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越君哈哈笑着自谦两句,邀容宣抬箸。
鼎中汤水沸腾着,袅袅烟气被风吹得四处飘散,方才的剑拔弩张之势仿佛只是一场梦。
滚在热汤中的肉有些老了,豆中酱也不合口味,容宣意思着夹了两块便放下了玉箸。
权越君拾起绢帛拭净口边油渍与指上污垢,和蔼长者般笑着问了容宣一个问题,闻者当即瞳孔紧缩。
“听闻小友意中人乃是滨海城人氏,师从阴阳家门下,不知是否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容宣藏于袖中的手刚刚松开便又攥了起来,镇定地笑道,“小臣方才便说世人惯会以讹传讹,不知何人如此抬举小臣,竟为小臣聘了神使门下学生为妻?”
“哦?竟是谣言吗?”
“正是。季萧祖籍在北海郡偏北一县,许是有人听岔了,以为在北海郡以北。其祖举家南下后便在东海郡定居,至今已是彻彻底底的东原东海郡人氏。”
“东海郡?”权越君点点头,“东海郡乃是天下第一风雅之城,儒风潜移默化,即便路旁乞儿亦会两句古语,想来能于满城文士当中得入小友之眼必定非寻常人家。”
“非也。季萧自幼父母双亡,长于夫子膝下,因身体孱弱故少见于人前。这门婚事夫子早已订下好些年岁,怎奈小臣年少不知情重,拖延至今,白白荒废了季萧大好年华。如今小臣年纪渐长,方识情深义重,幸好不算太晚。”容宣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三分真七分假,言罢他甚至自己都分不清真真假假。
权越君了然地点了点头,两人对面枯坐,一时无言。
容宣盯着权越君黑色斗篷上的系扣,是两条咬合在一起的飞龙,首尾相接围成了一个精致的圆环。他忽然想起那身道服上的纹绣,两只飞鹤亦是首尾相接咬成一环,鹤羽皓白鹤首明艳,玄素朱三色交叠,将世间的明暗鲜妍尽绘于一身。
权越君自始至终都没有摘下兜帽,一缕灰白的头发忽然自帽中垂下,垂在他一如既往威严正直的面容之前。事到如今,容宣依旧觉得他长相端正,任谁看了都觉得他应当是最为正直公正不过的长者,即便他已是心怀叵测的逆贼叛党。
天际终于暗了下来,血红的夕阳挂在山巅,被七月暑风撕裂的万里层云染着朱砂色,比容宣的衣裳更艳丽几分。
该闭城了。
容宣心里想道,他幽幽吐出一口浊气,起身告辞。
权越君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容宣深揖一礼,倒退至门前。他刚刚转身,却闻利刃出鞘时金属摩擦的微响,然而响过之后再无后续。
他佯作未闻,准备开门离开,适时却听见权越君在身后说道,“老夫年轻时亦喜张扬色彩,常衣赤紫,纵马巷陌,时意气风发今犹历历在目。老夫少时无知无为,年过而立方知奋斗,幸有父兄荫庇方得盛名光景。文陵君年少流离,凭一身之力登高望远,实为沅江九肋。老夫十分钦佩,亦是可惜……”
容宣扣在门上的手指一收,没有回头,“得君侯为师友,宣三生有幸。”
他开门出屋,脚步匆匆奔下二楼。
店主见容宣出现立刻笑眯眯地迎了上去,结果却只摸到一片朱红衣角,他搓着手站在门口不泄气地喊了声,“君侯常来捧场噢!”
容宣一步迈上车,令驾车之人去酒肆后院将容恒二人喊回来。三人片刻即归,容恒看到容宣颈间血渍瞬间变了脸,赶紧吩咐御车去往医馆。
“不必,回相舍。”容宣脸上依旧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两人见之有些脊背发凉。
坊内守将正在换班,准备关闭坊门,容宣一行踩着点进了坊,差一点违反宵禁。
待进了相舍大门,容宣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一脸冷漠地直奔议事堂。路上先后遇见嬴涓与门客,其人见他神色阴冷可怖一概大气不敢出,更不敢问,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像片红云似的刮了过去。
容宣踢开议事堂的门,房内洒扫的侍女吓了一跳,赶紧低着头退出去。容恒与沉皎前后脚溜进来,容恒去翻细布与给他处理伤口,幸好只是皮肉伤,眼下已差不多愈合了。
“君侯,那……”
沉皎正要说什么,却见容宣目光幽凉地看着他。“去查,权越君如何得知相舍小君出身蓬莱,最晚后天我就要看到那个人。”
“是。”沉皎面色一凛,立即应声离开。
容宣拨开容恒擦拭伤口的手,“传书夫子,我要回书院成婚,让夫子帮我准备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