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猛就住在牟翠花对街, 不到五十步的距离。此时院门大开着,他正坐在台阶上晒太阳拆竹篾,身旁堆放着许多五彩纸张, 听到外头有动静,眼皮子也不掀地叫:“爹, 娘,你们回来了。”
梁戍与柳弦安站在他面前。
刘猛眼睛瞥见两人衣角, 手下稍微一顿,心里暗暗叫苦。缓缓抬起头, 就见果然是昨晚的老熟人,便压低声音赶人:“不是说好就当没见过面吗?我爹娘马上就要回来了,你们赶紧走。”
梁戍道:“路过此处, 进来讨杯水喝。”
刘猛却不好骗, 斜眼一瞥:“方才牟翠花那抠门精没给你们倒水?”
听这说话的语气, 两家的关系明显也没好到哪里去,可见牟大婶确实是从城东一路得罪到了城西。柳弦安随手拿起地上一个风车:“这是你做来卖的?”
“什么眼神。”刘猛接着剪灯笼线, “我是在拆, 不是在做,五彩会取消了,这些东西短期也用不上, 拆了存放不占地方。你若喜欢, 只管挑几个拿去玩,也不必给钱,赶紧走了就成。”
柳弦安是挺喜欢, 拿几个玩可以, 但赶紧走不成。他打量了一下这处院子, 很大, 左半边隔出了简易的仓库,里面堆放着不少乱七八糟的货物,还有些锣鼓家伙,盖了张防雨的破旧大毡。刘猛原本不想再搭理这两个人,但见他不住地左右看,实在脑瓜子嗡嗡的,便干脆站起来赶客。
门外却响起了“吱扭扭”的车轮声。
一对中年夫妇推着小车进来,见到自家来了客人,也一愣。刘猛赶紧道:“我不认识这两个人,他们是来讨水喝的。”
梁戍向夫妇稍一点头,柳弦安道:“打扰二位了。”
刘叔不善言辞,刘婶倒是还能说上几句话,她让自家男人去把车上的东西卸了,对客人笑道:“我早上做活的时候就听人说,城里来了两个顶富贵外乡公子,快请坐吧,我让阿猛去泡茶。”一边说着,又从小车上取出一篮子红艳艳的风干肉脯请两人吃,柳弦安婉拒后,她又摸出了几个鲜花汁染的红蛋。
“好多吃的。”柳弦安扫了一眼小车,“家里这是要办喜事?”
“阿猛光棍一条,哪里有喜事可办。”刘婶道,“我是在余老爷家里帮工的,这些吃食,原都是他为五彩会的流水席所准备,再放下去就得坏了,所以夫人今天就都赏了我们。”
余老爷名叫余琮,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虽然一大把年纪了,身体却硬朗,经常在街上和小娃娃们一起踢毽,平时看着像个不着调的老小孩,可在大事上又极靠谱,这回城里闹鬼,官府无计可施,也是通过他去外乡请的巫师,花了不少银钱。
“巫师来了吗?”
“还没有,不过听说他能通灵,肯定是能抓住女鬼的。”
“婶婶。”柳弦安端过一张凳子,“你也希望巫师抓住万姑娘?我听说她生前并未作恶,现在也没吃人,只是在城中飘了飘而已,或许是在找她爹呢,找不到,就走了。”
听他这么说,刘婶也犹豫着叹了口气:“也是,好好一个孩子。”
“能同我们说说她吗?”柳弦安继续问,“抓鬼的事情,我与……”他看向梁戍,这时候自然不能称呼王爷,便道,“我与哥哥也懂一些。”
他叫得单纯,骁王殿下听得却不单纯,竟硬是从这短短两个字中领略到了一点禁断秘情的调调。先前在西北那些风沙漫漫的茶棚里,他带着兵士们,也不是没听过此类不伦粗桃|色之事,但听了也就听了,过耳即忘,还觉得十分无聊,不懂这有何可值得快乐。现在有了心上人,才终于琢磨出了几分不可与外人道的暧昧滋味。
不过还没等他回味,长街上已经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刘叔将头伸出去看了一眼,立刻反手关上门,慌张地说:“是平日里抓鬼的那群官差,像是正在往咱们家的方向来!”
“来咱家做什么?”刘婶也吓白了脸。刘猛将手里的东西一丢:“我去看看!”
“阿猛!”刘婶伸手去拽他,官差们却已经破门而入,她吓得赶紧拉起儿子躲到一旁。官差整齐列成两排后,一个男人迈着四方步进来,问道:“就是你们两个在城中四处打探?”
他是本地的父母官,名叫单庆。怀贞城里闹鬼,所有外乡客都忙不迭地往外跑,只有这一群人非但不走,听说还包下客栈满城找人问女鬼,实在可疑,他便索性亲自带兵来审。
“城中贴了榜文,能抓住女鬼者有重赏。”梁戍道,“我们想赚这份银子,自然得卖力些。”
单庆却是不信的,包下一整间客栈的花销,还有面前这两人的穿着打扮,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捉鬼巫师:“既是为了悬赏,为何进城后却不先去余府?”
“先打探打探,看这鬼好不好抓。”柳弦安道,“若不好抓,我们也就不再费力气了,省得还要去同余老爷讨价还价。”
这两人一唱一和,说得话既敷衍却又合理。单庆面色越发不善,心知他们有鬼,却又抓不到任何把柄将人逐出城,便道:“那你们现在已经打探完了,这鬼是预备抓,还是不抓?”
“抓。”梁戍点头,“烦请带我们去一趟余府,商量商量银子的事。”
“大胆!”旁边有差役出言训斥,“你们是什么身份,竟敢让大人引路!”
“父母官自当为民做主,现在怀贞城因为闹鬼的事,正是人心惶惶,我们既能捉鬼,单大人却连路都不愿带?”梁戍眼神微冷,只一眼,就扫得那名差役起了一身白毛汗,讪讪退到后头没再说话。
单庆一时也摸不准这两人的身份,只能凭口音判断是来自北方,而北方最出名的民间传闻,就是梦都城墙上掉下一块砖,砸中十个人,有八个都是大官。他小心谨慎,还真猜到了一点“钦差微服”的边,便调整了态度,道:“既然二位已经准备要出手捉鬼,不知有何计划?”
柳弦安问:“闹鬼之后,官府去查过万姑娘的坟吗?”
单庆摇头:“没有挖开,只去看过,鬼是在一个雨夜爬出来的,雷将坟堆炸出了一个大窟窿,四周都是焦黑的木头渣。”
柳弦安道:“我想打开坟墓,看看尸骨还在不在里头。”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挖坟算数一数二的缺德事,而且这又不是冤案,有什么验尸的必要吗?挖开坟墓,倘若尸骨没了,是闹鬼,尸骨还在,也是闹鬼,这不白折腾?
单庆却答应得爽快,万家在城里已经没亲戚了,一座孤坟,挖便挖吧,自己犯不着在这种事上得罪人。于是登时就差人去取了家伙,趁着白天光线好阳气重,随梁戍与柳弦安一道去城外掘墓。
刘猛与城里其他胆大的年轻人也跟了过去。在阳光照耀下,焦黑坟墓看着倒不算太瘆人,墓碑斜倒着,只剩下一半,另一半不知被雷轰到了哪里。梁戍嗅到一股很淡的火油味,侧头轻声提醒:“是炸药。”
“这个季节的西南,也不会有雷雨。”柳弦安道,“坟不是被天雷击穿,而是被人用炸药炸开。”
只炸开了表面浮土,棺木还是完好的,可见放火油的人并不是为了盗取陪葬财物,只是单纯地想制造出闹鬼假象。不过话说回来,万家父女当年一疯一死,连这口棺材都是余老爷捐的,也压根不可能陪什么值钱货。
长钉被撬开,棺木里有一具整齐的白骨。柳弦安用布巾掩住口鼻,只凑近看了一眼,便微微皱起眉头。
梁戍问:“怎么了?”
柳弦安道:“这不像是万姑娘的尸骨。”
一语既出,周围一圈人都吃惊,刘猛挤在前头:“都这样了,也能看出来?不会是男人的骨头吧。”
“是女人,不过是生过孩子的女人。”柳弦安问,“万姑娘生过孩子吗?”
众人纷纷摇头,有个上了年纪的大叔,也斩钉截铁说没有,万圆与那猎户在山上一共就住了两个月,后来猎户一去无音讯,万圆回城等了不到三个月,就横死狱中,加起来拢共五六个月,当中哪有时间生孩子?
柳弦安道:“但这具尸骨确实生育过,从骨盆就能看出来。”
人群中有人拍大腿,怪不得要炸着天雷往外爬,这是有冤情啊!没名没姓地被当成万圆埋在了这荒郊野外,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可不得到处飘着伸冤?
“可……可是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是万圆当年的模样,这又怎么解释?而且真正的万圆又去了哪里?”
柳弦安也有些没想明白,于是问:“还能查查多年前的卷宗吗?”
单庆正在看那具白骨,听到之后,当他是在问自己,还没来得及抬头接话,就已有人先回答:“能。”
“……”
梁戍看向单庆。
单庆立刻点头:“能,自然能。”
他深谙为官之道,坚决不自己给自己找事。既然不清楚这两人的身份,那就当成自己惹不起的身份来对待,只要对方所提的要求不过分,尽管全部答应——横竖案子是在七八年前发生的,同自己又没有任何关系,何必惹一身骚腥。
众人回到府衙,那具白骨被照原样摆在了验尸房中,仵作看过,也说是生产过才会有的骨相。七八年前的陈旧卷宗被全部翻了出来,还有那几年曾经失踪的人口资料,加起来也约莫有一百。柳弦安站在门口问:“这怀贞城看着也不大,怎么会失踪这么多人?”
“失踪的都是小孩和女人,那几年闹旱灾,收成不好,治安也就不好,到处都是人贩子。”负责看管卷宗的老人道,“还有走着走着路,光天化日被绑走的,不稀奇,这两年算好多了。”
他说话口音重,柳弦安只能勉强听懂,就没再多问。待老人走后,两人进到屋内,还没翻两页卷宗,柳弦安就被呛得一口气打了十几个喷嚏,梁戍捂住他的口鼻,将人拎到屋外:“我找人查吧,这活你干不了。”
柳二公子:“阿嚏!”
梁戍好笑,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巾,替他擦了擦通红的鼻头。高林进来就看到这亲昵一幕,倒吸一口气,深感自己迟早有一天要瞎,他说:“我立刻就走。”
“走什么,回来。”梁戍呵住,“正准备找你。”
高林很警惕,你们卿卿我我,找我做什么?
梁戍指着房内:“去将该翻的卷宗翻明白,整理好来见我。”
高林往里一看,头都大了,他倒是不怕灰,但是晕字,在西北写三页军报差不多要躺下歇五回。便低声撺掇,这活怎么好由我来做,此地安静无人,难道不该柳二公子翻书,王爷在旁红袖……不红,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磨墨添香,不得浪漫死。
梁戍不为所动,将人一脚踹进门:“明日此时,整理不好,扣你一年饷银。”
高副将:心里苦。
离开了那间灰尘乱飞的书屋,柳弦安的鼻子也舒服不少,手里依旧捏着那条手巾,已经用过了,自然不能再还回去,便叠好装进小包里,道:“我赔王爷一条别的。”
梁戍一笑:“好。”
他喜欢这种彼此交换的小把戏,将两人的生活一点一点揉在一起,而柳弦安也一样很喜欢,那床大而松软的被子,是他目前最爱的一样东西,简直恨不能一天有十个时辰都裹在里头,将睡仙的名头彻底坐实。
唯一不好的,就是上头的檀香味已经逐渐淡了,淡得几乎闻不到。有一回阿宁见他愁眉苦脸的,还不住地叹气,就问:“公子又同哪位贤士争论输啦?”
“没有,不是。”柳弦安道,“我是在想,这被子没以前好闻了。”
阿宁没料到自家公子这会儿居然不飘了,而是在想如此务实的问题,就也凑上去闻了闻:“这床被子我们拿到之后,本来也没专门熏过香嘛,只有一点檀香味,公子若是喜欢,那我就找人去重新熏。”
“别,”柳弦安制止,“不一样。”
阿宁以为他是在说香不一样,就道:“那我去问问高副将,看看王爷用的是哪种香,最好能讨一点过来……唔。”
柳弦安捏着他的嘴,捏得比较扁,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这模样挺好玩,便又松开手笑。阿宁无辜得很,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自家公子笑得如此开心,就也跟着乐。两人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会儿,阿宁道:“不过王爷本来就经常送公子东西,说不定哪天就把檀香送了来,也不用专程去问。”
柳弦安在现世里没什么朋友,自然也就没收过像样的礼物——其实话说回来,骁王殿下送来的礼物也挺不像样的,但他就是爱不释手,统统占在身边,活像一只囤食的松鼠。阿宁觉得自家公子这副没见过世面的高兴样子,又喜感,可又有一点心酸可怜,便说:“其实夫人和三小姐也送过公子不少好东西。”
柳弦安道:“不一样。”
娘亲是将自己当成小孩子,而阿愿送的东西,虽然贵,也能看出是精心挑选过,但确实都没什么用,比如说一只精致的木头鸟,能振翅高飞,市场上被炒出了天价,柳南愿好不容易才买到,立刻双手捧着来给二哥庆祝生辰:“看,稀不稀罕?”
柳弦安一眼就看穿了所有机关,困惑地想,这有什么可抢的,我一天能做出二十只,要是大哥不拎着那把戒尺来骂我不务正业,三十只也没问题。
于是柳南愿在送完礼之后,就又开开心心地把木鸟拿走,自己去玩了。
柳弦安并不在意,他原也没有收礼物这个需求。
阿宁手脚麻利地把被子叠好,说:“公子能遇到骁王殿下,可真是太好了。”
这话他路上已经念叨了十几次,念叨得柳二公子自己也忍不住感慨,确实很好。而不管是正常人,还是四万八千岁的大神仙,对于“好”这种事,都是天然心生向往的,于是他便做出决定:“那我们就一直跟着王爷吧。”
说完,还没等小厮出声,就又把他的嘴给捏住了。
阿宁无语得很,我这回又没有说王爷要成亲,公子自己心虚什么。
“以后也不准说。”柳弦安松开手,“王爷说了,他不成亲。”
阿宁一眼看穿:“哪个王爷,公子梦里的那个不算。”
柳弦安听而不闻,往床上大字型一倒。
睡了。见他愁眉苦脸的,还不住地叹气,就问:“公子又同哪位贤士争论输啦?”
“没有,不是。”柳弦安道,“我是在想,这被子没以前好闻了。”
阿宁没料到自家公子这会儿居然不飘了,而是在想如此务实的问题,就也凑上去闻了闻:“这床被子我们拿到之后,本来也没专门熏过香嘛,只有一点檀香味,公子若是喜欢,那我就找人去重新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