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王府的宅子大归大, 但荒寂多年,好不容易翻新一回,偏偏又是由高林一手负责——此人一来审美堪忧, 二来又小气得很,在西北大营里抠抠搜搜能省则省,到王城也没能改了这毛病, 一听木匠们居然还打算给自家王爷的窗户雕个花, 立刻严词拒绝, 雕什么花, 不雕, 把窗框漆一漆就成。
工匠们委婉提出,就没见过这样的王府。
高副将坚称, 那是因为你们没去过月牙城。
月牙城里的骁王府什么样,几根高高的柱子挑着青黑瓦, 在西北风里成年累月地“呜呜”响出一片阴森威严,上头若是再落几只乌鸦, 百姓怕是连门前都不敢经过。就是这样闹鬼样的宅子, 一大家子人不也住得挺好?
工匠拗不过他,只好照办。整个工程说是翻新,其实也就把杂草除了除, 木头刷了刷,破烂家具换一换, 再把地上松动的砖石重铺一遍。府中下人加起来不到十个, 有五个还都上了年纪,耳背的耳背, 风湿的风湿, 以至于阿宁在刚住进王府的第一天, 热水都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先给人看上了病。
卧房窗前挂着的那串玉风铃,差不多就是整座王府最值钱的玩意了,柳弦安虽然不挑,但这穷苦简陋的宅院风格,显然与当初骁王殿下承诺的“神仙福窝”相差甚远,夏末雷雨一浇,院子里到处是黄泥浆,走路都难,哪里还能让睡仙“随心所欲,想躺就躺”。
“重修,我们重新修。”梁戍信誓旦旦,“弄一座全王城最豪华的阔气大宅。”
柳弦安不想修,主要是他觉得王府实在是太大了,走了两天都没走完,倘若全部重修,又是一项大工程,累得慌。反正对于自己来说,只要床舒服,房屋不漏风雨,就可以。
“又不必都修。”梁戍道,“只修我们住的这个院子,一切都按照你的心愿来。”
他在将睡仙养好这件事上,是很有几分执念的,柳弦安躺在“吱扭吱扭”响的软椅上,听着对方说这里要栽花,那里要种树,慢慢就瞌睡了,梦里王府当真变成了花团锦簇的棉花窝,风送荷香蝶影翩跹,恰好又听到耳边有人问:“你说,这样好不好?”
柳弦安迷迷糊糊地回答:“好。”
就这么把翻新住处的事情定了下来。
梁戍大为满意:“那明晨我就招工匠来见你。”
柳弦安却摇头:“明晨我还要进宫看书,让工匠下午再来。”
“每日都要看书啊?歇两天。”
“不歇,看书又不累。”
梁戍拉着他亲,含含糊糊地抱怨,看书还不累,这世间就没几件事能比看书更累。
他起先还装模作样,陪着共读两回,第三天就不行了,开始腰酸背疼头晕眼花,困意铺天盖地,柳弦安靠在他怀中,捧起一本书“哗啦啦”地看,看够一早上后,再伸手将人摇醒:“走吧,我们去吃饭。”
梁戍打了个呵欠,看着四周摞满的书,不解地问:“怎么看完不放回去?”
“这里的书放得实在太乱了,我想要全部重新分一遍类。”柳弦安解释,“再做一个目录,方便后来人查找。”
“除了你,还有谁会来这里看书。”
“本朝正大兴科举,选拔上来的千千万万年轻才子中,总会有人喜欢和需要这些书。”柳弦安拽着他的衣袖,慢悠悠地往太阳下走,“况且对我来说,这件事又不麻烦,随手而已。”
说是随手,但要将数千卷旧籍全部重新归类,放在以往,至少需要几十名宫人分工协作才成,更何况这回书籍的内容还晦涩难懂至极。所以当消息传到梁昱耳中时,他也甚是惊讶,问:“当真如此厉害?”
“回皇上,老奴早上在去送茶点时,见塔中的书已经被分类摞到了不同处,柳
二公子正在列目录,地上写好的纸,密密麻麻的,足足散落有十四五张。”
“柳二公子在列目录,另一个呢?”
德才公公答:“王爷在睡觉,睡得挺香。”
梁昱摇摇头,笑骂了一句,又问:“中午又没留在宫中吃饭?”
“没有,看完书两人就手牵手回去了,据说柳二公子下午要与工匠一道商讨王府翻新的事,晚上还得去吕老大人府中,替他看诊。”
梁昱皱眉:“一个人如此东奔西跑,能顾得过来?”
德才公公心里也没底,不过他觉得自己这两天在见到柳二公子时,对方都是不紧不慢,和颜悦色的,看着似乎也不大忙碌。
王府中,柳弦安守着咕嘟的砂锅,用一把小扇子慢慢扇,他方才与工匠说得口渴,此时便来给自己煮一碗糖水。梁戍寻了一大圈,才从厨房中找到人,倒是被对方专心致志的模样给逗笑了,蹲下帮着一起顾看火,又问:“想吃什么,让李婶做便是,怎么自己来了?”
“昨日从古书中看来的一道食方,煮来试试。”柳弦安用银匙盛出一小块煮成酥软的桃肉,道,“差不多快好了,王爷先尝尝。”
果肉闻之还伴有缕缕茶香,梁戍欣然接纳,结果被齁得半天没说出话。他其实已经算是很能吃甜了,毕竟行军作战时若被困于大漠,全靠糖饼来补充体力,但糖饼和眼前这一勺糖腌的桃子比起来,确实还是小巫见大巫。
柳弦安催促地问:“如何啊?”
他可能是煮了这老半天,又困了,所以语调中夹了一丝软绵绵的水乡腔调,戳得骁王殿下浑身舒坦,立场全无,好吃,这辈子就没吃过这般好吃的桃,一勺顶饱。
柳弦安面露狐疑,因为“一勺顶饱”四个字听起来,就不像什么正经评价。梁戍笑道:“甜了些,不过泡水应当不错,窖中还有些冬日里存下的冰,等会我教人取些出来,刚好能配你这一锅桃酱。”
“原来古方也是瞎写的,这人并不是个美食家。”柳弦安兴趣索然,将勺子往过里一扔,“亏我还看他‘酥若美人胸’地瞎形容了半天。”
梁戍视线往锅里一瞟,所有桃瓣颜色皆被煮得粉白可爱,便附和:“是挺像。”
柳弦安抬脚一踢。
梁戍顺势将他拉到怀中:“怎么,实话还说不得了?”
嘴里没个正形,一边说,一边又要亲,与纨绔混混有一比。柳弦安双手使劲,好不容易才将自己胸前的脑袋推走,提醒道:“等会还要去吕老大人家。”
“又不急,我看那老头生了一副长寿面相。”梁戍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听说昨天还躺在床上把他儿子骂得狗血淋头,中气十足得很,不差你这一半个时辰。”
况且一想到自己去吕府,居然还得待在门外头,骁王殿下就越发哼哼唧唧,没事找事,一会头疼,一会胃又不舒服,反正病得肯定比白胡子老头更加紧急,需要大夫立刻展开诊治。
柳弦安深深叹气,可真烦人啊!但烦人归烦人,他还是配合地在对方肚腹处按揉了一阵。梁戍被按得总算消停下来,颇为大度地表示,那等会我亲自送你去吕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