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役后, 郑国完全从地图上抹去,并入了雍的版图。
这本是值得庆贺之事,走完这一步, 涂曜离真正的至尊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可让涂曜身畔亲卫纳闷的是,他们陛下一心只顾往楚国奔赴, 根本没有过问任何关于郑国后续的消息。
眼看落日西沉, 幽静的山林渐渐暗沉下去。
陆徽勒马, 叫住涂曜道:“陛下, 天色晚了,咱们找地方暂歇片刻再赶路吧。”
他看涂曜面上有几分犹豫,顿了顿道:“就算咱们能熬, 马也要休憩调整了。”
属下们是愈发想不通了。
闸口一开, 洪流汹涌澎湃的直接淹了郑国宫城,他们兵不血刃,也并未伤到无辜百姓, 这本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儿, 雍国上下也都是欢呼雀跃。
可唯有他们陛下,自从看了那迅猛的滔滔巨浪, 便急切往楚国赶。
涂曜一向爱惜战马, 可如今就像是疯了一般,路过驿站只换马不停歇, 昼夜赶路连饭都没吃几口。
这眼看要到楚国, 涂曜甚至连驿站也懒得途径了,只顾一个劲儿狂奔。
跟随涂曜的也都是身经百战的, 但他们也受不住这么赶路, 人困马乏是在受不住了, 才开了口要休息。
涂曜翻身下马, 任由陆徽将马牵走,自己则一脸心事重重的走进了屋内。
不知为何,亲眼看到那汹涌澎湃的巨浪,自己心头没有一丝雀跃,反而涌起深不见底的恐慌。
也许是亲眼见到了可怖的自然之力,才明白开闸意味着什么,楚稚却根本没有和他商量,便擅自做了决定……
也许是听到了别人都在说的“有损阴德”,下意识就觉得见不到楚稚心不安……
也许只是单纯的这么久时日不见,想要见到那熟悉的脸庞……
涂曜心烦意乱。
他从不是善男信女,有负天下的事儿也不是没做过。
但楚稚做一丝半点的亏心事,他便心里发虚。
多思无益,他不喜这般作茧自缚的自己。
但凡事和楚稚扯上关系,涂曜便没办法保持理智和果断。
一路不分昼夜的狂奔,也只是想在路的尽头拥住他。
只是越靠近楚国,心底那说不清的不安就越强烈。
涂曜怔怔的独对灯火,脑海里浮现出楚稚的面庞。
一切都过去了,如今他们天下在握,又有了一对儿可爱的儿女……
以后的日子,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涂曜在心中暗暗发誓,此次开闸事宜,他不会让任何人受伤,也绝不会浪费半分民力。
开闸泄洪是有损阴德,但若就势建成横贯南北的大运河,便是千秋的功业。
涂曜已经想好了。
如今平复了天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举全国之力,在开闸泄洪的路径之上兴修水利,让沿岸百姓受惠……
他会给楚稚积下无数美名,攒够天下最耀眼的功德。
涂曜徐徐出了口长气。
当务之急,还是要见到楚稚。
拥住他,让他填满胸膛。
只有如此,自己才不会胡思乱想。
楚国内殿,楚稚在香炉的袅袅烟雾之中抄写佛经,庞州坐在他身畔,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楚稚微微皱眉:“将军打算一直躲在楚宫之中吗?”
“属下也是走投无路。”庞州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无赖:“如今外面都是对属下喊打喊杀的,属下若是出去,说不定就当街丧命了。”
楚稚一哂:“那你还往自己身上拦罪责?”
“我只是不愿陛下在风口
浪尖上。”庞州一眨不眨的望着楚稚:“但凡是个男人,都不会把自己心爱之人置于那样进退两难的境地吧。”
庞州这番话当然也有话外之音,要么涂曜不是男人,要么涂曜根本不爱楚稚。
但楚稚只当做没听出来,继续抄佛经。
庞州却不似之前任劳任怨,老实沉默,他定定看着楚稚,忽然出声道:“所以陛下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助他功成是吗?”
每次一想到楚稚爱涂曜爱到了这种地步,庞州便觉得心头发闷。
楚稚挑眉,他此番都是为了自己离开后,楚国和两个孩子的境遇。
但他没想对庞州解释太多,只淡淡道:“楚国不只是孤的基业,也关系到数以万计的百姓,孤不会置他们于不顾。”
庞州望着楚稚,忽然笑道:“属下也觉得陛下不会被他迷得如神魂颠倒,所以属下还有一个想法。”
楚稚抬头,看向庞州。
庞州道:“近些时日,陛下在楚国设了不少新制度,以孟守为首,创立了内阁,又在各郡设立了郡守和节度使,从朝廷到地方……就像是……即使楚国没有了陛下,楚国也能运转自如。”
“若属下猜的没错,陛下也许已经有了离开楚国之意?”
楚稚挑眉。
这些都是他凭借前世的记忆,从历史书上学来的制度。
修修补补增增减减用在了楚国,这些制度,的确是为了他离开后的楚国着想。
他只盼着离开时,他创立的制度不会随着他的离去消亡。
“你说得没错,孤的确早有退意。”楚稚没想到庞州竟能从自己的布局中猜出他要离开,不愧是曾经的心腹:“如今所作,都是为防楚国日后内乱。”
庞州心神大震,他本只是试探,却没想到楚稚如此大方的一口承认。
只是这天下虽大,若他从国君之位退下,又该去何处容身。
楚稚仿佛是猜到了庞州所想,淡淡道:“楚国有不少名山大川,还有数不清的丛林溪谷,想来容纳一个山野之人,也并非难事。”
“陛下……”
庞州怔住了,楚稚才二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竟然想隐退。
脑海中浮过一个念头:“陛下不会是为了在那人面前避嫌,干脆隐退了吧?”
楚稚苦笑道:“和他无关,孤的身子一直不好,国事劳神,如今既然有人分担,便想着一个人清净清净。”
那就是累了?
庞州心沉沉一痛。
再次见到楚稚,他的确消瘦憔悴了不少,宽大的衣袍挂在肩头,显得人愈发伶仃纤细。
不用想也知道这一切是拜谁所赐。
庞州心酸道:“属下真为陛下不平,雍国那位不是体贴之人,他一心想要天下,又怎会顾惜到陛下呢……”
“这是孤的私事,你无权干涉。”
“陛下的过往,不是属下该过问的。”庞州轻声道:“但保护陛下周全是属下的职责,如今陛下日益憔悴,属下就要出面护着陛下。”
楚稚哑然。
“陛下如今想必也对那人死心了。”庞州凝望楚稚:“他既然已经知道陛下的身份,却仍携“宝华公主”会见百姓……他如此轻慢陛下,简直是把陛下的心意当成笑话。”
“而且……”庞州顿了顿,静静道:“涂曜只有一点始终如一,那就是……他从始至终都不喜欢男人。”
楚稚别过脸去。
“想必陛下如今也清楚了。”庞州语气中没有什么恭敬,只有排除万难的坚定:“陛下可还记得那日的喜绸,属下牵住了那一头,此生便不会放手。”
“之前陛下赶我走,我不愿违逆,便独自离去。”庞
州声音低落:“但从今往后我不会了,我不如雍国那位心里装着万里江山,我心里只有陛下一个。”
“以后陛下去何处,庞州便去何处。”
庞州这番话甚是真心。
但楚稚心头却没有半分波动。
也不知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还是把所有感情都倾注到了涂曜身上,再也没有一滴能分给旁人。
楚稚听完这话,只觉得无力和疲惫:“不必了,孤只想一人离开,趁着还有时间,去各地走走看看,你既然知晓了,便不要告诉旁人。”
他只想一个人默默离开,为了这一日,他已经暗暗做了不少准备。
庞州点头道:“我知道,陛下只想过些安稳日子。”
“陛下还记得,大婚之后,我们二人在山间的日子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打鱼捕猎劈柴烧灶……我每时每刻都在怀念那段日子。”
楚稚:“……”
那段时日对楚稚来说,抛去对涂曜的愧疚和思念,的确是美好的。
庞州武力高强,利落能干,每日都能寻来新鲜的猎物。楚姝手巧,三个人在山中,甚是和睦。
若庞州没有旁的心思,又情愿跟随他去山林陪他度过这段“晚年”,那就太美好了。
可楚稚知道庞州的情谊,便不愿让他搅了自己的清净。
庞州灼灼望着他:“陛下打算何时离开?”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走进:“陛下,前方战况。”
楚稚拆开,眉心渐凝。
信上大概汇报了开闸后郑国权贵的惨状,这在楚稚意料之中,但有一事,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涂曜……竟然丢下刚攻下的郑国不理,只带了一小队心腹随从,日夜朝楚地奔袭。
楚稚抿唇思索,他舍不得小暑,本想再拖延半月,总之在涂曜来楚之前离开便可以。
可如今……事情已不是自己能掌控的。
如今楚国这个局势,涂曜又收复了郑国,来楚之后还不一定会有何种变故。
自己开闸,是最有功劳苦劳的时候,这个时候离开,想必涂曜看在自己的份儿上,也会善待两个孩子和楚地百姓。
楚稚捏了捏太阳穴。
自从穿到这本书里,他没有一日不再算谋。
他真的想……好好歇歇了。
楚稚看向庞州:“孤已经托楚姝辗转在宫外找到了临时住处,明日便动身离开。”
明日?
庞州一怔:“这么着急?”
楚稚苦笑道:“再不走,怕是又走不掉了。”
如今,楚姝,安太医,孟守一听到他要离开楚宫休养,都是皆大欢喜。
只是楚姝和安太医更知晓楚稚身心苦楚,特别是安太医,已经知晓楚稚身子虚弱,大限将至,便更想让这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在最后过些自在的日子。而孟守,只当是国君暂时微服度假,为了楚稚安全,才对外界了隐瞒了消息。
只要涂曜不出现,楚稚归隐就没有任何阻力。
庞州眼眸沉沉,没有再说话。
楚稚迟迟未离开,除了国事的善后,还有一人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三岁的小暑摇摇晃晃的站在殿前,酷似自己的小模样长得无比可爱。
楚稚知晓这是和女儿见的最后一面了,他蹲下,揉揉小暑的脑袋:“小暑,爹爹要去宫外静养一段时日,你要好好的,等你父皇打完胜仗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