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延没走成, 刚下楼出大堂,就跟卓望道打了个照面。卓望道是受了安问嘱托,过来找任延一起写作业的。要按以前, 两人凑一起能干的事只有双排开黑。这头一次一块儿用功,卓望道还有点羞涩。
任延单肩挎着书包,怀里抱了几本装不下的书, 一边匆忙下台阶, 一边打电话:“东门口岗亭外, 打双闪,我马上就到。”
看来是跟网约车司机通电。
一抬脸,看见卓望道,任延眉头一蹙:“你怎么在这儿?找我?没空。”脚步未停,经过卓望道身边,带起一阵十月燥热的风。
卓望道情绪激动, 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胳膊:“偷偷背着我出去旅游是不是?!”
变故横生, 任延拿他没辙:“我去乡下, 滚边儿去。”
卓望道脚步纹丝不动:“乡下?什么乡下?是不是什么度假民宿?你订好房间了?我知道了!”他恍然大悟,手指头晃点出残影:“是不是你跟安问准备的惊喜?怪不得他非让来陪你写作业!原来在这儿等着!我悟了!”卓望道挤眉弄眼,含羞带怯说:“直男肉麻的小把戏, 不过……我喜欢。”
任延全程面无表情。
这逼的成绩是靠脑补出来的吧?
不怪卓望道心野玩兴打,实在是平时上学憋坏了,一到假期就成了栓不住的疯狗, 还是到处撺掇人一块儿去疯的那种。嚷嚷了好久的海岛艳遇游被放了鸽子,卓望道心情已经够丧了,现在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怎么可能给任延撇下他的机会?
“你等等你等等, ”卓望道一手死命拉着任延, 一手艰难掏出电话,“我叫下尔婷。”
任延:“?”
妹控也请适可而止好吗?
网约车司机的电话疯狂闪烁,任延刚要接,卓望道体贴地帮他挂了,深情地说:“延,别离开太快,别离我太远。”
任延:“……”
大厅口陪他演戏着实丢脸,任延反手拎起卓望道衣领,拖着人仿佛拖了只不想回笼的小狗:“车上说。”
砰的一声,卓望道像被绑架似的塞进车后座,任延随即挤入,跟司机确认手机尾号:“去高铁站,开快一点。”
车辆启动,任延按断卓望道打给他妹的通讯:“到了站自己打车回去,我去找安问,没什么好玩的。”
卓望道眼巴巴地:“哪儿啊?”
任延话到嘴边忘了,“……什么甸?”
“缅甸?”卓望道指着他:“你还说不是旅游!”
任延放弃跟他对话,转而拨给安养真:“是我,任延,……嗯,还行……没事,安问去的那个地方,具体地址你有吗?……好,行,发我微信。”
安养真这会儿正在酒店沙滩上晒太阳,挂完电话抬起墨镜,从收藏里找到之前存的福利院地址,点击转发。任延那边很快回了个「ok」,叮嘱:「先别告诉安问。」
安养真笑了笑,林茉莉在一旁给孕肚上抹油,“任延倒是真的照顾问问,刚开始还怕他嫌麻烦。”
安养真复又把墨镜拉下来:“确实,好着呢。”
任延打开购票软件,输入目的地,显示当日所有票次已售罄。
卓望道失望道:“真不是缅甸啊。”
网约车司机:“缅甸不是还在乱着呢吗?能入境了?”
任延没兴趣介入这场鸡同鸭讲的对话,顺着软件建议更换的目的地点进去,研究换乘的可能性。但十一高铁票紧凑,那个城市又沿海,是最佳短途游目的地,前三天的票基本都空了。
“你好没有诚意啊延,”卓望道凑他手边落井下石,“哪有当天走当天买票的?这可是十一。”
网约车司机劳心地问:“去哪儿?”卓望道嘴快,“匍甸,就是……”
“我知道,”司机嗐了一声:“就在我老家旁边,我还能听懂他们方言呢。”
任延想了想,打开地图看了眼路线,继而沉吟着,下意识地一下一下转着手机,指腹微微摩挲边角,倏而作出决定,问:“长途单接吗?”
网约车司机和卓望道同时:“啊?”
任延:“我看过了,开车全程高速,差不多是三个小时,从市里到匍甸县一个半小时,之后的路到了再问。交易就按这单走,我会更改目的地,到地方了我额外再补给你一千小费和来回两箱油费,怎么样?”
“这不是电的吗……”卓望道想起绿色能源牌照。
司机立刻:“油电混的!油电混的……”
任延笑了笑,无所谓这些小钱:“你考虑考虑。”
司机考虑了也就半秒功夫,“也行,那我打电话跟我老婆说一声。”
“哎哎哎,”卓望道掐住任延胳膊两眼放光:“带我带我,再顺路把卓尔婷也接上!”
“匍甸是全国贫困县吧,”司机等着老婆接电话,插嘴道:“那里条件挺艰苦的,也没听说有什么风景啊,我们那儿还是海边漂亮,谁往山里钻啊。”
卓望道哪听得了这个,妈的,心血来潮说走一走,一听就很酷啊!
“我不管,我要去,一起去,我现在让尔婷收拾行李,到了以后接上她,刚好上高速。”
任延冷面无情:“想多了,下一个路口就下车。”
“你不带我是吧,我要闹了啊,我真闹了啊,”卓望道豁出去了,扶了扶眼镜,威胁道:“我前脚下车后脚就告诉安问!”
任延:“……”
交友不慎了。
·
卓尔婷刚睡醒,正翘着腿在床上刷综艺,顺便愁一愁这个长假又要闲得抠脚,便接到了她哥的电话。
那边叨咕半天,卓尔婷:“不去。”
卓望道:“安问也在。”
卓尔婷蹭地一下从床上蹿起:“要带什么?”
兄妹俩加起来收拾了一行李箱。卓望道带了竞赛卷和作业,外加微单相机,镜头,电池,无人机,充电宝和换洗衣物,卓尔婷带了一堆辣妹裙和化妆品,外加墨镜三副草帽两顶,叮叮当当的配饰一堆,作业?作业不会等回来再抄吗?
卓望道估计知道她那德性,又打了个电话叮嘱:“安问喜欢学习好的。”
卓尔婷:“收到!”
火速把高跟鞋墨镜化妆品全部扒拉走,换上纯欲风学院风,外加所有作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摆腰扭胯眨眼睛:“天啊这是谁啊,怎么这么乖怎么甜这么软呢,哦,原来是我寄己啊……”
小视频从卓望道微信里公放出来,把人一百五十斤的司机吓得一哆嗦。
卓望道语音:“可以,我看行。”
行个屁啊!瞎了吗?
任延扶着额,一想到这一辈子都要跟这对兄妹捆绑,不由得便觉得人生灰暗无望。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令他不爽:“卓尔婷什么意思?她喜欢安问?”
“不算喜欢吧……”卓望道含蓄地辩白。
任延一口气刚松一半,卓望道:“就是决定追一下。”
任延:“追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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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匍甸县城到镇上的公交终于在四十分钟后姗姗来迟。
匍甸有五个镇,至于镇政府下辖的乡村,那就数不过来了。福利院所在镇子是最偏僻的,掩在山坳中。镇上的生活与匍甸县城相差不多,除了要买特别大件的家电或者牌子好一点的衣服,镇上居民一般都不会来县城,因此,回镇上的公交车也十分空荡。
安问喜欢坐这样的公交,薄薄的铁皮总让人疑心要散架了,两侧窗户拉开,乡野的风清爽灌入,将空气吹得流动起来。
将行李箱躺平横放在上车处的行李架上,再用架上自带的松紧带扎好,安问在车子启动的摇摇晃晃中走向后排落座,将窗户拉至最大。
车上只有三四个人,他面生,穿得好,气质也好,被其他乘客侧目打量。
吐过后的肚子空空如也,被风吹了一阵,脑袋里晕晕的汽车尾气味儿没有了,胃口也跟着上来,安问把剩下的山寨曼哈顿面包就水啃完,从手机里调出英语听力资料,一边听,一边跟着默记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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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约车驶上高速时,任延收到了他的查岗微信。
小问号:「作业写到哪儿了?」
任延随便翻开一本册子闭着眼填了几道选择题,拍过去:「正在写。」
安问定睛一看,好家伙,全错。
小问号含蓄地说:「要是你的正确率有投篮命中率那么高,就好了。」
任延轻描淡写:「需要老师教一教。」
小问号:「找卓望道教你。」
任延:「怎么办,更想你教。」
安问锁了屏,面颊微微发烫。这人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肉麻,酸不拉唧的……他有点招架不住,主要对心脏不好,忽快忽慢像需要做个搭桥手术。
小问号为难得很:「我不会说话,讲得没他清楚。」
过了没两秒,紧跟着发了一条:「那我试试……?」
任延在那头笑:「这几句陪聊收费吗?」
安问:「一块钱一条。」
任延转账三千。
安问:「你数学真好。」
任延:「充值,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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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县城到镇子,车程四十五分钟,一路都是坑坑洼洼的省道,经过村庄与农田,绵延的甘蔗地和芭蕉林一眼望不到头,基塘沿岸的杂草长得高高的,放假了的小孩儿赤脚趟下去摸泥鳅。
安问查完了岗陪完了聊,将手搭在窗沿,下巴支在臂弯里。运动服宽松的袖子掩住他上翘的唇角。
明明没什么好笑的,但总觉得唇角压不下。
院长奶奶刚才一个劲问他到哪了,几时到,问得他眼睫都弯起来,想,老太太该是被那群小屁孩烦问得受不了了。
他专注地刷完剩下的听力,并不觉得时间难熬,等回过神来时,公交已经到了安问熟悉的镇子上。这个镇名字叫招燕镇,谁家老宅屋檐下都有几窝燕子,一到春天,小孩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安问下了车,事情来到最难的环节了。镇上到乡中心是没有公共交通的,只能靠搭便车。村里人赶集有固定搭便车的地方,位于一个村民开的百货商店门口。
找这家商店费了些周折,旧址搬迁,安问寻了两条巷子才看见门头招牌。
“得下午三点,老牛卖完鸡,看看能不能带上你。”老板刚吃完午饭,剔着牙,说完上下打量安问:“好像没见过你,走亲戚啊?怎么就一个人呢?”
安问在手机里打下新的一行字:「去福利院。」
“哦!”老板想起来了,“哑巴!你都长这么大啦?出去上大学了?”
不会说话算不了什么大缺陷,但在乡里却足以靠这个闻名。村民哑巴哑巴地唤着,只是直率,并不算有恶意,就如同腿瘸的张叔外号就是“瘸腿”,歪嘴的李叔代号就是“歪嘴”,右眼总神经性乱眨的周叔外号叫“眨子”,安问很早就学会了对这个代称安之若素。
他需要懂得在这个直观不雅的称谓中找到丁点的坦率,要是时时刻刻都觉得被冒犯,那恐怕会活得很不开心。
安问没法陪他闲聊,只是礼貌地抬了抬唇角。老板估计也觉得跟哑巴聊天累得慌,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忙,返身回屋后料理烂水果去了。
等料理了一小框烂李子出来,便见安问好好儿地坐在门口台阶上,屁股底下垫了一沓草稿纸,作业本摊在膝盖上,正解着题。
好学生谁都喜欢,老板凑过来看一眼:“洋文!你还能学洋文?”见安问要掏手机给他打字,赶忙摆摆手:“哦哦,你学你学,我不打扰你!”
姓牛的伯伯在两点多提前卖完了自己散养的走地鸡,来跟老板买了两条烟、两瓶白酒,很粗暴地往腋下一夹,扭头看到安问:“哟!兰老师早上还跟我说估计能遇到你,让我带你回去呢!是不是等很久了?”
兰老师就是院长奶奶,叫兰琴因,但十里八乡都叫她兰老师。
安问点点头,收拾好书包,拍了张车子的照片给兰奶奶报平安。
姓牛的伯伯帮他把箱子放进后面的货厢中,安问坐上蓝色小货车的副驾驶,终于踏上了他回乡之旅的最后一程。
牛伯伯大约实在是怕他闷,又不能聊天,讷了半晌,说:“我唱会歌,你不介意吧。”
安问赶紧摇头表示不介意,牛伯伯扶着方向盘,嘴角叼着烟,和着音响大喇叭开始唱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唱得还不错。
安问很有分享精神,他长按微信语音,录完第一遍完整的副歌,点击发送。
任延在那头觉得见鬼了。
卓望道也觉得见鬼了。
“卧槽,小问号怎么给你发了这么长的语音!”卓望道瞳孔地震,副驾驶的卓尔婷也扭过头来:“什么什么?”
“安问,给任延发了条好几十秒的语音。”
“哎,等等。”卓尔婷想起什么来,发了个新闻链接给俩人,「社恐女子为逃避跟人交流,竟装哑巴三年」
任延:“………………”
“安问哥哥是不是装的啊?”卓尔婷问,卓望道则严肃认真思考是否有这个可能性。
忽然发现以安问的个性,不是没可能。
任延隔着椅背在卓尔婷头上叩了一下,语气很冷:“别乱开玩笑。”
卓尔婷捂住脑袋,不敢公然反抗,只好嘀咕:“怎么越来越死板了啊……”
“放一下放一下,让我们也听一听。”卓望道帮任延点下播放键。
三人各怀紧张与鬼胎,任延眉头微蹙,莫名吞咽了一下。
是不是真能开口了?万一是跟他说那些肉麻兮兮的话怎么办?什么想每天看见你,想跟你一起上学写作业……突然有点后悔开了公放,都是被卓望道带傻逼了。
但转念一想,肉麻也行,正好让卓尔婷知道知道谁是爹,减少一些无效竞争。
但安问随便“嗯”两声都这么好听,要是真说话了,让他们两个听到岂不是吃亏?
微信语音沙沙,带着失真的音质,和过路口坑洼时的颤音和走音。
“心上人,我在可可托海等你……”
歌声很是粗犷豪放……好家伙,还是个烟嗓。
任延石化,卓望道欲言又止:“看不出来,我们问问……挺奔放啊。”抬唇角。老板估计也觉得跟哑巴聊天累得慌,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忙,返身回屋后料理烂水果去了。
等料理了一小框烂李子出来,便见安问好好儿地坐在门口台阶上,屁股底下垫了一沓草稿纸,作业本摊在膝盖上,正解着题。
好学生谁都喜欢,老板凑过来看一眼:“洋文!你还能学洋文?”见安问要掏手机给他打字,赶忙摆摆手:“哦哦,你学你学,我不打扰你!”
姓牛的伯伯在两点多提前卖完了自己散养的走地鸡,来跟老板买了两条烟、两瓶白酒,很粗暴地往腋下一夹,扭头看到安问:“哟!兰老师早上还跟我说估计能遇到你,让我带你回去呢!是不是等很久了?”
兰老师就是院长奶奶,叫兰琴因,但十里八乡都叫她兰老师。
安问点点头,收拾好书包,拍了张车子的照片给兰奶奶报平安。
姓牛的伯伯帮他把箱子放进后面的货厢中,安问坐上蓝色小货车的副驾驶,终于踏上了他回乡之旅的最后一程。
牛伯伯大约实在是怕他闷,又不能聊天,讷了半晌,说:“我唱会歌,你不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