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排练, 安问背了手风琴去学校。自从任延在生日那天送给他后,这台手风琴就一直好好地收在箱子里,只弹了两次, 但安问爱不释手,隔三差五就要搬出来用软布擦一擦, 有时候卓望道给了他两道特别难的题,一时半会解不出来, 安问也会抱着琴坐一会儿,借助擦拭琴键这样小心又机械的活动来思考。
到了学校停好车, 卓望道刚好也一边啃着糯米鸡一边走进校门。他们家远房阿姨每早都给准备营养早餐,但卓望道最近莫名饿得快, 压力大又馋, 所以早上偷偷在小摊儿上给自己加餐。
三人在校门口不期而遇,叭唧,卓望道的糯米鸡又掉了。
“看看看,看什么看!”卓望道悲愤地捡起烂荷叶, “没见过人吃早饭吗!”
任延本来还想说什么, 被他疯狗似的一顿输出,只好彬彬有礼地欠身颔首,“您继续。”
卓望道“哼!”了一声, 瞪他一眼, 继而又恨铁不成钢地拿眼神狠狠剜了安问:“你、你不争气你!你等着!”
任延帮安问从后座提起手风琴, 安抚安问:“别理他, 回头让他喝副中药调理一下。”
卓望道忍着眼泪骂骂咧咧地走了。
安问于心不忍:“他是不是又哭了?”
“他就这样,”任延提着琴, 跟安问并肩慢慢悠悠地教学楼走, “从小就是个哭包, 十六岁之前还经常哭,大半夜的给我打越洋视频哭半小时,就因为晚上遛狗时,有一大爷跟他说……”
“什么?”安问提着心。
“说他狗丑。”
“……”
“十六岁以后哭得少了,你猜猜理由?”
安问猜不出。
“因为十六岁以后他长到了一米八,有一次一边走一边哭,从玻璃倒影里看到了自己,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安问沉默了会儿:“……好真实的理由。”
任延笑得不行:“所以随他去吧,周末找个时间请他吃个饭就好。”
两人走得慢,并非故意,而是安问腿疼。早上被抬起腿又并紧了干那种事,怎么受得了?虽然后来有了润滑,但还是被摩擦得一片红,结束后才发现有些微破皮了,像一颗最皮薄的水蜜桃被蹭破。任延掰着他腿给他上了药,但秋冬季的校服西裤布料厚,随着走动而摩擦伤处,怎么能好受?
安问只能慢吞吞地走,忍得浑身发热,任延歪过脑袋靠近他,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说:“中午去天台,我帮你再上一次药。”
安问才不要:“我自己会弄。”
“那怎么可以。”任延一本正经:“我做的事,当然要我负责。”顿了一顿:“下次就有经验了。”
安问埋头往前走,连痛都顾不上了。什么下次?这种事不准有下次!
任延把他送到教室门口,将手风琴交给他。A班学风太正,一大早连个闲聊的、偷吃早餐的都没有,但看到安问背了手风琴过来,还是小小地轰动了一阵。等展开箱子,看到手风琴的真容,都震撼了。
“这个琴键好漂亮啊!”
宛如凝成羊脂玉的白,宛如黑曜石般的黑,在七点多初升的太阳下发着厚重却又通透的光,让人连摸一摸都怕唐突了。
“这个是……”安问比划了一阵,故意不用手机打字,而是求助地看向卓望道。
卓望道哼了一声,心里一软,冷冷地帮他翻译:“白珍珠,黑玛瑙,德国货。”
好简洁,像被任延传染。
“我天,我知道这个牌子,我姨父也会弹手风琴,这个巨贵!”有个懂行的小同学眼睛尖,“他要看到肯定馋死了,这得二十万往上吧!”
“噗——”不知道是谁喷了出来。“啊?比我一台三角钢琴都贵?”
安问连连摆手澄清,卓望道读着他的手语,半生不熟地传:“……没那么贵……我也不知道多少。”
确实不知道,任延也没告诉过他。安问大约知道不会便宜,但他不怎么擅长使用那些找货、询价软件,也不知道可以拍了照片请贴吧老哥鉴定,所以也没刻意去找过。
“那也必须得十万往上,没跑儿的,不然我姨夫还用这么馋啊?”
安问还想反驳澄清,却有个同学手快,已经找到了:“十三万九千九!这是指导价,到手不一定呢!”
手机上的图片果然和安问手里的一模一样,一时间全班哗然,文娱委员都紧张了:“那你得好好看好啊,万一被偷了怎么办?!”
卓望道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放心吧,不会有人偷的,十三万能入刑了,何况这么大箱子这么醒目,走廊和楼梯口还都有监控,抓到就去局子三年起步呗。”
一句记大过进档案都能让高中生吓死了,更别说蹲局子这种恐怖故事了,众人果然放下心来。快打铃了,安问把琴盒盖上,又将各科作业交给小组长,忙活了一圈,刚坐落时便听到后座同学轻声说:“卓望道,卓望道,你怎么了?你哭了?”
安问扭过头去,见卓望道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抖一抖的,把同桌的女同学都吓得六神无主了。
安问心里一咯噔,绕到卓望道那边,蹲下身摇摇他腿。卓望道看不清人,只知道摇他腿的这只手好看,必是安问。他微微转过脸,泪眼朦胧地看着半蹲的安问:“你干吗?”
都带哭腔了,安问也跟着没辙,笨拙地问:“你哭什么?”
“我好伤心啊,”在早读的嗡嗡声中,卓望道打着哭嗝抹着眼泪:“任延连礼物都不让我送,送你十几万的手、手风琴……”
双标得厉害!这样的朋友,不、不交也罢!但是一想到要绝交,卓望道哭得更绝望了。他造了什么孽交了这么个发小啊呜呜……
安问泄了一口气,肩膀也塌了下来。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卓望道,回座位上心神不宁地默读了英语,过了半节课,卓望道自个儿把自己哄好了。他想明白了,任延一出手就是十来万的礼物,因为他见色起意觊觎安问的屁股,他该庆幸任延没给他送这么贵的,否则这会儿他该操心自己屁股了。
闹着别扭呢,吃饭当然是没法一起吃了,卓望道跑便利店吃泡面,继而争分夺秒地藏进厕所隔间里,嗖嗖刷着手机。
“润滑……还有发热功能?”卓望道瞳孔地震,“确定不会有副作用吗……”
“L,XL,XXL……妈的!连雨衣都要多浪费点布料!”
橙色软件的关键推荐功能强大,卓望道加购加购再加购,味道渐渐就不对劲了起来。……嗯这个塞子,银色的,造型别致,一看就是精工打造……嗯这个粉色小硅胶玩具,完美得仿佛一颗活灵活现的……蛋……嗯这个绳子……编织紧密,还掺入了荧光色细绳,别致,重工……不买不是中……
咚的一下,手机掉了。
掉进了坑里。
卓望道:“……???”
冷静冷静,找保洁,肯定能拿回来的……他前脚人一走,后脚隔壁班的男生就蹲了进去,卓望道惊恐扑过去:“等——一——下——!!!”
一阵不妙的味道后,响起了冲水声。同学提裤子走人,门一开,心满意足的笑容被卓望道吓了回去。
“你、你干吗对着厕所哭?”
卓望道抬手擦擦眼泪,狼狈地走了。
安问在天台上被任延捉着强行上完了药,跟他一块儿下了楼,正碰上卓望道从年级组办公室蔫蔫地出来。
“他怎么了?”任延拉住A班的英语课代表。
两人一起听完了卓望道一五一十、绘声绘色的倒霉事。
“手机掉厕所里了?”任延皱起眉:“那怎么又去办公室了?”
“本来想找保洁看看还能不能救回来,被高老师知道了,说他带手机来学校,就拎进去批评了一顿……”
任延想笑又觉得缺德,强行抿住唇角,问:“那后来呢?手机找到了吗?”
“没。”英语课代表摇摇头:“他一早上哭三回了。”
任延道了声谢,放人走了。过了会儿,走廊上传来一阵忍不住了的闷笑声,任延伏在安问肩头,笑得发抖,着实很缺德。正是午饭后,人来人往的都看他们,安问掐他腰,又推他,想让他起来。任延笑够了,又似乎没笑够,闷笑着拿手抹抹脸,勉强正色道:“晚上跟他吃个宵夜吧,好不好?再闹下去出人命了。”
安问点点头,咬了会儿唇,做了一个决定。
回教室时卓望道果然蔫头耷脑地在练卷子。全国数学冬令营已经下了正式的选拔通知,卓望道高一就参加过,但最终成绩不佳,没能过国家集训队的首轮选拔,他最近焦虑压力大,也有这方面的缘故。卓望道之前拿的省赛可以加分是不错,但G省是高考大省,强校云集,偏偏清北名额又少得可怜,所以所有人都他妈在卷,卓望道自己又不是数一数二的成绩,放全市也就勉强前一百,清华确实晃悠。
他想进集训队,进了集训队就能保送了。
安问没惊动他,给安养真发微信,让他帮自己买最近最新上市的手机,晚饭时送到学校来。
安养真当然不会过问这万把块钱的东西,但他自己晚上有应酬,便将这桩事交给秘书去做。吃完晚饭又去看了会儿任延训练,回来时顺路去了趟校门口,秘书果然把全新包装的手机连袋子和□□一起交给了他。
从今天晚上第三节课起,合唱团进入正式排练,跟昨天嘻嘻哈哈不同,今天要正式合曲子,个子高高的体育委员李佩勉强当指挥。指挥指挥,拿着棒子乱挥,李佩个子高手长,乱挥起来也挺好看,他很满意。当然还有一点,他是文娱委员林乐乐的男朋友,林乐乐让他当指挥,也是在众人起哄下半推半就。
李佩指挥着让队伍排好,给安问使了个眼色,手风琴悠扬的旋律响起,伴随着乌七八糟跟鸭子过江似的合唱声。
安问昨天就有怀疑,今天算是确认了,林乐乐和李佩都不会安排合唱团,他们甚至连声部都没分,只分了最传统的男声和女声,以此来笼统地当作低声和高声部。
琴声停了,李佩还沉浸地指挥了两句,之后才发现不对劲,扭头看去,安问正拿着手机打字。
“哎,你怎么玩手机啊?”
李佩长得不错成绩也好,又人高马大,平时也能小小装个逼扮个酷,本来想的是风云省实当尊小神,奈何十五班杵着个任延,女生们都跟瞎了一样看不见他,一时间让李佩生出了既生瑜何生亮的错觉。本来就不爽任延了,后来还空降了个任延发小,班里女生有意无意都找安问聊天请教卷子,外面甚至流传一种说法,说安问凭一己之力拉高了A班的平均颜值。
你妈。
安问不知道自己无形之中早就已经招惹了李佩了,这会儿还无知无觉的,摘下琴放好后,他给李佩看他手机备忘录的话:「四十个人的混声合唱团,只分男音女音太笼统了,最起码要区分出男高男低、女高女低,否则到时候排练队形时怎么站位?只有声部排好了,才能在舞台上有最好的混响效果。」
李佩不以为然:“要这么专业吗?不就是一起唱一首喀秋莎么?”
林乐乐也凑过来,听他争辩,又看了安问手机里的话,拉偏架:“哪有这么专业啊,就是随便唱准了、别太丢班级脸就行,你以为高老师还指望我们拿个名次回来呀?”
安问愣了一下,手机屏幕上拇指动得很快:「那还配了双人现代舞和手风琴?」
“就是都不专业所以整活儿呀。”林乐乐眨眨眼睛。
“怎么了?”有人问,“有什么问题?”
“安问说要重新分声部。”李佩不耐烦回一句。
安问点点头:「要试唱,找到每个人的舒适音域和音色,然后分声部、编队形、分唱段。」
他也不专业,只是以前在福利院时,兰院长最喜欢让孩子们练合唱,大节小节地就带他们去农村汇报演出,有时候是田间地头,有时候又是村委会的大操场上,很受欢迎。安问是哑巴,所以兰院长才让他当助理、学手风琴。
但既然兰院长是这样做的,那安问有样学样,总不会错。
“这样啊……”林乐乐跳健美操的,不懂声乐,听安问这么说,一时之间有些犯难,毕竟安问看样子是比较笃定的。
班里也有些小时候学过特长考过级的,这时候弄清了原委,站出来支持:“确实啊,分了声部唱起来音色才会好,高有高的,低有低的,透亮又有低音托低,听起来完全不一样的,站位好了内外部的混响也不一样,按我们现在的队形,听起来绝对就是嗡嗡一团糟,发闷。”
他说得比安问还不留情面,虽然是好意撑腰,但一下子把安问架上去了。
所有人都站在队形里,只有安问、李佩和林乐乐在阶梯前站着,谁脸色难堪,谁还认真着,一目了然。
林乐乐咬了会儿唇:“那好吧,那不然,就问问你来分……?”
“不是,”李佩不耐烦地笑了一下,“你不是个哑巴吗,还懂合唱的事儿呢?”
安问愕了一下。在过去十年的沉默时光中,这是他听过最恶意的一句话。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彬彬有礼,脸上笑着,腹非心谤着,听不到看不见的恶意便不算恶意,安问很习惯。
是别人对他礼貌太久了,所以忽然听到这句话,他才像是被初次、被忽然提醒般,怔立在当场。
偌大的多媒体阶梯教室刹那间陷入寂静。
林乐乐在暗处拉了下李佩的校服,李佩清了清嗓子:“你别往心里去啊,我确实想知道,你一个哑巴怎么懂合唱团的事情的啊?要是不懂,那不是浪费我们时间吗?哪个合唱团收的你啊?还是你因为自己不能讲话,所以特别喜欢合唱团,所以自己学了很多?如果是这样,倒也不是不行——”
“你他妈闭嘴吧!”队伍中蓦然爆发出一声脏话。
所有人回头看,卓望道骂骂咧咧地从最后一排跳下来:“就你他妈能,就你他妈长嘴,就你他妈能逼逼,显你能出声儿有嘴是不是?叭叭的他妈没一句人话。”
安问:“!!”
所有人:“…………”
卓望道,校服裤子底下两股战战,面对李佩矮了小半个头,但仍挺直腰杆摆出不屑的冷面,气势上很硬地说:“跟他道歉。”
掌心都出汗了,李佩一拳能打他两个!
“道什么歉?问一下怎么了?哑巴是国宝啊问一句都不行?”李佩将目光转向安问,一步步靠近他,阴沉着脸故意问:“我刚刚冒犯你了吗?就问你哑巴为什么懂合唱就算冒犯了?”
卓望道一把将安问拉到身后:“问问你别理他——道!歉!”
氛围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燃,A班的学生都醒悟过来,赶紧上前劝架。
劝架劝架,越劝越打架,尤其是李佩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下不来台。卓望道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只会考试的死宅,一个任延的跟屁虫?他今天要真服了卓望道的软,那以后就真别抬脸见人了!
“李佩,李佩!”林乐乐不住拉他:“你道歉啊,确实是你说话不对……问问也不会往心里去的,对吧问问?”
安问还没有所反应,李佩便一把甩开了林乐乐的手,梗着脖子:“凭什么啊?哑巴是什么歧视词语吗?不会吧?这就是个中性词吧,是你自己心里自卑,才觉得这个词是我歧视你吧?”
草,安问冷下脸,他不会骂人,所以向来是不废话,忍到极限了就直接动手——
卓望道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是凭一口气在装牛逼装硬气,下一秒便被安问一把撇开:“哎我草——”
安问眯着眼,狠狠就是直冲李佩门面的一拳——
砰,拳风被什么人硬生生接住。
安问的拳头被用掌心按着,在所有人的惊呼中,他扭过头去,任延站在他身后,脸上笑意懒散,但眼底却冰冷深沉,没有任何笑的意思。
“你们A班,排个合唱也这么热闹?”任延按下安问的手,瞥了他一眼,确认了他的完好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