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柳弦安在家时, 经常会想象自己赤足行于极冷的无边雪野,但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是北风刚吹动白鹤城的第一片黄叶,连最灵敏的鸟雀都没反应过来呢, 山庄的小厮们就已经快手快脚跑进跑出, 替自家懒蛋公子备好了暖烘烘的火盆, 柳夫人还会额外给他添一条松软蓬松的棉花被——因为总躺着不肯动,确实容易受凉。
阿宁说:“我听闻西北极冷, 比王城还要冷。”
柳弦安躺在宽敞的马车上, 懒洋洋地接一句, 西北自然冷, 风雪满玉门嘛, 先前总在诗文中见到,这回总算有了机会,我们要好好身临其境体验一番。
阿宁却提醒:“可是公子那么怕冷。”
柳弦安将手潇洒一挥, 无妨的,我也可以不怕。
结果在抵达月牙城的第一天,刚钻出马车,就被边关狂风吹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头发与衣袍胡乱飞起,打得脸直疼。
梁戍直接将人抱进了骁王府。
柳弦安顶着一头不怎么神仙的乱发,擦了两把脸上风沙, 扭头看看四周。这座府邸虽说与王城那座差不多的简陋,也一样旧,但胜在十分高大结实, 而且房间里的火盆足够旺盛, 将窗户一关, 大漠里呜呜咽咽的风便被挡得七七八八,也吵不着人。
卧房中的床和被褥靠枕都是新换的,看着极为软和蓬松,柳弦安仔细沐浴完后,将自己舒舒服服往里一裹,就坚决不肯再起来了。
与大道同游,与大道同游。
梁戍坐在床边,用手指夹着他的脸蛋扯了扯:“一来就睡,不同我去看看军营?”
“不去,太冷了,不想动。”柳弦安半闭起眼睛,一杆子撑出老远,“等春寒过了再说。”
别人睡懒觉论天,柳二公子睡懒觉论月。
梁戍点头:“好,那就等春寒过了再说。”
阿宁听得直叹气,看来王爷靠不住,只有靠自己。于是他每天都要力大无穷地将自家公子从床上扛下来,套好暖和的衣服,监督他出门走走路,再打打养生拳,活动活动。柳弦安大多数时间都还算配合,但有时实在犯懒,便会一边往回跑一边敷衍:“今天已经走过了。”
阿宁追问:“哪里走过啦?”
柳弦安钻进被窝里,理直气壮地答,在三千世界里走过了,走了九万步,腿酸得不行!正说着,就又睡了过去,结果还真走完了一整场冗长的梦境。晚些时候,梁戍忙完公务,从军营中回来,手上带着春日寒意,一把将人从暖呼呼的被窝里捞出来——就是这么讨嫌吧,但好在柳二公子没脾气,被闹醒之后非但不生气,还觉得甚是庆幸。
“又梦到什么了?”梁戍问。
柳弦安答:“梦到我一直在走路。”
走过风,走过雪,还走过一座很高的山。对于一个大懒蛋来说,这可实在是太累了,于是梁戍就真的抱着他耐心哄了半天,最后还许诺,要往三千大道中给他送一匹最好的战马。
但却遭到了拒绝,柳弦安强调:“我自己有马。”
梁戍想了一下自己今早见到的,那匹混在彪悍战马群中悠闲踱步,嘴里还要嚼一口豆饼草料的小红胖马,点头:“嗯,那确实是你的马。”
“王爷替我将它照顾得好一些。”柳弦安打着呵欠,“等天气不冷了,我还要骑它去大漠中逛逛。”诗中怎么说来着,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虽然自己的马是红马,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梁戍对他言听计从,具体从到了何种地步呢——直到两个月后,骁王府里为数不多的外院下人们,也还没能成功见着柳二公子的面,只知道这神仙疙瘩一天到晚躺着,说着玄乎的梦话,什么“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什么“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如同下一刻就要飞升。
于是大家纷纷感慨,太别致了,不愧是王爷带回来的人!
午后小院被太阳晒得暖暖烘烘,阿宁觉得热,便将屋中火盆撤出去两个,自己捧起一本医书趴在床边看,看着看着,也就睡着了,恍惚间觉得身后似乎有动静,睁眼一瞧,赶忙揉着眼睛追过去:“公子怎么起来了?”
柳弦安站在门口,使劲伸了个懒腰:“你没听到鸟鸣吗?夏天要来了。”
阿宁心中一喜,倒不是喜夏天,而是喜自家公子终于愿意将出门大事提上日程!
外宅里,赵小毛正在玩一只木雀,他是府里出了名的皮猴子,本就顽劣惹人头疼,最近又跟高林学了些拳脚功夫,就更无法无天上蹿下跳,简直没有一刻是安分的,吵得老赵都不再抠门了,花大价钱给儿子买了这只小玩意,撵他出门去玩,只求自己能换半天耳根消停。
赵小毛确实也玩了,但玩得另辟蹊径,没有放它四处飞,而是三下五除二拆成十七八个零件,有模有样地研究了起其内部构造。
隔壁小姑娘原本是高高兴兴来一起飞木雀的,结果却见到了一堆碎木块,自然毫无兴趣,转身要走,反倒被扯住辫子,于是气得从地上捡起石头丢他。赵小毛被砸了,只捂着脑袋蹲在地上笑,似乎高兴得很,傻模傻样,梁戍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简直看得头疼欲裂。
小姑娘最后哭哭啼啼地跑走,赵小毛也没去追,而是继续专心致志探究自己的宝贝木头,直到脑袋上挨了一个爆栗。
“哎呦!”
“哎什么呦!”梁戍用两根手指捏着他的肩膀,嫌弃道,“你这臭小子,怎么只长个子,不长本事?”
“王爷。”骁王府里没大规矩,小娃娃就更不必遵守,赵小毛将脏手往身上擦了擦,不服气地辩解:“高叔叔都夸我有本事。”
“你听他的,他自己都是光棍一条,与你算同病相怜。”梁戍吓唬小孩,“再这么皮下去,当心将来讨不到媳妇。”
赵小毛觉得很无所谓:“讨不到就讨不到,我看王叔李叔钱叔宋叔马叔张叔他们,都没有媳妇。”
一句话狠狠戳中骁王殿下的痛处,他实在不懂为何自己的西北大营如此盛产光棍,眼看这小兔崽子也有向前辈看齐的趋势,梁戍诲人不倦,皱眉道:“你怎么净看没的,不看看有的?”
“谁有?”
“我有。”
赵小毛想起了大人们的闲聊,好奇极了,立刻压低声音问:“是那个一直睡觉的好看神仙吗?”
梁戍颇为满意这句话,没错,是好看神仙。
两人正站在树下说着话,赵小毛余光瞥见一片白影,扭头一看,突然就睁大眼睛,“哇”了一声。
梁戍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神仙竟然自己出门了。这天气穿大袍子是不成的,容易灌风,于是阿宁便替自家公子找了一套合身的棉夹袄,料子用了江南最好的流云缎,行走时如风拂竹林,俊朗风雅,飘逸挺拔。
赵小毛此前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文雅的人,一时间有些呆了,甚至极为罕见的不好意思起来,在身后衣裳上擦了擦脏兮兮的手,与程素月初见柳弦安时悄悄拽袖子差不离,可见确实是一个窝里出来的。
梁戍迎上前,笑问:“总算愿意出来走走了?”
柳弦安道:“夏天来了。”
“嗯,夏天来了,不过外头还是冷。”梁戍替他将披风拉好,又捏了一把冰凉的指尖,问,“没带暖炉?”
阿宁赶忙跑回去取,柳弦安视线擦过梁戍的肩膀,看着树下站着的孩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赵小毛是小名,他有个大名,是为了上学堂而取的,叫赵无地!
原本其实是赵无敌来着,军营里出生的孩子嘛,勇猛善战,
无敌无敌,意头好得很。结果赵小毛还没长到上战场的年纪,就先在学堂里打了个天下无敌,老赵天天提着腊肉给别家爹娘赔礼道歉,一怒之下,就把儿子的名字给改了,无敌改成无地,提醒他你爹我一穷二白,半亩良田没有,你若不努力,现在没地,将来也一样没地。
柳弦安第一次听到如此随意的名字,但却意外与这片苍凉的边关相契合,他道:“以其无死地,好名字,往后也是要百战百胜的。”
赵小毛没懂,什么死?
于是柳弦安就站在树下,给他讲了讲什么叫“出生入死”。一个不爱念书的孩子自然弄不懂所谓“生之徒”“死之徒”,但却依稀听懂了字面意思,以其无死地,就是说将来敌人找不到任何自己的弱点,所以能百战百胜,所向披靡!
赵小毛都懵了,原来我这么厉害吗?
“你这名字中写有长生之道,勤学苦思,将来或许能参悟一二,不过若实在不爱念书,倒也不必勉强。”柳弦安弯腰捡起地上木零件,研究了一下构造,“人嘛,短短数十载,重要的是逍遥天地间。”
逍遥天地间。赵小毛喜欢这五个字,他雄心勃勃地想,好,将来我就要逍遥天地间。
等阿宁抱着暖炉跑回来时,柳弦安已经重新拼好了木雀,正在周围一圈人的围观下,将其放飞。
至于哪里来的一圈人,因为柳二公子出门的消息已经飞速传遍全府,大家抱着看神仙的心态纷纷赶来,然后就当真见到了一个浑身发光的神仙,站在陈旧破宅前,翩然鹤立不染尘埃,与周遭环境那叫一个格格不入。
这果然是被自家王爷花言巧语骗回来的吧?
大家心里都忐忑得很,一边忐忑,一边鼓掌,木雀最终在一片热烈的欢呼中飞上了天,赵小毛惊讶地说:“它怎么能飞这么高?”
“这并不算高。”柳弦安拍拍他的肩膀,仰头感慨,“真正的高,在九万里云层之上。”
赵小毛还在掰着手指算九万里有多高,柳弦安却已经跨出了院门,他打算去看看军营,再看看自己的马。
梁戍道:“军营距离此地有些远,你现在去,今晚怕是只有宿在那里。”
柳弦安答应,那我们就宿在戈壁。
玄蛟一路驰骋,带着两人向城外奔去。此时戈壁红日高悬,雁群结队,防御城墙如巨龙盘旋蜿蜒至天的最深处,一眼望去震撼万分,柳弦安倒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自己又不小心跌进了三千大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