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怀朔镇一带就算进入农闲季节,家家户户每天两顿饭,贫富都这样。区别在于,富人家是两顿干饭,穷人家一干一稀,贫困户两顿稀饭,赤贫之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高家现在不同往日。自打高欢醒来后,将一天两顿改成一日三餐。家主说了:“一日三餐,早吃饱,午吃好,晚吃少,有益身体健康。”
主家的早餐是小米稀粥、油烙饼、鸡蛋、咸菜。管家、主事、账房等没有鸡蛋,其他几样随主家。下人们只有稀粥咸菜。
高欢发现以后,问管家娄黑子为什么下人没有烙饼吃
娄黑子眨巴眨巴一双三角眼,表情为难的说:“姑爷,老奴替两位主子管理这个家,起早贪黑,尽心尽力,断不敢些许怠惰,更不敢多贪一口吃食。”
高欢听娄黑子如此说,分明是不尊自己这个家主的号令,便不悦的说:“娄管家,我又没说你贪嘴偷食,说这些干什么!”
娄黑子态度虽然谦卑,语气却并不低下。他梗着脖子回应说:“姑爷,老奴是说,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就拿眼下来说,镇里数得上的大户人家,都开始节衣缩食。咱家库房里的小麦、糜黍、高粱三样主粮,除了上缴镇军府的七成军粮外,余下三成,加上往年结余,本来够咱家百十口人两年食用的。可您上半年拿出一半粮食周济了您的朋友。剩下的粮食,农忙时三餐,农闲时两餐,勉强可以熬到明年夏粮收割时节。现下已然入秋,家家户户都是一日两餐。单单咱家改成三餐,一是账上支应不起,二来也招人嫉恨。”
听娄黑子说,自己上半年拿出家里一半的存粮周济了朋友,高欢有些不明白,便问:“我拿家里的粮食给谁了”
娄黑子眼里的鄙夷一闪即失,语气难免有那么些许不敬的回应道:“具体是哪几位朋友,老奴不全知道。但五原那边的李家,得您的无私帮助最多。”
高欢听出娄黑子言语中的轻蔑,但没有在意,而是仔细回忆了一下他所说的五原李家。隐约间,几个人名和一众衣衫褴褛的古代农人形象渐渐在脑海里清晰起来。李谷、李糜、李勇、李什么来着好像是有这么些人,而且是一大家子冶铁锻打方面的匠户。隐隐中,更多的饥饿镇民形象也向自己走来……
先不管这些了,两餐该三餐是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道命令,无论如何,不能让一个管家蹶了面子。于是他冷着脸说道:“不管怎么说,下人吃不饱,哪有力气干活至于你说的农闲,以后再也没有了。从今以后,咱家一年四季都是农忙,下人们必须吃饱。”
听这位油瓶倒了不扶,当家不主事的姑爷今天说话这么生硬,娄黑子急色道:“姑爷,您让老奴上哪儿筹集粮食缺口去怀朔镇干旱少雨,地力贫瘠,一亩地产不出七十斤粮(一斤六两等于后世的一市斤)。原先大部分军粮由朝廷拨付,本地产出的粮食只上交四成,自留六成。自前年开始,朝廷断供军粮之后,本地的产出上交七成,自留三成,家家户户都开始缺粮了啊。这么跟您说吧,除了沃野镇,周边五百里之内的地界上,大多数人家都缺粮,就算有钱也买不到粮食。”
高欢来自一个物质丰富的时代,根本感受不到粮食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有多么重要。直白一点说,农业社会的所有战乱,包括朝代更迭,绝大部分来自粮食危机。特别是中国这样以稻米小麦为主粮的国度,更是如此。
虽然被管家噎得说不上话来,高欢也算冷静下来了。杂交水稻亩产一千公斤的时代,政府都不敢丝毫轻视三农问题,何况亩产不足五十公斤的现实状况。管家的态度虽然不敬,但他抠抠搜搜的拒绝,也是一番好意。于是说:“既然这样,家里只需保证昭君一日三餐即可。院子里的丫鬟、仆妇、勤杂,还按原先的饮食习惯安排。我的那份也免了吧,节省下来,分给下人们吃。不是我不重视你的意见,而是接下来的日子,木工、铁匠、务农的下人们的劳动强度将会加大,必须保证充足的体力。”
娄黑子说:“您要干什么”
高欢说:“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粮食问题不要再争了,就按我说的办。缺口部分我会想办法解决。”
“您能有什么办法……”娄黑子嘟囔了一句说:“这事您最好让小姐发话,不然老奴真的不好办。”
高欢见娄黑子始终不买自己的账,没再多说,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娄黑子连一句“姑爷慢走”这样的客气话也没说,就那么表情平静的目送姑爷离开。作为平城娄家安排给三小姐的管家,他可以不把高欢这位“准赘婿”放在眼里,但娄昭君的意见,打死他也不敢不听。
“三餐制”的事,最后还是被娄昭君知道了。为了给夫君长面子,她将娄黑子臭骂一顿,并大方的批准了这项家庭改革。为此,全家上下欢呼雀跃,就差给姑爷磕头了。
成婚一年来,高欢还是第一次主动对家里的琐事发表意见。以往娄昭君向他咨询关于家里的诸般事务时,他总是说:“你说咋办就咋办,我没意见。”自打这次病好了之后,娄昭君感觉夫君的心彻底属于这个家了。这种变化,让她既欣喜,又忧心。欣喜的是,现在的夫君才是一家之主该有的样子。忧心的是,夫君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这不,自打初三那天醒转之后,从早到晚和下人们混在一起,不知道鼓捣些什么。
夏天穿越成为高欢,前身残存的记忆虽不完整,但也逐渐清晰起来。在这个家,只有妻子娄昭君和兰草紫娟两个丫鬟,以及车夫娄三对他是发自内心的好。其他人,别看都是下人仆从,表面上卑躬屈膝,骨子里并不尊重他这位一家之主。原因嘛,很清楚,家里的一切都是娄昭君带来的。他这个所谓的一家之主只是名义上的,和入赘差不了多少。
下午,高欢又进了木工房。
几个木匠推、刨、凿、砍,叮叮当当忙不停。忽然感觉门口光线一黑,抬头一看是家主进来了,赶紧作揖行礼。师傅李富贵张皇失措的说:“请家主原谅,小的们知错了。您要罚就罚小人吧,和徒弟们无关。”
高欢愣神,不明所以的问:“你何错之有,我为什么要处罚”
李富贵说:“家主您亲自到这种肮脏的地方查看,一定是小人做错了,请您责罚。”
高欢这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自己到木工房的次数多了,引起了工匠们不安。便说:“你们误会了,起来说话。”
李富贵口称:“不敢。”身体弯的更低了。
高欢说:“叫你们起来就起来,有事相问。”
听高欢不是来找茬的,李富贵和他的五名徒弟长长吁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躲过一顿毒打。今天进来的若是娄管家那个黑心肠的货,三十鞭子是免不了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位一直不阴不阳的姑爷,婚后一年,从来不进这种肮脏之地。病醒之后这是怎么了,一间工房都不放过。究竟意欲何为
高欢不是意欲何为,他是真的要有所作为。做什么呢当然是做几套硬木沙发和新颖美观实用的家具。库房里,已经破解阴干的板材堆积如山,想做家具随时可以。昨天观摩了匠人们的手艺,卯榫结构,精巧结实,没得说,完全可以达到自己的要求。油漆用的是桐油,绿色无污染,千年不腐。胶是牛皮胶,粘合效果非常好。
入冬之前,他还打算把家里的供暖设施重新改造。各个房间都有一个烧劈柴的灶台,四处冒烟扬灰,家里脏的不得了。这么大的院子,四十几间房,到了冬天各自供暖,既不安全,又不卫生,也不节约。改造成统一供暖系统,一切ok。至少把主卧房、书房、客房改成统一供暖系统。
昨晚趁昭君睡着之后,他到书房,把接下来要做的家具和供暖系统改造所需的设备画了几张简图,标了尺寸,简要的做了说明。比如大衣柜、沙发、座椅、书架、梳妆台、写字台等。因为不习惯火炕,他要制作一张两米乘两米五的大床。还有烧煤炭的锅炉,要找铁匠试制。
今天过来看看,木匠师傅能不能根据简图做出这些家具来。他把图纸交到李富贵手里,徒弟们也都围了上来。从未见过如此新颖的家具样式,师徒几个仔细揣摩,认真分析,最终得出结论,家主交给的任务可以保质保量的完成。
其实李富贵心里想,这些家具太简单了。既没有雕花镂刻,又没有拐弯套扣。直来直去的线条,随便哪个徒弟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来。但话不能直说,那样显得家主太低能。把家主的设计夸上天,自己又能按图制作完成,既不白费家主赏赐的一日三餐,又能拉进与家主的关系,何乐而不为
从木工房出来,高欢又去了铁匠铺子。之所以说是铺子,因为高家的铁匠,除了给自家打制修补农具灶具外,也对外销售农具灶具等日用品。
铁匠铺主事,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匠人。十六国战乱时,祖上从关中逃出来,流落到五原一带扎下根来。再后来,草原闹蝗灾,蠕蠕人越境劫掠,家里被抢的干干净净。父亲带着全家仅剩的五口人乞讨到怀朔镇,被当时负责怀朔镇事务的娄家大管家娄福买下来,成为娄家家奴。
老铁匠姓赵,名印。一手祖传的铁匠手艺,远近闻名。赵印的两个儿子早已成家立业,现在在平城那边娄家的商队里担任主事。女儿嫁给五原老邻居家的儿子,现在也是儿女满堂。娄昭君成婚时,娄家在怀朔镇的产业,连同一百多奴仆一并成了娄昭君的陪嫁后,赵印老两口也就成了高欢的家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