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注意到那个戴着帽子的青年的时候,正是他和塔比隆要起身离开的前一刻。他瞥到了那一抹不起眼的灰色,那是一顶看上去很普通、但也很讲究的绅士礼帽,有着那种略微上卷的帽檐,以及廉价的黑色饰带。在那帽檐之下,是一双奇特的褐金色双眼,目光炯炯有神,嘴角带着微笑。
当时他的注意力有一点不太集中,有一点心烦意乱,因为塔比隆刚刚跟他谈完——实际上是强行中断——的那些话让他有点莫乎所以。
他很熟悉这种感觉,那是某个他没有发现但却很要紧的事件或情况即将蹦出来,跳哒哒的拦到他的面前给他捣乱时的精确预感。他曾经仔细的分析过这种感觉会出现的原因,最后的结果却让他无可奈何、不了了之。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有些事情就是没有办法意识到,他不可能硬生生的将全局的每一个黑暗的边边角角都顾虑个清楚明白,不可能想到每一件他在事后回想懊恼自己应该提前想到的事情。其中有一些时候是因为他粗心大意,有一些则完全跟他没有关系,那是那种属于在发生之前没有任何办法做出预测的最讨厌的突发剧情——比如在看到他给出的照片后的塔比隆的反应。
这家伙当时在喝酒,当然不再是汤力水了,而是他让红领带特别调制的一杯螺丝刀,劲儿大,色艳,沉淳的血红淀落在美荡的橙黄之下,传说中对新人极不友好、两杯就倒的“少女杀手”,完美符合塔比隆的兴致要求——然后他将那半杯再次喷在了艾德的脸上。
“这张照片……”他用力的呛咳,粗鲁的一把抢过了艾德手中的照片,看着上面的那道苗条的细影,神色一下子变了。他抬起头,严肃的看向艾德——艾德迄今为止从未在他的这位新朋友的脸上看到过这样严肃的表情,那阴翳而锐利的目光几乎能将他的眼球儿刺透,再从后脑勺穿出四十米去,“你是从哪里搞到这张照片的?”
“看样子你确实认识这上面的人是谁咯。”艾德一边抹脸,一边保持着镇定的说道。他这样其实很了不起,因为如果是一般人的话就算没有注意到塔比隆脸色的变化,光是前后几分钟的时间被连续喷了两脸水就足够他充血冒火了。
艾德对现在这一情况的出现做出了一些大致的猜想,在心里面给自己留了个底儿。可是他马上就发现自己留的底儿还是有点高了。塔比隆一改之前全部的不正经,伸出手抓住了艾德的手腕。他的手劲儿非常大,他用上的手劲儿非常大,如果被他现在握住的不是艾德的胳膊而是几截麻秸秆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把它们给抓成一把扭曲的旧报纸了。
“嘿!”艾德皱起了眉头。他对于新朋友无礼的举动明确的表示了不满,尽管他知道可能事出有因,但是他还是对着他严厉的瞪了一眼。
塔比隆对于艾德的反应不为所动。他的脸色挂着一层如同冰霜般的白色,一眨不眨的盯着艾德。“你是从哪里搞到这张照片的?”他问,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的问题,同时又提出了更多的问题,“你认识上面的人是谁吗?你知道她的名字吗?你为什么要找她?除了你之外还有多少人知道你现在在找她?”
“行了!”艾德一把挣脱了塔比隆的手,撇着嘴斜着眼瞅着这个老家伙,另一只手搓揉着刚刚被抓的手臂部分肌肉,表情像是被非礼了的某个十八岁纯情少女一样。或者这么说不算非常恰当,因为宇宙星神在上——现在哪还能找到十八岁依旧纯情的少女欸。
塔比隆稍微冷静了一点。他似乎也是发觉到自己刚刚好像有些太失礼了,闭上嘴巴坐在那里不再吭声。但是他的两只眼睛依旧直直的盯着艾德,神情也丝毫没有变化。他在等待着艾德的回答。
“我可以和你解释你问出的这些问题,”艾德面对塔比隆无声的注视,感觉好像有无数根看不见的小刺儿在一直试图突破他的脸皮。不过幸好他的脸皮很厚,所以他没有把这个放在心上。他一面在心里面快速的做着相关的考量,一面对着塔比隆摆了下手,示意他放松,没有必要将两人之间的对话搞的这么紧张——他们之前的气氛本来非常好了的——他的声音和开瓶器一样的自然,“但是我的朋友,我告诉你你想要知道的东西,我和你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你也必须要做同样的事情——你必须要跟我说清你所知道的一切。”
“我会在之后做出自己的判断。”塔比隆说,压低着自己的嗓音,“但是现在,我需要你先给出我问题的答案。在此之前别的什么都免谈。”
他的态度是如此的强硬,好像一点让步的余地都没有。这让艾德马上又有了个底儿。他微笑,似乎是妥协了一样的点了点头。
“好吧,就按你说的。”他说,然后眼睛看向了塔比隆手中自己给他的那张照片,看向了上面那个自己陌生有熟悉的身影,“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我知道这个人是谁,我也知道她的名字。”
“……”
“她叫做阿黛尔,是我雇主家里面的一个雇工。”
“啥?”塔比隆眼睛陡然睁大,表情一下子变了。
艾德奇怪的看着这个老家伙,这一刻他的心里面在想些什么倒是全部都表现在脸上了。“你惊讶啥呢?”他问道。
“……没,没啥。”塔比隆摇头,然后对着艾德扬了下下巴,“继续说。”
“她为我的雇主做着一些女佣的工作,”艾德狐疑的望着塔比隆,缓缓的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她们的合同是怎么签的,但是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我雇主居住的老宅里面,为我的雇主清扫卫生、打理庭院,并准备好一段时期的食物,以及解决掉其他诸如此类我雇主本人没有办法做的工作。因为我的雇主她年纪已经很大了。她是个老太太。”
“一位……老太太,”塔比隆干巴巴的重复着艾德说过的话,“一位生活不能完全自理的老太太?”
“是这样。”艾德点头,“虽然没有确切了解过,但是我想她们两人这样的关系应该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了,应该绝对不止一年两年。她们之间的感情很好。尤其是对于我的雇主来说,阿黛尔对于她可能是现如今她最亲近的人也说不定——然后,阿黛尔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再去她那里了。”
“一个月——一个月?”
“对,一个月。”艾德不明白塔比隆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时间,“最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的雇主完全失去了阿黛尔的音信。她再也没有去过我的雇主的老宅中工作,也没有和我的雇主打过一通电话,没有做过任何的解释,我的雇主也完全联系不到她。等她联系了我,我赶到她家的时候——我不想这么说,因为这很没有礼貌,但是她简直就像一只掉了毛儿的老母鸡一样糟糕。黑皮老母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