是因了雍国人根本不会往真相的方向去想,所以此事只差我们稍稍一点拨……”
郑业乐不可支:“当务之急还是要将这松子草送到涂曜面前,也让他开开眼界。”
姜泠道:“主上可屯精锐到烽火台,那时涂曜心神大乱,定然无暇顾及战事,我们可一边引导他查明真相,一边伺机而动。”
郑业点头:“好主意。”
楚稚已经暗中打定了要离开的主意,走之前,特意多领着小暑和小枸去太皇太后处问安。
太皇太后至今仍然把他当做宝华,只要一看到他进来,便笑着牵住他的手嘘寒问暖:“宝华最近身子还好?你给那东西生出了龙凤胎,想要什么吃什么都不必遮掩,直接开口就是,有事了就使唤他,本也是他该他受的!”
说着便看向站在一旁的涂曜:“你媳妇儿给你生了这么两个大宝贝,你更要好好待她!”
涂曜牙关紧咬,强笑道:“那是自然,祖母放心,朕定要好好疼爱。”
涂曜极为小心,看守侍奉楚稚和两个孩子的都是他最信得过的亲信,守口如瓶之下,才没有太多风声走露。
但太皇太后算准了宝华的预产期,估摸着孩子快生了,便日日问询涂曜。
涂曜本来不愿让祖母见到那小家伙,可又耐不住祖母每日的拷问——想来也可笑,他当时本是想让楚稚冒充一下宝华罢了,谁知一步步开始离奇,竟然连他们的“孩子”都有两个了。
“小暑,乖孙女儿……”太皇太后一会儿看看粉雕玉琢的小暑,一会儿又摸摸玉团儿般的小枸,满眼都是慈爱:“叫声祖奶奶听听。”
小暑咿咿呀呀半晌,小嘴可爱得一张一合,却说不出特别囫囵的字眼,显然是被难住了。
众宫女见状,都捂着嘴笑起来:“太皇太后,不过才一岁的婴孩,您这也太心急了不是?”
太皇太后也笑起来。
涂曜一眼瞥到正在大口啃葡萄奶干的小枸,这小狗东西倒是一个人在旁边自得自乐吃个不停,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二话不说便把人提了过来:“小枸倒是会说话得早,来,叫句祖奶奶听听。”
小枸的小腿在空中蹬了半晌,噘着嘴望向涂曜,一脸不满。
涂曜拍拍小枸的脸颊,语气微微带着命令:“朕让你叫祖奶奶,没听到?”
小枸用没牙的小嘴巴咬了口甜甜的葡萄奶干,吧唧吧唧的舔化在嘴里,直接把涂曜的命令当空气。
“你!”
涂曜的命令何曾被人这般无视过,立刻显出了几分怒意。
这小崽子定然是故意的。
平时他得了乐子,便奶声奶气的自顾自喊个没完,如今自己命令他,他却一点儿都不配合。
这么小,就已经摆明了和自己对着干的态度。
这长大了还不是要反天?!
涂曜捏住小枸的脸颊,故意用吓人的语气开口:“朕知道你会,你今日叫不叫?”
小枸委屈巴巴的打了个哆嗦,忽闪忽闪的眸子里夹着摇摇欲坠的大泪珠,一脸倔强的看向涂曜。
小小年纪,倒是有几分宁死不屈的气质。
涂曜被气乐了,二话不说将小枸翻过身来摁在小床上,隔着轻薄的衣料在他小臀上拍了一巴掌:“还不听话?”
这一巴掌没有什么力道,小枸却哇哇大哭起来,小手朝太皇太后张开,带着哭腔呜呜道:“泡泡……”
他哭得停不下来,似乎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太皇太后心疼得心都要化了,二话不说将孙孙抱起来:“祖奶奶来抱抱了……乖小枸……哎,多好的孩子,你爹怎么就没脑子,放着那么多好字不起,给你起了这么个好名字!”
什么小枸小狗的,她叫着都觉得孩子太可怜了些。
小枸小手搭在眼下呜呜咽咽,小脑袋却一点一点,显然在附和太皇太后的说法。
涂曜在一旁皱眉道:“祖母,您别被这小东西糊弄了,他惯会装可怜,朕用的手劲儿朕知道,方才根本没有打疼他。”
涂曜话一落地,太皇太后已经被气得不行:“你知道!你又知道什么!小枸才多大,就算你没用什么力,他能经得住你的巴掌吗!?”
“这孩子还不到一岁,你这当爹的就这么对他,以后他长大了,你还不要把他往死里折磨啊!”
涂曜看到太皇太后真的生气了,也就在一旁伫立缄默了。
小枸却仿佛被几句话勾起了伤心事,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吧嗒吧嗒往下落,却不知为何不再出声哭了,满腹委屈又隐忍的模样。
太皇太后抱着怀中软乎乎的小枸,却是越说越来心疼:“乖小枸,祖奶奶替你打你的混账爹,让他以后不敢欺负你。”
说罢便暗示的瞪了一眼楚稚,一脸为小枸撑腰的模样:“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替你孩子出气?!”
楚稚望了一眼人高马大的涂曜,他一身天子玄服站在那里,自己就是想打几巴掌,也不太好下手。
“祖母息怒,算了算了。”楚稚淡笑着道:“陛下也只是想和小枸玩玩,根本没用力的,何至于如此严重了!”
太皇太后抱着小枸,一脸心痛的看向楚稚:“哀家是看出来了,你是怕了他的,就当着哀家的面,哀家让你打,你都不敢动手,那私下里你受了委屈,更是不敢拿捏他了。”
“你为他生儿养女的,别人怀孕都是胖了不少,你倒好,反而显得更是清减了,就算不为小枸,你受了这么多苦,狠狠打他几巴掌又算得了什么啊。”
楚稚微微有些尴尬:“……祖母,真的不必了……”
太皇太后抱着小枸,叹息道:“可怜哀家这未满月便出来的孙子孙女,一出来就先天不足,瞧这小脸,哀家看得……真是心疼……”
说着说着,便开始抹起眼泪,气氛登时陷入了沉重。
太皇太后身边的宫女立刻朝楚稚递眼色,示意他顺着太皇太后的心思去打涂曜。
楚稚抿抿唇,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作势朝涂曜捶了几下。
“太皇太后说得没错,若不是你出言激我,又怎会惹得两个孩子未足月就出来?”
“两个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你何曾关心过?你何曾正眼瞧过他们?”
这句话借着宝华的口说出来,楚稚也多少抒散了片刻怨气。
一脸忍气吞声的涂曜:“……”
他能有什么办法?
提出让楚稚冒充楚宝华,是他自己的馊主意,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配合。
一拳一拳的打在涂曜身上,虽然楚稚也不敢用太大力气,只是作个样子。
但看着涂曜悻悻的模样,多少有些觉得好笑。
至于方才还在一旁垂泪的小枸,此时看着涂曜挨打的画面,立刻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
太皇太后看到小枸笑呵呵的模样,立刻一扫方才的阴云,嘱咐楚稚道:“对,狠狠打,给我们小枸好好出口气!”
说罢又低头笑呵呵的看向孙子:“是不是啊小枸?”
小枸坐在太皇太后怀里恃宠而骄地摇晃着小脚,眼睛都笑得眯起来了。
太皇太后摸了摸小枸的鼻梁,笑道:“小枸这长相,和曜儿小时候那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鼻梁从小就英挺,就是眼神发冷,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小家伙。”
一时间众宫女也都开始附和。
她们本来心里都知晓这孩子和涂曜无关,凑上来只是为了逗太皇太后高兴。
但定睛一看,登时都愣住了——
这小崽子的五官,活脱脱就是陛下的缩小版!
这个说小枸鼻子像陛下啦,那个说小枸眼睛和陛下小时候长得像啦,说来说去,就差说睫毛根儿了。
涂曜皱眉:“他哪里就和朕像了,朕从小就与人为善,比这混蛋小崽子强多了!”
虽说他知道如今太皇太后觉得这孩子是他的,定然会说几句孩子和他长得像云云,但听到耳中,就是觉得莫名的讽刺。
自己可没少讥讽这小狗东西的长相,本来是想通过他借山打牛,攻击无名畜生呢!
结果旁人众口一词,都说小枸处处像他!
这不是让他打自己的脸吗!
太皇太后看着涂曜不乐意的模样,皱皱眉道:“陛下这性子倒是也有意思,你自己的儿子像你,你都不乐意,也不知你是想让谁长得像你!”
太皇太后看着小枸,愈发喜欢道:“陛下国事繁忙,宝华身子也要休养,那就把这两个孩子抱在哀家这里养几天也无妨,哀家膝下无人,也想看看他们找个乐子。”
涂曜刚碰了一鼻子灰,此刻挑眉道:“祖母,您前几日不是还说喜静吗,这两个小崽子万一闹到了您,那……”
“什么喜静?”太皇太后直接打断涂曜道:“那是哀家不愿听其他闲人说些乌七八糟的事儿,若是自己孙子孙女的声音,那哀家听了心情反而更好呢。”
涂曜无奈,也只得答应下来。
楚稚在心底无时无刻不想着趁机出逃雍国一事,遇此时机立刻接话道:“宝华愿陪太皇太后在宫中礼佛,也恰好照应着两个孩子。”
楚稚女装冒充宝华时,便知道太皇太后潜心礼佛,两个孩子又在宫中,他的理由甚是充足,想来太皇太后定然会同意。
果不其然,太皇太后眉开眼笑道:“好好!这都是你们的孝心,宝华,你也住过来,哀家记着你没成婚之前,便总是来哀家宫中陪哀家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