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钩沉,山东邹平的孙氏家族,在明朝时曾出了一位历经六朝、大有作为的皇后,家族屡承皇恩,位极人臣。
与皇上“青梅竹马”,相伴一生,为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里添上一抹瑰丽的色彩。
影响幼帝定都、废殉葬制,以柔肩力挽狂澜、驾驭两次震惊中外的皇宫政变,这样一位奇女子却留得“阴夺宫人之子”、“惑君干政”的骂名。
是正,是邪?
是贤,是奸?
这个八岁时就以美名誉满天下,密养大内,以备后位的女子该有怎样传奇的一生?
前缘
她,八岁时就以美貌名闻天下。
他,手捧玉圭是圣祖钦定的国之储君。
她,梨涡浅笑如新荷照水。
他,俊秀卓绝似云中蛟龙。
她与他,在朱门宫阙内相遇,
从此情根深种,两小无猜。
七年后,一旨皇命,鸳梦破碎。
她被迫离宫隐身在外,
而他则违心另娶她人。
命中注定的龙凤情缘偏多遭劫难。
前路渺渺,仰望苍穹,策马朱门。
大明后宫内,
她和他,
如何成就这段真实记载于史册中的帝后绝恋。
第一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一章 梦起
大明永乐六年。
山东滨州府的邹平,是一座小小的县城,这里有一座黄山,与安徽境内著名的云海黄山不同,这里是以黄土得名,在邹平城南近郊,山城相映,别具特色,其山势状如伏虎,又称虎头崖。
黄山自古多庙宇,西岭有碧葭元君庙,东岭有玉皇庙,又有捕蝗之神刘猛将军庙、石大夫庙、皆金彩绚丽。寺庙之中有僧道主持,终日香烟缭绕,钟响磬鸣,进香还愿者络绎不绝。
每年四月初八,黄山盂兰会,不仅文人墨客会集于此吟诗作赋,南北商贾也来此商洽物资,尤以各地药商为众,形成了海内闻名的黄山药会,成为邹平一年一度的大盛事。
在永城担任主簿的孙敬之告了假,一早出门,带着供果和香烛来到玉皇庙还愿。孙敬之心中诚惶诚恐,既怀着对神灵的七分感激,又有对自身多劫命运的三分恐惧,进了山门,就看到有善男信女一步一拜,态度极其恭敬虔诚。
孙敬之心中稍稍犹豫了一下,环视四周,这里人来人往哪儿的人都有,万一碰到熟悉的人该如何解释呢。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心中一紧,也像其他人一样,诚心跪拜,一步一叩,直至大雄宝殿。
诚心地跪拜,无比虔诚地上香,敬献灯油钱,然后默默地许愿,脸上的恭敬与执着令人感动,当他走出大殿,看到众人在围着一位小师傅抽签,他也驻了足,徘徊在人群后面,神色中有些焦虑又有些惶恐。
“小老弟!”此声轻唤,音量不大,但是极具穿透力,惹得孙敬之不由驻足,转身定睛一看,竟然呆立当场。
那人一身黑色的袈裟,站在殿宇投下的阴影里默默注视着周围繁杂的一切,仿佛他是超离众生与尘世的,此时,苍老而泛黄的面上一双阴郁的三角眼,正直直地盯着自己,一动不动,似笑非笑。
“形如病虎,性必嗜杀。”孙敬之心中一紧,原来是他——父亲的好友,僧人姚广孝。孙敬之少年时曾随父亲在嵩山少林寺小住,与父亲的几位知己好友一起谈经论道,记得当时恰巧碰到最负名望的相面大师袁珙。
一群人中,袁珙一眼就先看到了姚广孝,即大为惊讶:“现在天下已经太平了,怎么还会有相貌如此奇异的僧人?你看这一双三角眼诡异非凡,面似一只生病的老虎,骨子里却透出一股杀气,定是一位精于权谋的高人,将来定能建立千秋伟业。”
若是一般的化外之人,僧人道士,听此言定会有几分的不悦,而姚广孝不怒反喜,对着袁珙深深一揖:“谢你吉言。”
那一幕深深的印在孙敬之心中,不是说僧人应该不恋红尘,不念功名的吗?那么这个姚广孝又为何在听到袁珙此言之后,如此的欣喜若狂?自此之后,一向淡泊的父亲明显疏远了与这位好友的关系,再后来,听说他投奔了燕王,以致于成为燕王靖难逼宫、荣登九五的谋臣。一切都如袁珙意料的那般,他以一介布衣僧侣,居然真的在太平盛世中,颠倒乾坤,建立了丰功伟业。
可是既然功高卓著,此时为何不在京城,却会出现在此地呢?
孙敬之还在思前想后,姚广孝则不露声色地对他招了招手,孙敬之不由自主地跟在姚广孝身后,向林间深处走去了。
清幽的禅房,两人盘腿对坐,中间放着一盘残局。
孙敬之内心无比的惶恐不安,那一年,自己年少气盛居然与姚广孝对奕,只是被突然造访的袁珙打断,那盘棋也就没有下完,而如今,时隔二十几年,他居然拉着自己仍要下完当日的棋局,那赌注竟然是自己的女儿。
惶恐之余,输得一塌糊涂。
“孙愚。”姚广孝盯着孙敬之,突然郑重地唤起他的名字:“你可认输?”
孙敬之心神不宁,只得说道:“伯父与家父一向交好,应晓家父的秉性,孙家世代居于孔孟之乡,历来淡泊处世,实不喜官场沉浮,就连小侄这永城主簿之职,也不过是因为同窗盛情相邀,才勉强为之,如今正是丁忧之期,才得以告假返乡,而小女……”说到此处,孙敬之面上一黯,连连淌下几滴急泪,“吾膝下只此一女,难免娇宠,礼仪德行并不出众,怎可配及龙孙?更何况,小女顽劣至极,前几日游湖失足落水,被救上来后,一直昏迷不醒,如今,命将不保,何顾其他?”
姚广孝危然端坐,闭目不语,仿佛老僧入定一样,而袍袖下面却是掐指一算,忽然眉头一展,微微抬眼说道:“也罢,此次我不带她走便是。”
孙敬之刚刚面露喜色,只听姚广孝又道:“不过,此女虽然出降孙家,但终究是要凤栖宫苑的。你且回去,不出半日,她自会醒来,只是对于此女,你也不必苛责管教,尽可任其自然处之,他日待到该走的时候,你也不要相阻,这一切皆是命数!”
一番话说完,姚广孝便不再开口。
孙敬之起身之后,对着姚广孝静拜一番,这才告辞离去。
城内,一座静肃的青砖小院里,微雨落花,藤萝架下,一个青衣少年对着那空空的秋千,满脸伤心,低头自责。“孙少爷,少奶奶请您进去呢。”
一个梳着双螺髻,身穿紫花粗布衣裙的小丫环站在不远处轻声低唤,那青衣少年抬眼望去:“紫烟,妹妹醒过来没有?”
名唤紫烟的小丫头悄悄抬起头,还未开口,那眼中积蓄的泪水已然说明一切,青衣少年叹息一声,终于走进屋内。
孙家书香世家,虽然官职低微,人口简单,但是因为乐善好施,家世清白,所以在小小的邹平也算得声望之家。
轻纱幔帐内,可以隐约看到静静躺在床榻上的那个小小的她,虽然紧紧闭着的一双眼睛,再也看不到平日的美目流盼、桃腮带笑。但是娇嫩的肌肤、悠闲的神态、气若幽兰,说不清的轻灵之气,道不尽的娇俏可人。
而守在床榻一角的默默垂泪的正是她的母亲,孙家的少奶奶,孙敬之的夫人——董素素。
“母亲,妺妹还没有醒来?”小小少年面露忧色,焦急不已。
素素摇了摇头,面色忧虑。
董素素多才多艺,棋、诗、书、画、弓、歌、舞、琴、箫、绣,无不工绝,更师从其父,习得一身医术,有“十能”才女之称。其灵慧之气,独赋当时,更在靖难之役中与燕王朱棣结缘,原本是得伴天子的贵人,却不喜珠楼玉宇的禁宫生活,于是隐遁乡野,以诗为媒,自选郎君。
董素素与孙敬之婚后琴瑟和鸣,育有一子一女,长子继宗,次女若微。若微慧心姝颜,最得宠爱。女儿名唤若微,是以浮若微尘之意,取自“一兴微尘念,横有朝露身,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只因夫妻二人素来喜欢王维的诗,也喜欢其淡泊的生活意境,故以若微为名,希望女儿一生恬静淡然。孰料,世事常与心愿相违,就在这一年,若微的人生,以及整个孙家的平静,都逢逆转。
注:
孙敬之,初名孙愚,字主敬,后得宣宗赐名孙忠。系宣宗孝恭章皇后孙氏之父,明朝外戚。
袁珙,朝朝著名相术奇人。
姚广孝,明朝著名的政治家、佛学家,靖难之役的主要策划者,明成祖朱棣的谋臣,著名的黑衣宰相,曾参与编撰《永乐大典》,主持重修《明太祖实录》。
孙继宗,明宣宗孝恭章皇后之兄,天顺元年参与夺门之变助英宗复位,功进侯爵。
第二章 前尘
子夜时分,孙敬之与董素素方得独处。
素素梨花带雨、满脸悲色:“若微醒了,却伤了脑子,以往许多人和事,竟然都不记得了!”
孙敬之听闻一怔,立即将妻子揽到怀中:“记忆这东西,也未必全是好事,忘就忘了吧,以若微的聪慧,假以时日,那些才艺学识终究还会捡起来的。”
素素:“夫君所言极是。许是以往我待她太过严苛,所以她才会想要忘记,以后凡事由她,我也不再逼她学这个、背那个了。”
孙敬之淡然一笑:“以往,她总是天不怕地不怕,不知世事险恶无常,这次湖边嬉闹,险些失足丧命,希望由此长长记性,收心敛性,以免日后惹祸上身。”
素素听出孙敬之话里有话,抬眼注视着孙敬之:“惹祸上身?难道——”
孙敬之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此时他还不想让妻子知道姚广孝对女儿的心思,所以赶紧掩饰:“夫人多虑了,什么事都没有,我们避世在此,以往种种都与我们无关,我只是觉得女孩子家家的,还是乖顺些好,若微从前胆子太大,经此一劫,若能柔和谨慎些,咱们也好省心。”
素素听了,眉头暂宽,放下心来。
与此同时,在相邻的院子中,小小的若微手托香腮,怔怔地愣着神:“我头好晕啊,怎么只记得在湖边跟人摔跤,余下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孙继宗一脸关切更加的一脸自责:“都是哥哥不好,不该带你去湖边玩,也不该让你跟他们角力斗狠,这样你就不会落水,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若微注视着继宗,一双灵动的眼眸微微转动,古灵精怪,心中暗乐:我的傻哥哥,还真的以为我失忆了。
若微心里高兴得很,不过她很是小心地掩藏了这种暗自窃喜的情绪。落水受伤,伤了脑子,头很痛,全身都很痛,被亲娘又是扎针,又是灌药折腾了好几日才缓过来,除了最初的头晕恶心以外,渐渐的,已然恢复了起来,却偏偏告诉众人,自己失忆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若微这么做,只是为了“逃学”。没错,就是“逃学”。孙家出身书香世家,娘亲更是远近皆知的十全才女,所以若微自小就受到了严格的训练与熏陶,琴棋书画诗词典章,无所不能,但这份才情背后却是日复一日的辛苦和无趣,于是玩心正盛的小丫头跟所有人开了个玩笑:“我落水伤了脑子,我傻了,以后不要再让我学这个练那个了”……
若微想着,心里一美,身子便向后一仰,重重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继宗吓了一跳,连忙关切地问着:“妹妹,你怎么了?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若微只是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别吵,让我安静一会儿。”
继宗听话的闭上了嘴,静静坐在床边,看着若微,他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从小一起长大、万般呵护与疼爱的妹妹终于醒过来了,怕的是妹妹如今真的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的她娇俏顽皮,却对自己十分依赖。而现在的她,说不清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有一种说不清的威仪,让自己莫敢不从。
而躺在床上的若微则回想着自己一个人坠入湖底的那种恐惧与寒冷,那一刻,她深深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也就在那一瞬间成长了,明白了人生在世,有些事情终究要自己独自面对,在经历过生死之劫的意外考验之后,小小的若微多了一份与众不同的镇定和从容,由此,在面对未来长达数十年的荆棘之旅时,才得以始终淡定坚韧。
与此同时,大明都城应天府东宫西所小佛堂内,太子妃张妍正对着佛龛虔诚叩拜,从殿外入内的彭城伯夫人暗示宫女噤声,自己也小心翼翼地站在女儿身后,悄悄跪下。
太子妃张妍心中默念佛号,礼毕起身看到母亲,展颜一笑:“母亲来了?”
彭城伯夫人点了点头,满目慈爱,然而终究是礼不能废,伏身相拜,被太子妃扶了起来:“佛堂内,母亲就免礼吧!”
“娘娘!”彭城伯夫人笑颜不改,握住女儿的手:“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不如出去走走?”
太子妃点了点头,母女二人相携走出殿外。园里奇石佳木遍布、榆柳古槐碧波,微风来袭,甚感舒适。
“母亲今日进宫,可是有事?”太子妃张妍轻启朱唇,慢移绣履,面上是几分怡然与些许的慵懒之色。
彭城伯夫人笑了,仿佛不经意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看到宫女们都不紧不慢地在身后跟着,但是仿佛又隔了一段距离,这才说道:“过几日,我就要随你兄长回乡祭祀,这一去一回,也要不少日子才能见到娘娘,心里实在有些不安,所以临行前,特来与娘娘告别!”
“我这里一向都好!”太子妃脸上淡淡的。
彭城伯夫人略显尴尬:“娘娘还在怪当初……”
“娘!”太子妃停下步子,定定地注视着母亲:“当初怎样都不重要了,太子殿下仁厚温良,对我很好,如今又有基儿、墉儿相伴,我已再无所求!”
彭城伯夫人脸上神色变了又变,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怜悯之色在她面上呈现。她最终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彭城伯夫人从宫中出来,在宫门口乘上马车,回到府中。
在府外正遇下马回府的长子,锦衣卫指挥使张昶。
张昶上前扶住彭城伯夫人:“母亲,进宫去了?”
“昶儿。”彭城伯夫人眼帘一垂,点了点头。
“娘娘还好?”张昶心中已然明白。
“还好!”彭城伯夫人向府内走去,张昶紧随其后。
入得室内,正巧次子张升也在,彭城伯夫人坐在正中,接过丫头奉上的热茶,喝了一口,抬眼看着两个儿子:“你们如今都在朝中任职,虽然说我们张家,你父子三人在朝为官,凭的是各自的功勋,拿生死换来的,可多多少少也是受惠于妍儿。当初若非她嫁入宫中,我们张府也不会有今日的荣耀与安定,昔日跟随圣上自燕京起事的功臣如今也没剩下几个,你们两个可要处处小心,不仅是为了咱们张家,须知分毫都会牵连妍儿和太子,大意不得。”
“是”,张昶点头称是。
张升听此言,则面露怒气,不由愤愤道:“当初妹妹心中早已有了良人,可是父亲和母亲偏要将她送入宫中,以太子那般容貌,怎么配得上妹妹?”
“升儿!”彭城伯张麒自屋外进来,听到此语,立即怒极:“这样的混话也能乱讲?”
“是呀,二弟。”张昶也出言相劝:“太子殿下虽然长相不秀,但是为人仁厚,素有贤名,这样的太子实则大明之幸,此话,以后你莫要再提了!”
张升摇了摇头:“太子身材肥胖,走路亦需要左右相搀,这样的人在闺房之中,妍儿该有多少委屈!”
此话正中要害,不仅张昶,彭城伯夫妇二人也微微叹息。
大明永乐八年。
绿草依依,若微在树下怀抱琵琶,轻挥玉指,弦音骤起,一时间清澈明亮的曲子传至院内各个角落,在屋内正在逗弄幼子继明的素素与孙敬之相视一笑。敬之说道:“看,女儿终究是青出于蓝,当初你急的什么似的,就怕她失忆之后忘却一切,如今在我看来,比过去不知强了多少?”
素素以帕掩唇而笑:“是呀,若微经此一劫,如同变了一个人,你说她忘记了幼时的事情,一切从头来过,可是诗词典章、琴棋歌赋,不足两年,全部拾起,比之过去更强了许多,只是美中不足”,素素微微一顿,终是有些遗憾。
“你是说女工针织?”孙敬之一扬柳眉,微微笑道:“那是若微无心在此,否则以她的聪慧,怎么会被小小的银针难倒?针灸与药理都学得那么入迷,不畏其苦,亲尝百草,这些不比绣花更难?”
素素似啧非啧,有意怪道:“都是你惯的,偏说女儿大难不死,一切由她,若是你狠下心,黑着脸让她学,我看她不敢不从!”
“呵呵,又是我的不是?”孙敬之从素素手中接过继明,老天果真厚待自己,玉皇庙更是灵验,自上次敬香许愿回来,不仅女儿得以转危为安,又给自己送来一位公子,看来过些日子应该带着家人前去还愿才是。
刚想开口,只听素素对身边的丫头吩咐着:“去把这碗冰糖莲子羹给小姐端过去”,说罢冲着孙敬之无可奈何地笑道,“瞧,刚弹了一会儿,又停手了,她呀,要是能专心点,这造诣早就该超过我了!”
孙敬之笑而不语,不多时只见丫头端着羹汤又返回屋内:“回少奶奶,小姐不在院里,也不在房中。”
“什么?”夫妻二人均是一惊,素素不由变色:“这丫头,可是又偷跑出去了?”
“去,去前院书房里看看继宗在不在?”孙敬之心中有数,女儿的性情,让她在这样的大好春日靠弹奏琵琶或是临帖打发时光,那简直是一种折磨,此时定是拉着继宗出去玩了。
孙府后门,十岁的继宗与八岁的若微,悄悄溜出门来。若微手抚胸口:“谢天谢地,没被发现,继宗,我们今儿去哪儿玩?”
继宗憨憨一笑,以手挠头:“能去哪儿呢?这小小的邹平你都走遍了。”
若微伸出手在继宗头上敲了一下:“哥哥可真是的,也不早早想好,好不容易溜出来,却又不知去哪儿,真真恼人!”
继宗一脸尴尬。若微一张粉面似怒非怒,灵动的眼睛转眸闪烁,忽然有了主意:“算了,今天时辰早,咱们先去云门山看云窟,然后回来时去徐家铺子吃油炸螺丝糕”,她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拍掌,为自己的建议雀跃不已,继宗见她如此开心,也甚是高兴,连连附和道:“好,走吧!”
注:
太子妃张妍,父张麒,永城人,为兵马副指挥。
其兄张昶于永乐年间封为锦衣卫指挥使,有战功,为成祖喜。
次兄张升,成祖起兵起,以舍人守北京有功,授千户,历官府军卫指挥佥事。
第三章 结缘
云门山,山虽不高却有千仞之势。夏秋时节,云雾缭绕,如滚滚波涛,山顶庙宇若隐若现,虚无缥缈,宛若仙境。而在主峰云门洞南西侧有一天然石罅,深不可测,名曰“云窟”。
若微与继宗二人相伴而行,一路之上说说笑笑,也不觉得累,不多时就攀至半山腰,遥看山顶,若微仰天长叹:“这才叫作‘望山跑死马’!”
“你说什么?”继宗显然没有听清,愣愣地望着她,有些失神儿。
若微大喊一声:“就是说——我累了,走不动了!”
继宗这才恍然明白,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方绣帕,在路边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铺好:“那我们就坐下歇会儿。”
若微大大咧咧坐在上面,然后皱着眉头说道:“这帕子是谁给你绣的?这么好看的花,可惜我绣不出来”,她出神地直钩钩地盯着长兄,“要是我会绣就好了,给你绣三十块,你一日一换,一个月都不重样,才不要她们的呢。”
继宗笑了,若微的性情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她若能安静地坐上半个时辰都属不易,怎会安心绣花呢,不过是绣口锦心,拿好话来哄自己开心罢了,遂说道:“哪里有什么她们?这帕子是娘绣的,她知道你素来不拘小节,所以嘱咐我带在身上,随时供你取用方便。”
“原来如此。”若微低垂眼帘,心想娘可真细心,刚待开口只听得车轮阵阵,尘土四起,一众护卫与一辆马车从她们面前经过。若微不禁皱眉,哪家的女眷这般娇气,爬山还坐车,且带这么多仆众,真是无趣得很。若微才刚摇了摇头,继宗便立即挡在她的身前,为她遮挡车轮过去带起的尘土。
突然,“嚓”的一声,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停住不动了,原来是马车的轮子陷在坑里。
前几日刚刚下过一场大雨,雨水将原来的的低洼之处浸软,如今虽然出了太阳,看似平整,但是车子经过,一不小心还是会陷落其中。
马儿不安地长嘶,一个管事模样的家丁对着车子说道:“夫人,马车陷入坑中,请毋惊慌。”
马车帘子忽地被掀开,一位中年妇人露出头来:“可需要我们下来?”
“不必!”管事的说完,立即指挥家丁仆众,拉马的拉马,推车的推车,只是可惜,众人大汗淋漓,费了好大的劲,马车也没有从坑中出来。
若微好奇心一起,走到路边找了一根木棍,径直走了过去。
“哪里来的小丫头,还不闪远点!”那管事的立即大声喝斥。
若微也不气恼,笑嘻嘻地说道:“别这么凶,我有办法让马车出来,你一会儿还得谢我呢!”
“休得胡言!”那管事似乎要恼,而车帘又被掀起,里面端坐的中年美妇看着若微,面上一惊,随即和颜悦色地问道:“小姑娘,你真有法子让马车出来?”
若微点了点头,此时继宗也跑了过来,他有些担心地拉了拉若微的袖子,若微也不理睬,又捡了很多石头垫在轮下,众人皆面有惊色,闪在一旁作壁上观,而继宗则学着若微的样子,也帮着捡来石头去垫,直到若微点了点头,说好了,她走到赶车人面前说:“一会儿我喊开始,你就用力拉马,知道吗?”
若微虽然小小年纪,又是一个女娃,神色间却仿佛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车夫点了点头。
这时若微才拿着木棍去撬车轮,一边撬,一边喊着:“开始!”
一鞭抽在马儿身上,马儿吃痛地一声长啼,顺势一跃而起,在众人的诧异中,真的从坑里出来了。
若微扔掉手里的棍子,掸了掸手上的土,对着车中的中年美妇说道:“前些天刚下过雨,山上路不好走,这马车恐怕走不了多远,你若真想上山最好步行,若不急于一时则可过些日子再来,等地干透了,即可乘马车上山。”
说罢,拉着继宗抬腿就往山上走去。
“夫人!”管事之人揖手而立,面上颇窘,今日之围竟然让一个幼龄女娃解了,真真郁闷。
“打道回府!”中年美妇的声音里听不到丝毫不悦,反而有一丝欣喜,管事很是纳闷,而口中也只有连连称是。
夕阳西下,高新大街徐家铺子前。
一个满面污垢的小乞儿耷拉着脑袋,缩在角落里,贼溜溜的盯着过往的行人,当她看到若微与继宗手捧着油布包着的糕点,刚刚走出来,就立即凑了上来,伸出一只小手,口中苦苦哀求:“少爷、小姐,行行好吧,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赏小的一口吃的吧!”
继宗看了一眼身旁有些愣神儿的若微,刚要打开油纸包,便被若微拦下。
若微直愣愣地看着小乞儿:“你为何不去饭馆酒肆门口乞讨,却来这糕点铺子?”
若微此语一出,继宗也是微微一怔,心想,若微说的是,饭馆酒馆门口人来人往,进出都是些阔绰的人,出手定是大方,而且真要是饿得久了,那热菜热饭岂不比这糕点实惠。想到此,也不答话,立于一旁,也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小乞儿。
只见她满面污垢,头发乱蓬蓬的挡在额前,脏得都辨不清模样,可是一双眼睛乌黑闪亮,十分有神,她用脏得有些硬梆梆的袖口抹了把脸,悄悄凑近若微,低声说道:“实不相瞒,饭馆、酒肆,我都去过,可是要不到吃的东西不说,还会遭人欺负,在酒馆进出的人都是些为富不仁的,而在这儿就有所不同!”
“这儿有何不同?”若微瞪大眼睛,感觉十分有趣。
“这个?”小乞儿咽了咽口水,并没有说出下文。
若微更是好奇心起,不由说道:“你若说明白,我便请你去下馆子吃顿好的!”
“真的?”小乞儿一脸欣喜。
“当然!”若微侧脸看看继宗:“你带银子了吗?”
继宗点了点头,又拉了拉若微的袖子,压低声音说道:“给她几块糕点就是,莫要再耽搁了,回去晚了,爷爷面前无法交待!”
“急什么?”若微满不在乎地扫了他一眼,又对上那个小乞儿的脸。
“来此买糕点的,要么是儿女买给爹娘、长辈,要么就是爹娘买给孩子的,所以不管真性情如何,进出此门,心中都存着一份关切,心情也是极好的,看到我现在这幅样子,必然心生可怜,也就会赏我几块点心。而酒馆那些人,原本就是花钱找乐子去消遣的,我不敢去那边!”她仰起脸,凑到若微面前,微微侧首,以手拂发,露出了耳垂儿。
“原来你是女孩儿?”看到她耳垂儿上的耳孔,若微不免惊呼。
“小姐轻声点儿,怕坏人听了去,把我绑了,卖到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去!”小乞儿立即满脸惊色,神情慌张。
“好好,我不喊!”若微与继宗均大感意外。
“如此,我们带你去吃饭!”若微与继宗领着小乞儿走到东街高家菜馆,选了一张临窗的桌子坐下。
小二热络地上前招呼:“孙家小少爷、小小姐,今儿又溜出来玩了?”只是转瞬间又看到了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不由面露难色,“这个,您二位怎么把她领进来了?”
“小二哥,我们又不是吃饭不付银子,你快去捡实惠的菜上几个来!旁的不用你管!”若微稚声稚气,如珠玉滴水,十分动听。
惹得刚进门的二位身穿青袍的男子不由驻了脚,细细地端详。
“二位爷,里面请!您是雅间还是堂吃?”小二立即又调转过头来招呼他们。
“堂吃!”其中一人说道,又指了指临窗靠墙的一张桌子:“就那里吧!”
“好嘞,里面请!”小二将他们引了过去。
而若微这桌,不多时,饭菜便已上齐。
面对大碗的肉丝汤面,红烧排骨和溜丸子,小乞儿狠狠咽了咽吐沫,却迟迟不敢动筷子。看她面上表情古怪,继宗好心劝道:“莫怕,这些菜都是给你点的,极实惠,全是肉的,你慢慢吃!”
“嗯嗯!”小乞儿频频点头,拿起筷子,并没有像一般的街头乞丐那样,看到肉就两眼放光,而是安安静静地吃着面前的那碗面。
若微突然俏生生地笑了,笑得十分莫名其妙。
小乞儿立即放下筷子:“小姐笑什么,可是我吃相太难看了?”
若微摇了摇头,收了笑容,直视着她的眼眸:“你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为何流落在此,在街头乞讨?”
小乞儿立即神色哀戚,眼圈微红,哽咽着:“我没有姓氏,因为我没有爹爹,从小只跟着娘亲一起,走东家、串西家,靠给人家洗衣服、帮佣过活,娘叫我‘赘儿’,是累赘的意思!”
“赘儿?”继宗面露不忍之色:“你娘定不是此意,你别伤心!”
小乞儿伏在桌上,双肩抖动,哽咽不止,继宗起身站在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若微冷眼旁观,脸上渐渐浮起一丝若隐若无的笑容。
“好了,别哭了,你不是好几天没吃饭了吗,先吃饭吧!”若微突然开口相劝。
“是呀,快吃吧!”继宗将盘中一块排骨夹到小乞儿的碗里。
她面上带泪,泥与泪混在一起,说不出的可怜与悲惨,只是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面。
若微又问:“你和你娘现在住在哪里?”
“我娘?我们住在东街的破庙里,对了,我娘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小姐、少爷,我能不能把这些饭菜带回去,给我娘吃?”她仰着脸,露出殷殷期盼之色,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好!”若微唤来小二,拿了两个木制食盒,将桌上几乎未动的饭菜全部装盒。
小乞儿满脸欣喜:“这些够我们吃上两三天的呢!”
她谢了又谢,才走出店门。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若微又笑了。
继宗看看窗外,随说道:“天色渐晚,咱们早些回去吧!”
“小二,结账!”继宗喊着。
“慢!”若微冲他眨了眨眼睛:“我的好哥哥,你看看你还有银子结账吗?”
“有啊!”继宗不明就里,将手伸入衣襟里侧,突然面上表情惊讶:“咦,钱袋呢?我的钱袋呢?”
这时小二也凑上前来:“怎么?忘记带钱就出门了?还是买点心都花光了?莫急莫急,一并记在孙大人帐上就是了!”
“可是,我的钱袋,刚刚明明还在,我还想给那小‘赘儿’一点儿银子呢,怎么一转眼就没了!”继宗满头是汗,站起身来,在身上摸来摸去。
若微笑了,歪着头对上店小二的脸:“小二哥,最近店里,结账时付不出银子的客人多吗?”
店小二皱着眉头想了想:“不多,咱们这儿都是街里街坊的,原本付现钱的就少,大多是记账。”
他微微停顿,细细一想,又说道:“不过,这个月,是有几次,绸缎庄的王掌柜、柳记酱园的二少爷、还有赵秀才,好像也说丢了钱袋!”
“还好!”若微以手托腮,若有所思:“小小年纪,也知道杀富济贫,偷的都是富人,罢了,今儿我就饶她一回!”
“若微,你说什么?难不成你知道是谁偷了我的钱袋?”继宗面上忽明忽暗,拉着若微连连追问。
若微轻哼一声:“傻哥哥,你读那么多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怎么都不知道活学活用?”
坐在他们旁边,不远处的那两个男人,对视一笑,其中一名男子更是一脸玩味地看着若微,静听下文。
“她说她没姓,我猜她本姓‘吴’,她说她叫‘赘儿’,我看她应该叫‘敏儿’,假扮乞儿,骗取同情,什么腹中饥饿、乞讨饭食,分明是趁人不备,窃取钱财。”若微深深叹了口气:“哥哥,你真没看出来?”
继宗眉头紧皱:“不会吧,她穿得那么破旧不堪,浑身上下又弄得如此肮脏,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一个女孩子家怎会如此作贱自己?”
“哎!”若微若着脸,伸手在继宗额上戳了一下:“真笨,若非如此,怎么能骗人可怜?你只看其一,她满身肮脏,你却没看到她低头时,那一抹如玉的白颈,若非天天洗澡换衣裳,乞丐群中的人,可会如此?咱们每次遇到那些人,还未近身,就被酸臭之气熏得绕路而过了。再说,刚刚我点了那么多的肉菜,她若真是饿了好几天,不吃鱼肉、馒头,单单吃那碗肉丝面条?你没看她只是吃面,而肉丝一根未动。这说明什么?她根本不是久饿成饥!”
“对呀!”继宗不由想起,刚刚自己给她夹的那块排骨,一直堆在碗里,她并没有立即吃下,刚刚还以为她不好意思,现在听若微如此一讲,分明就是一个圈套。
“小小姐,你可真厉害!”店小二在一旁听的有些呆住了:“原来这是一个女贼,只是小姐既然已经察觉了,为何不报官,或者当面戳穿她,怎么还要眼睁睁地看她偷了小少爷的钱袋,等到现在才说出实情?”
继宗对上若微的眼眸,此时似乎有所明白:“妹妹,终究还是心中不忍,在可怜她?”
若微耸了耸肩,撇了撇嘴,顽皮一笑:“对呀。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她的理由。也许她母亲真的病了,或者还有什么其它难言之隐?比如受人挟持、受人逼迫,也未可知,总之是过的不好,必须以此法谋生。再说,今天她偷不了我们的,也会去偷别人的。原本我是想,你的钱袋里有我配的草药,如果我们真想擒她,回去把阿黄带出来,在这小小的城中一搜,自然让她难以藏身。只是刚刚听小二哥说,她偷的都是富人,杀富济贫嘛,咱们就放她一马好了!”
“叭、叭、叭!”几声洪亮的击掌声,从身后传来。
若微回身一看,击掌之人,是一名三旬左右的男子,浓眉大眼,阔面重颐,颌下是浓密的黑须,黝黑的肤色与棱角分明的五官,显露出他铮铮的铁骨,这样的人,高傲而冷峻,若微一时看得有些呆了。他身旁面色清冷,眼光如鹰,却是极为俊朗,此时他轻声咳嗽,以示提醒。
若微这才恍然,冲他们微微一笑,随又转过身,对店小二说:“小二哥,欠你多少钱,明日我让紫烟送过来就是,今日的事情,千万别告诉我爹爹和我祖父,也莫要记在他们的账上!”
店小二频频点头:“些许的小账,不妨事,上次小小姐送的膏药,我老娘才贴了两贴,这膀子就能动了,不疼了,原本还说要去府上谢谢小姐呢!”
“不用不用,对了,你身上搭的那个手巾,勤洗着点儿,都快馊了!”若微笑嘻嘻地站起身,冲着店小二招了招手,拉着继宗走出门外。
看着她们的身影,店小二拿起肩上搭着的手巾,闻了又闻:“没味呢,这丫头又戏弄人!”
“小二!”临桌的大汉唤着。
“来了,两位爷吃好了?”店小二点头哈腰,看面相与穿着,这两人定是不凡,一个阴柔、一个英武,还是小心应对,千万别得罪了。
“那个小丫头,是什么来历,这邹平不是历来民风纯朴、很是保守吗?怎么男女同席,亳不避讳?”那个面容白净,看起来阴森森的,又很是眉清目秀的男子问道。
店小二心思微转,不知这二位的来历,也不好随口胡说,只说道:“这位孙小姐,不同旁家的姑娘,别看她人小,在我们这儿名气可大着呢!她娘亲和外祖父均是杏林圣手,我们这儿地少人稠,却没有医馆,一般的病痛都是去她们家求医问药的。刚才边上那位小公子是她兄长,她们二人经常结伴上山采药、同进同出的,也没什么,大家都习惯了!”
“有点儿意思!”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黑脸大汉,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她的账,我付了!”
“啊?这两桌,也用不了这么多!”小二立即喜出望外,碰上大财主了。
“少废话!”阴柔男子说道:“今儿我们爷高兴,平时你求还求不到呢!”
“咳!”黑脸大汉站起身,似微微不悦,迈步向外走去,阴柔男子立即起身跟上,态度诚惶诚恐。
这店小二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挠头,心中暗想,今儿这是怎么了,稀奇事儿全凑一块了。
当若微和继宗满面尘土,悄悄溜回孙府的时候,才发现后门之内,孙府众人皆候于此。
孙敬之与娘子董素素,以及孙家老太爷孙云濮,还有服侍孙继宗和孙若微的丫头、小厮们。
看到这个阵势,二人对视一眼,自知不好,而继宗果然有长孙风范,立即拱手依次行礼,并抢先说道:“孙儿错了”。见他诚心认错,并不多做解释,老爷子孙云濮点了点头,抚须说道:“既然知道错了,就到祖宗面前认错悔过去。”
“是!”继宗看了一眼若微,暗示她不要强出头,不要说错话,这才跟着家丁去家祠罚跪。
而若微看了看脸上神态又气又怨的娘,居然呵呵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往爷爷手上一塞,立即拔腿就跑,嘴里还喊着:“我也去跪祖宗!”
孙敬之此时都不敢看父亲的脸色,只是低声喝道:“你给我回来,像什么样子,爷爷还没罚你,你怎么敢自作主张?”
而孙云濮用拐棍轻轻敲地,孙敬之立即封口,垂手立于一旁,孙云濮打开油纸包一看,不由笑了,素素抬眼一看,竟然是油炸螺丝糕,这是江南一道传统的精美小吃,皮脆内嫩,葱香浓郁。因为一位江南来的商人在此处开了一家糕点铺,才渐渐在邹平传开,上次孙敬之自外面带回来,老爷子曾经赞过一句,想不到这丫头这么有心,居然拿了这个来堵老爷子的嘴。
素素与孙敬之相视之下,心情极为复杂,女儿的聪慧与顽皮着实令他们有些招架不住。
“都下去吧,敬之留下,随我去书房。”孙云濮说完,手捧糕点向前院走去,而孙敬之紧紧跟上,诚惶诚恐。
祖先宗祠内,拜垫上端端正正跪着的是孙家的长孙,继宗,而在他身旁,双手托腮,盘坐垫上昏昏欲睡的正是孙府的小姐,若微。
继宗扫了一眼身侧的若微,眼中尽是不忍与怜爱,在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中,自己的肚子咕噜了起来,继宗面上一窘,扭过头去,而偏偏若微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寂静的屋子。
“嘘,祖宗面前,万不可喧哗!”继宗出言相阻。
若微止了笑,看着继宗:“哎,祖宗们看到我们孙家的长孙如此可怜,忍饥挨饿在此受罚,肯定也是不忍,怎么会怪我们呢”,说着又从身上系着的荷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继宗。
“这是什么?”继宗打开一看:“肉脯?”
“哈哈!”若微又是一阵爽声大笑:“嗯,我的存货,娘亲总是说,不练好这首曲子,不抄完这篇典集,不许吃饭之类的话,所以我总是会备一点存货,总不能真的饿肚子对吧?经常饿肚子,人就会变傻的,可惜这个道理娘亲不知道,不然她才不会这么罚我呢?”
继宗心中一暖,又把肉脯推给若微:“那你吃吧,要是你饿傻了,这日子就真真没趣了,我宁可自己变傻。”
“你呀?你本来就已经很傻了!”若微用手戳了一下继宗的头:“真笨,我说什么你都信,你吃吧,我刚刚在铺子里吃了好多点心,你都没吃,所以这些都给你”。说着,拿起一大块肉脯狠狠地塞到继宗口中。
继宗哭笑不得,只得大口嚼着,又看到若微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面上一红,伸出手以袖掩面,尽量吃得优雅些。
而偏偏又惹来若微一阵窃笑。
夜上柳稍头,四下里静静的,没有半点儿声响。
一个黑影矫健地翻入城西乌衣巷内一所小小的院落里,小院里正房内烛火掩映,似是主人还未安置,他悄悄来到窗根底下,凝神闭气、侧耳倾听。
不多时,里面便响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轻叹之声。
“小姐,我看这样下去实在不是个法子,咱们还是往南边去投奔你娘舅家吧!”这是一个略为苍老,又带着几许沙哑的中年妇人的声音。
“奶娘,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就是不想去,我家里遭此变故,爹爹死的不明不白,娘又生生被那个贱人逼死,就是我也被她卖入娼家,若不是你拼了命将我救出……”稚龄少女的声音里充满愤怒:“我家遭此大难,舅舅一家早该得了信,本应赶来替我们出头才是。可是如今,半点儿消息也没有。这才叫大难临头,各保各人。所以,我谁也不求,凭了自己,总有一天,也必能报了此仇!”
“咳咳!”那中年妇人一阵急切的咳嗽,仿佛有些顺不过气来。
“奶娘,你别急!”少女声音中带着一丝焦急:“先喝口水!”
就在此时,那窗根下的黑衣人走到门口,轻轻拍了拍房门。
“谁?”立即响起一阵步子,声间中带着警惕与几分惊惶。
然而,黑衣人仿佛等的不耐烦了,手上稍稍用力,房门里面别着的横杠立即应声折断,门哗地一下被推开,仿佛黑衣中的一个精灵,他闪身入内,如同主人一般,审视着屋内的人。
屋内陈设简单,但很是干净,靠东墙的炕上半歪着一个中年女人,头发蓬松,面带病容,此时正一脸惊恐地看着他,嘴巴微张,怔怔地乱了分寸。
而站在房间正中与他对视的,便是一身青布碎花衣裙的少女。
她,便是今日在街上行乞的那个小乞儿。
此时的她,如同一个小家碧玉,洗去污垢、换上女儿服饰的她,清秀柔美中带着一丝阴冷,面如寒冰,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下一刻便袖口一抖,一把匕首随即握在手上。
他笑了:“以此便能防身吗?”
她面无表情,只是转瞬之间,便将那匕首直抵自己的咽喉:“是那贱妇派你来的?非要取我性命,她才能安枕?”
“哼!”他轻哼一声,不置可否,虽然黑布掩面,也看不到他的神态,然而他眼中的轻蔑之情则流露无遗:“每天上街行乞、趁机窃人钱财,可是长久之计?你就不怕终有一天,被事主逮个正着,拉你见官下狱?”
“见官?”她眼眸微微一闪,不由冷笑连连:“谋杀亲夫、逼死主母的淫妇,做恶逞凶,怎么不见官来管?拐卖幼女、逼良为娼的恶人,官府怎么不去收拾?偏偏来管我,我只不过是被逼的走投无路,讨口饭吃罢了,凭什么就要来抓我?”
她越说越气,不由恨泪轻垂,小脸憋得通红。往事历历,不堪回首,可是偏偏又如影随形,如芒刺在身,时时发作,不能摆脱。
“好了,爷没时间管你家的闲事。你的造化来了,给你指个出路,你可愿意?”他拿眼角扫了一眼床上的病妇。
“大爷,您当真不是宋丽娘派来的?”床上的病妇颤颤巍巍,一派诚惶诚恐。
“叭”的一声,他往床上丢下一个黑布包裹,那病妇一下子便怔住了。
青衣少女几步走到床边,看了看奶娘,又看了看那黑衣人,把心一横,拉开了布袋上绑着的绳子。里面露出的居然是白花花耀眼的银子。
“银子?天呢!这么多银子!”病妇大惊,一时气喘连连,咳嗽又起。
看着那银子,青衣少女秀眉微皱,心中暗暗吃惊,这人是什么来历?以他的身手,如果真是仇家派来索命的杀手,何须如此?只要在瞬间,便可将自己和奶娘结果了,可是他却分明没有这个意思。如今又亮出银两,是何居心?
“这是我家主人赏给你的!”他眼神如鹰,声音低沉而尖细:“今日在街上看你一番表演,我家主人怜你有些伶俐劲儿,想给你谋个好前程!人往高处走,你若是想明白了,明日一早城东望乡亭,随我们一同上路。”
“上路?”青衣少女喃喃低语,低头暗暗思索。
而床上那妇人则一脸惊恐:“大爷,你们是哪里人士?要带我们姑娘去做什么?她虽然在街上有些小偷小摸,那原也是为了我,是我拖累了她。她也是出自大户人家的清清白白的姑娘,我们再穷也不能卖身……”
黑衣人双眼一瞪:“不知好歹的东西,被我家主人看上,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以为叫你们去干什么?为娼为妾?呸!”
那妇人挨他一顿抢白,立即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答。而青衣少女把心一横,咬了咬牙说道:“只要不是为娼为妾,我就去!”
“自然不是!”他眼中仿佛有了几分怒气,语气微微和缓,但依旧尖酸:“少啰嗦,我家主人在京城可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过看你家丫头有几分伶俐劲儿,又念她小小年纪流落街头,出于怜惜,让她入府为婢罢了。为娼为妾?想得美!多少名门淑媛想给我家主子当妾都没门呢!”
话音才落,他便闪身而去,只见衣带飘飘,转瞬间便没了踪影。
如果不是床上那堆白花花的银元宝,这分明是梦一场。
“小姐,那人不知底细,透着古怪,咱们还是不去了吧!”妇人忐忑不安,拉过青衣少女细细商量主意。
“我想想,奶娘,让我好好想想!”她双手托腮,对着炕桌上那跳动的烛火,径自出神。
第四章 七夕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是邹平留传下来的古老风俗,于七夕拜七姐神。
七月初七一大早,若微就被娘亲喊了起来,在娘和紫烟的帮助下,换上了漂亮的新装,粉红色的百褶裙,外罩同色轻纱紧衣小袄,飘动的流苏与五彩丝线编成的缀子,煞是好看。
对着镜子,若微左顾右盼,转了好几个圈。
“娉娉袅袅,豆蔻梢头二月初!”从外面跑来的继宗看得呆了,直愣愣地盯着若微,直诵出这句诗,惹得素素掩面而笑,而心中的自豪与喜悦更是漾在脸上。
对镜梳妆,素素帮女儿把头发编成惊鸟双翼欲展的样子,口中说道:“这就是‘警鹄髻’”。然后又在反绾的髻下留一发尾,使之垂在肩后。
“娘,为何留了一缕?全盘上去岂不好看?”若微扬着脸问,素素不由啧道:“这丫头,又痴语了,这叫‘燕尾’,你想全盘上去,也要等再长大些,出了阁才行呢!”
说罢,暗暗笑了起来,紫烟也跟在边上不住地笑,若微看了一眼立于门口的继宗,把眼一瞪:“你脸红什么?你又没有说错话。”
“好了,别闹了!”素素又帮女儿戴上白兰、素馨等花饰;轻画眉、抹脂粉、淡点绛唇、并在她额上印上一朵小小的梅花;最后又用凤仙花汁染上指甲,这样一打扮,更似天人下凡。
而整个过程中,若微也没有闲着,好奇地问着这个,摆弄着那个,站在一旁的继宗看得有些痴了,听她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动听至极,向她细望了几眼,见她神态天真、娇憨顽皮,年纪虽幼,却又容色清丽、气度高雅,当真比画里走下来的还要好看。
“母亲,妹妹怎会有如此明珠美玉般的容貌?这样的人品总有一天要嫁入别家,真真是一大憾事!”继宗不由大呼遗憾,一句话惹得素素忍俊不止,而若微却是不笑反怒,直追着继宗要打。
“若微!”孙敬之抱着幼子喊住女儿:“今儿你就乖巧些,远近亲邻都会来访,你好歹有些名门淑媛的样子!”
“是!”若微立即恭顺温良,认真地给父亲道了一个万福金安。
而此时院中一切已然准备妥当,大门敞开,乞巧桌上摆着用面粉制成的牡丹、莲、梅、兰、菊等带花的巧果,以此来祭祀织女。一家人围坐一起,吟诗作对,行令猜谜,女孩们穿针祭拜乞巧、弹奏琴箫。
通常这个时候人们可往各处人家参观陈设,到的人虽多,主人也仍高兴招待。欢庆至半夜子时,为织女下凡之吉时,此时所有的灯彩、香烛都要点燃,五光十色,一片辉煌;姑娘们兴高采烈,穿针引线,喜迎七姐,到处欢声鼎沸。最后欢宴一番,这才散去。
在晴朗的夏秋之夜,天上繁星闪耀,一道白茫茫的银河横亘星空,两岸各有一颗闪亮的星星,隔河相望,遥遥相对,那就是传说中的牵牛星和织女星。
这样一个充满浪漫气息的晚上,对着天空的朗朗明月,摆上时令瓜果,朝天祭拜,乞求什么呢?若微在想,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祈求天上的仙女能赋予自己聪慧的心灵和灵巧的双手,但是那只是表面上的,而实则是每个人都在祈求姻缘良配。
“若微,你在想什么?”继宗站在若微身后,看着她出神地望着星空,不免有些心慌。
若微转头一笑,面上是与她年纪极不相符的清冷与澄明:“我在想,我今生的缘分也不知在眼前,还是在天边?”
此语一出,继宗不由一愣,而若微自顾转过头,仍然定定地注视着夜空,不再言语。
大明都城应天府皇宫之中。
东六宫之首,柔仪殿中。王贵妃对镜理妆,乌黑如泉的长发在雪白的指间滑动,一络络的盘成发髻,玉钗松松簪起,再插上一枝金步摇,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朱唇微微一抿,原本绝代的容颜,笑颜一展,如珠辉闪耀,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呵呵!”身后贴身侍女碧落咯咯一笑:“咱们娘娘呀,真是风华绝代,这眉不描而黛,面无需敷粉便白腻如脂,唇绛一抿,嫣如丹果!看得人心里乱乱的!”
王贵妃眼眸一闪,轻移莲步,拿起妆台上的一条珊瑚链与一只红玉镯在腕间比划着:“死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
碧落收了笑容,拿眼睛四下里观望着。
“说吧,这殿里不是没人吗?”王贵妃最后还是选定了那串绯红的珊瑚珠链,戴在皓腕之上,轻抬玉臂,只见肌肤如雪,珠串似火,举手间便有慑目的鲜艳,而今天特意选的绛红的罗裙又配以翠色的丝带,袅娜的身段,在镜前徘徊,万种风情尽生。
碧落凑近王贵妃,看似为其轻摇团扇,实则低语道:“娘娘,听说黄公公快回来了!”
“哦?”王贵妃神情一滞,碧落口中的黄公公便是司礼太监、备受当今天子宠信的黄俨,几个月奉天子之命领了去番国朝鲜征贡白纸的差事。
其实,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听说此行是为了去朝鲜给皇上选贡女。
如今要回来了?王贵妃转过身,从碧落手中接过那把团扇轻轻摇曳:“差事办的如何?”
碧落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说道:“听说万中选一,最后选定五名贡女,均为朝鲜名门淑媛,又连同十二名侍女、厨娘,已经登船启程了!”
“哦!”王贵妃脸上似乎风淡云清,只是碧落知道,从娘娘微不可闻的气息声中就可知道,她介意了。
是啊,出自苏州名门的王贵妃,德容言工,宫中无人能及。当今皇上朱棣的皇后徐氏,为开国重臣中山王徐达之女,贤良淑德,且有将门虎女之风,曾在燕京保卫战中,亲自上阵督战,更为朱棣生下三位皇子,两位公主,只是可惜早早故去。
而眼前这位王贵妃,入宫时正值徐皇后病重,她事事小心,恭谨体贴,不仅得到了六宫上下的贤名称颂,也讨得了皇上的欢心。
皇上易急怒,宫闱之中,常常翻脸无情,宫女内侍,稍有不慎,便被鞭笞处置,而只有王贵妃能在皇上面前巧言调护,不仅仅是宫女太监,就连太子、诸王、公主皆倚赖她。
后来,皇后辞世,皇上令王贵妃代管后宫,与后位只一步之遥。
原本,王贵妃升格为王皇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可是过了一年又一年,陛下却迟迟不册封,如今又突然要有新人入宫,原本就不平静的宫中,更不免要风波迭起,换作是谁,即便再贤良,又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想到这儿,碧落心中一急,不由脱口而出:“娘娘,如今之计,要早早打算,最好能让陛下早做决断,立了娘娘中宫之位,咱们才能安心呀!”
“碧落!”王贵妃轻喝一声:“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
到底是年轻不经事儿,王贵妃心中暗想,如今,反而不能急了,皇上最爱自己的是什么?是貌吗?
一只玉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惠妃和丽妃,不是比自己更娇艳妩媚吗?
是才情吗?
自己精通六艺,可是他何时提过一句?
还是床第之间的交欢?
不是,王贵妃心中微微发紧,不过是贤惠二字罢了。
都说他是真命天子,可是在自己眼中,他分明就像是一头猛虎,然而老虎面对一个又一个新的猎物,他是嗜杀的,血性的,兽欲的,可是这样的他,在一次次的围猎逐鹿之后,他累了、倦了的时候,他需要的是什么呢?
王贵妃的眼眸微微闪亮,她笑了,在宫中生存,最重要的是心智,要有足够的智慧,这样才能揣测上意,不露痕迹的投其所好,让他在不知不觉中,陷入自己营造的温柔乡中,渐渐成瘾,任你在花海中纵情取舍,最终还是会回到我的身边!
正在暗暗思忖之时,只听外面一声,“万岁驾到”!
永乐帝朱棣大步走入柔仪殿,王贵妃立即大礼相迎。
“免了!”朱棣今日显得有些疲惫,宽衣升冠之后,斜躺在榻上,似睡非睡,看似随意地问道:“今儿宫中的巧女是哪个丫头?”
王贵妃手执团扇,为朱棣轻轻扇着:“自然还是咸宁!”
“哦,这丫头,每次都是她的喜蛛为冠!”朱棣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
而王贵妃轻声浅笑:“陛下又忘了,喜蛛应巧乃是燕京的风俗,如今在这应天城中,七日初七乞巧的节目早就换了新花样了!”
“哦?”朱棣微微一顿。所谓喜蛛应巧就是以小盒盛着蜘蛛,次早观其结网疏密以为得巧多寡。“那如今你们又是什么花样?”
“如今应天城百姓家的女儿都在今日,以碗水立于暴日下,各自投小针浮之水面,徐视水底日影。或散如花,动如云,细如线,粗如锥,因以卜女之巧。”王贵妃细细讲来:“而宫中是登高台,以五彩丝穿九尾针,先完者为得巧,迟完者谓之输巧,且呈上各自绣品由年长者品鉴,出众者也为巧!”
“哦!”朱棣微微点头:“咸宁一向要强,虽改了比法,她还是夺冠,这丫头不服输的性子倒真真随了朕!”
“陛下怎的如此夸赞自己的女儿?”见朱棣今儿看起来随和,王贵妃也不免开心,随口说着:“今儿彭城伯夫人给我们讲了件奇事,胜赞胶东皱平的一位贤女,咱们的咸宁公主听了,很是不服气呢!”
“哦?”朱棣仿佛来了精神:“彭城伯夫人回来了?”
“正是!”王贵妃接言道:“她呀这次回去,发现一宝,今儿就赶着到太子东宫来献宝,可惜,咱们的太子妃是位冰美人,硬生生地给挡了回去,这才来到我这儿,坐了好一会儿。”
“何宝值得她如此费心?”朱棣对于徐皇后亲点的这位太子妃很是满意,贤良淑惠,不温不火,不争不妒,永远保持着置身事外的那份淡泊,当初就是想给那忠厚有余,筹谋不足的太子找一个良配,才选了这样一位才学出众,明理通达的才女为太子妃,现在看来,似乎仍是有些不足,就是这二人都太仁厚,也太清高了,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这样的性子好虽好,但是执掌后宫与朝廷,总是那么让人揪心。想到此,朱棣心中暗叹,还是老二好呀,最像己类,勇猛凶狠如同虎狼,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放心,可是一想到老二每每盯着太子的那种觊觎的眼神儿,他就有些惴惴不安。
王贵妃小心翼翼打量着天子的神色,虽然一边是受人所托,而且是太子妃之母,她不能得罪,可是朱棣的脾气也是瞬息突变的,所以她仔细着措词,思索再三才将彭城伯夫人的话转述过来。
一番话说完,不见朱棣有什么反应,她刚待起身悄悄退下,朱棣却从嗓子眼轻哼一声,有些不屑地说道:“一个八岁的小女娃,再聪慧能聪慧到哪里去?这彭城伯夫人也太心急了,基儿才多大?”
王贵妃应也不是,否也不是,只得尴尬地笑笑,而手中的团扇更加快了频率。朱棣一把夺过扇子,微微皱眉:“你说那女娃叫什么?”
王贵妃微一思忖:“姓孙,好似名唤若微。”
“姓孙,若微?”朱棣的眉头渐渐舒展:“原来是她,又让广孝言中了,也好,你去交待彭城伯夫人,安排孙若微入宫待年。”
王贵妃显然没有明白天子的意思,有些愣神儿。
而朱棣则又跟了一句:“就说朕的意思,先给咸宁伴读,若其贤名当真如外界传闻那般,再做计较。”
“是!”王贵妃颌首称是。
一只大手,突然抓住她的玉臂,他微微一笑:“这珊瑚串子也就是带在你的腕上,才这么好看!”
“皇上!”王贵妃面上绯红,将脸扭向一边。
碧落立即会意,寝殿中两道纱幔随即缓缓放下,内监宫女纷纷退下,殿内寂静一片,除了衣裳摩挲的声音,便是朱棣的低吼和王贵妃的阵阵娇喘,守夜的宫女们低垂着头跪在殿外,而值守的敬事房的太监们,则是不时抬起头,飞快地对视一下,眼中的神情十分苦涩。
日日跟在皇上身边,夜夜在寝殿外面值守,听着这所谓的男欢女爱,却不知里面传来的声音究竟是痛苦还是快乐,那充满诱惑力的声音让暗影中的他们时时浑身一阵燥热,只是这燥热又可以维持多久呢?
王贵妃处,应该是一盏茶的时光。
轮到徐惠妃呢,有的时候会是半个时辰。
想到这儿,老太监无声地笑了,若问这宫里哪个妃子最得帝王眷顾,不用看封号、赏赐,直接来问他们这些敬事房的太监,是最明白显然的。
第五章 离别
“若微!”继宗站在屋子外面喊着。
而若微恍如不闻,在炕桌前认认真真地绣着花,一针一线,是的,她在绣花。素素和孙敬之看到这一幕,不免心酸,素素倚在相公的怀里,泪眼婆娑:“相公,我们的若微,真的要离开家,真的要进宫吗?”
孙敬之满心苦楚无处排解,他无法安抚妻子,这个女儿从降生时起,就有人戏言,如此粉妆玉砌的小美人,将来定是要凤栖宫城的,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的那么快。
他没有告诉娘子,其实早在两年前,女儿就差一点被姚广孝带走,那一次自己拒绝了,但是这一次,是她的母亲,永城曾经轰动一时的才女张妍,那个与自己差一步结为连理的太子妃,她的母亲彭城伯夫人带着万岁的旨意,宣若微进宫为公主伴读,对此孙家没有半点理由可以推辞。
这两日,孙家门口络绎不绝,往来的都是贺喜之人,可是这件事对于孙家人来说,哪里能称其为喜事。
孙敬之深深叹息,他拥着娘子,万般无奈地说道:“只是为公主伴读,并不是选为宫女、采女,待三两年后公主下嫁,兴许就可以回来了。”
素素泪眼朦胧,强作欢颜:“真的吗?”
孙敬之点了点头,而此时若微拿起绣花撑子,兴冲冲跑了过来:“娘,你看我绣的这个还像样吗?”素素没有理会绣品,只是抓起女儿的手,轻轻一翻,果然,十指尖尖,上面都有点点针孔,素素忍不住,转过身去,泪如雨下。
若微知道娘亲是心疼自己,可是她就是想在临走前,给家里的每个人都亲手绣上一块帕子,留个纪念,她想要安慰娘,又无从开口,一抬眼看到站在门口的继宗,随即笑道:“继宗快来,看看我绣的帕子。”
继宗走过来,接过绣品,用手轻拂,绣工优劣他不懂,不过自小看娘亲和紫烟的绣品,自知若微的与之相比,相差甚远,但是此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它揣在怀里:“这个送我吧!”
若微点了点头,她拉起继宗的手:“哥哥,我从来没有仔细喊过你一声哥哥,如今我要走了,求你以后多多照应爹娘,还有继明,他太小了,恐怕以后都不知道还有我这样一个姐姐,你要像以前对我那样,保护他,跟他玩,教他上进,督促他学业,好吗?”
继宗点了点头,随即又突然甩开若微的手:“我不答应,爷爷说只需三两年,等公主出阁,你就能回来。那时候,继明也就懂事了,你自己教他,我们等着你,你一定要回来!”说完,继宗头也不回地跑开了,看到这一幕的素素忍不住由低声抽泣变为失声痛哭。
孙敬之一把将娘子与女儿都揽在怀里,什么也没有说。
若微没有哭,从知道消息到离别的那一天,她没有掉半滴眼泪,而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周全地安排着自己的一切,从衣服、饰品、各种小玩意儿,到诗词书籍、乐器,舞衣,一件一件,有条不紊地打包、装箱。
一切看似与过去一样,只是在她原本稚嫩的脸上看到的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与筹谋之色,对此,孙敬之已然无从分辨是喜还是忧,但是那深深的担心与不安长时间的盘旋在他的心中,久久难平。
车轮辘辘,若微被阵阵颠簸弄得疲惫不堪,本来困倦得很,想昏昏睡去,但是起心动念之间总是被什么牵挂着,于是她伸手打开帘子,看到父亲在马上的背影,不由心中一酸。
前天夜里,若微悄悄来到父亲的书房,看着父亲对着一幅画正独自愣神儿,她拿眼望去,画中正是一个绝色美人,襛纤得衷、修短合度,瑰姿艳逸、仪静体闲,若微看的真切,那人不是娘亲,她稍一惊讶,不由口中已然轻轻“咦”了出来。
孙敬之听到动静,立即将画卷了起来。冲若微招了招手:“微儿,来,到爹爹这儿来。”
若微展颜一笑:“爹,那女子可是你的红颜知已?”
孙敬之抚须不语,凝视着若微,心中微微挣扎,要不要将这个秘密告诉她呢?看着她那张充满稚气的天真笑颜,孙敬之断然决定,什么都不说,也许仿如稚子般混然天成,方可在那样的宫中独善其身,他打定主意,遂说道:“东西可都备好了?”
若微点了点头:“只是可惜了紫烟这丫头,也要随我进宫,不如把她留下,我一人去就好!”
“胡说!”孙敬之笑骂一声:“紫烟自小就服侍在你身旁,性子沉稳而伶俐,有她在你身旁,我和你娘才可稍稍安心,否则以你的性子在宫中,我们才真是寝食不得安宁!”
“爹爹!”若微靠在孙敬之怀中,有些撒娇地说:“明儿一早咱们就悄悄动身如何?不要娘和爷爷还有继宗他们相送,女儿受不了离别的心酸与凄凉之感!”
孙敬之轻轻拂着女儿的青丝,略微点了点头。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娘,回去吧!”若微手执绣帕,高高挥手,努力给她们留下一张可爱的笑脸,而身旁的紫烟早已泪眼朦胧。不想有离别的感伤,但是此时此景,谁又能真正免俗。
渐行渐远,家已然从视线中淡去,成了心中一个永远不曾磨灭的影子。
“爹,咱们还要走多远?”整日窝在车里颠簸,若微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快了,再有两日,到达登州,届时与朝鲜的秀女一道,改由水路进京,就不用这样辛苦了!”孙敬之看着女儿,眼中尽是怜惜之色。
“朝鲜的秀女?”若微闪烁着一双灵动的眼眸:“爹爹,朝鲜的秀女是选给谁的?”
孙敬之面上有些踌躇之色,犹豫半晌之后才说道:“是为当今圣上,由礼部派使臣去朝鲜选取的名门淑媛,以备后宫!”
“啊?”若微不由惊诧:“当今圣上,不是已经快五十岁了吗?怎么还在为自己选妃?”
“微儿!”孙敬之面上一紧,环视四周,不由低声喝斥:“你这性子,以后进了宫,可不能想到哪儿就说出来,遇事莫急,缓而再决,方才妥贴,可记下了?”
若微点了点头:“爹爹,我此去真的是给公主伴读吗?不会也像那些朝鲜秀女一样,给老皇帝……”若微吐了吐舌头,“应该不会吧?”
孙敬之又气又急,也不知怎样对她说才好,说她自小聪慧,可毕竟还是个孩子。这时紫烟插话道:“听说那日来咱们府传旨的是彭城伯夫人的家臣,老爷,这彭城伯夫人又是何人?她与咱们小姐有何干系?为什么临行前老太爷交待抵京之日要带小姐去拜会彭城伯夫人?”
“对呀?”若微也是一头雾水,殷切地注视着孙敬之,希望他能为自己解开迷团。
孙敬之无奈之下,只好说道:“也罢,不与你说清,恐怕你不知深浅,徒惹事端。那彭城伯夫人原是皱平人,与我们孙家原为交好世家,其夫彭城伯为永城人,为父在永城担任主簿之职时也常往来,当今太子妃即出自她家,太子妃……”提到太子妃,孙敬之表情一顿,有些许的不自然。
若微心中起疑,仔细看着父亲面上表情,只是觉得有些怪异。而紫烟则仿如大彻大悟:“我知道了,那太子妃定是想为自己的皇子从家乡选一位……”
“紫烟!”孙敬之将她喝住,紫烟立即把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可是若微早已明白,她仰着脸望着父亲:“爹爹,可是要将我配给皇孙?”
孙敬之看着若微,不置可否,只说道:“一切都未成定局。”
若微顿感失望,她浅浅一笑:“爹爹不必如此,那皇宫是天下最繁华富足的地方,那皇孙也是人中之龙,女儿不觉得委屈,反而高兴得很!”
看她如此,也不知是真是假,孙敬之更为惴惴不安。
第六章 朝圣
隔两日到达登州,在这儿若微看到了“舟船飞梭,商使交属”的升平繁荣景象,在大海边的这个港口让她幼小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曾经以为唐朝的开元年间才是最最繁华的,而秦汉时期又是中国疆域最为辽阔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身处的大明永乐年间,也会是如此繁华与富足。
“孙大人,”登州公馆前早有候在此处的内使上前迎接,孙敬之上前见礼并悄悄递过一锭元宝,一切尽在不言中。
内使王充态度更见亲和:“上边早有吩咐,这一路之上甚为妥贴,孙大人自可放心,抵达京城,小姐入宫,以后定会显赫门楣,届时还要请孙大人多多提携!”
“如此,一路之上就有劳王公公了!”孙敬之陪着笑脸,小心应对,从来就是不喜官场逢迎,虽然才高八斗,但是从不应试,居于小小的邹平,就是为了享一生平静,没想到平地起风波,竟然还是要被卷入其中,况且那宫中远比官场更加险恶,他心中暗叹,面上只能仍装作欢喜,指派着仆人将箱笼物品搬进馆内。
而内使王充也指派宫监,在箱上贴好封条,他笑着解释:“孙大人误怪,如今同行的还有五位朝鲜美人,十余位侍女与厨娘,箱箧众多,这一路之上怕混了,况且吃穿用度宫中自有调度,小姐只要携带贴身物品即可。”
孙敬之点头相允。
第二天一早,一艘大船,和两艘护航小船驶离了港口。
若微站在船头,冲着岸上父亲越来越小的身影,高高挥手,这一次她依然没有落泪。
当父亲的身影完全模糊的时候,那蓬莱阁还依然清淅可见。
“蓬莱阁虎踞丹崖山巅,云拥浪托,果然美不胜收。”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若微回转过头,朝鲜美人?
一个朝鲜美人,年约十七八,身穿上黄下红七彩锦缎织就的民族服装,华美、艳丽又不失淡雅、轻盈,头发也不似汉人那般,只是简单的梳成一条乌黑的辫,以红色彩布条系在脑后,更显青春与朝气,她静静地站在若微身后,正望着蓬莱阁出神儿地说着。她看到小小的若微,不由怜惜道:“你这样小,也被明朝皇帝选了来?”
若微面上一黯:“说是入宫给公主伴读,可是谁又能说得准呢?一入宫门,就身不由已了。”
那朝鲜美人眼露悲戚,不由伸手将若微揽在怀中:“我妹子也如你一般大,以前总和我睡在一起,如今也不知她怎样了?”
“姐姐。”若微见她生的美丽,人又亲切和气,不像其他几位朝鲜女子那般孤傲,也不由自主地亲近起来,她仰起脸问道:“你知道这蓬莱的传说吗?”
那女子点了点头:“蓬莱素有人间仙境之称,传说蓬莱、瀛州、方丈是海中的三座神仙,为神仙居住的地方,相传吕洞宾、铁拐李、张果老、汉钟离、曹国舅、荷仙姑、蓝采和、韩湘子八位神仙,在蓬莱阁醉酒后,凭借各自的宝器,凌波踏浪、飘洋渡海而去,留下‘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美丽传说。”
“姐姐身处异乡,却对我们中原的事物如此熟悉,想来定是一位才女了!”若微听得有趣,不由拍手称道。
“才女?”那女子面露悲色:“若非这才女之名所累,也许还可以逃过此劫。”
“劫?”若微眼波流转,一派天真之色:“姐姐怎知一定是劫而不是福?刚刚姐姐说的好,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今日我们也是从此地驶航,既如此,就奋起一搏,争个局面出来也不一定呢?”
那女子更加悲凄,搂着若微,不由叹息:“你倒天真,竟当咱们去的是什么仙境不成?”
若微不由一顿,随即说道:“海上沙门岛,停帆数日留。唳月鸣孤鹤,扬波见戏鸥。”
那女子面上终于缓和,露出喜色:“这是我朝高丽恭愍王副使李崇仁所作的《沙门岛偶题》?”
若微点了点头:“听说他是在路上突因大风被困阻登州,虽然遭遇凶险有家难归,但还是被海上岛民老妪织网、孩童驾舟与大海扬波戏鸥的美景所打动,所以才会有此诗句流传下来,姐姐你看,你的国人都已做出表率,既来之则安之,不要辜负命运的安排,暗自悲古怀秋的,好没意思。”
那女子初听之下,不觉怎样,细细品味,不由哑然:“本来看你与父相别,担心你哭泣伤心,才出来相慰,不想反而让你来劝我,真真让人羞愧。”
“姐姐,我叫若微,你呢?”若微很喜欢她的清丽与温和,不由心生亲近。
“我,姓权,名福姬。”拥着若微,她的脸上是淡极的一抹笑容。
“福姬。”若微默念,有些痴痴地说:“极好的名字。”
此后顺风顺水,一路无恙。
到达都城应天的时候,恰恰是若微的生日。但是这样一个生日除了远隔千里的父母家人,还有谁会记得呢,若微抚着手上的玛瑙手串,这是爹爹在临行前替自己带上的,说是送给自己八岁生辰的礼物,若微笑了,爹爹真好,心细如发,娘也真幸运,在盲婚哑嫁的朝代,还能遇到这样的夫君,体贴入微,关爱备至,真是一件幸事。
下了船,自有人来迎。
行至宫门口,被指引着纷纷下车。
一位头戴乌纱幞头、穿织金蟒袍的太监总管在一群小太监的簇拥之下,端详着众位朝鲜美人,一一审视如同典选。
蟒袍是一种皇帝的赐服,本不在官服之列,而是特别封赏给内使监宦官的赐服,获得这类赐服是极大的荣宠,此人是谁呢?
“他便是司礼监黄公公”。福姬仿佛知道若微心中所惑一般,悄悄低声告诉她。
原来是他。
偏偏此时,黄俨的目光正落到若微身上的时候,若微立即上前两步,笑嘻嘻地深福了一个礼,口中说道:“给黄公公见礼!”
黄俨微微一愣,随即伸手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朗声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彭城伯夫人力荐的邹平小才女了。”
若微面上一红:“黄公公说笑了”,然而一双灵动的眸子丝毫不见退却与窘迫,黄俨点了点头,目光又扫向一众朝鲜美人:“各位美人请随咱家进宫吧。”
由皇城南端的洪武门进,经过承天门与端门,又过了午门,恍然看到五座石桥。“姐姐,这就是‘内五龙桥’,桥下就是内御河。”若微轻声说道,权氏福姬点了点头。
过了桥就是奉天门,由南向北依次建有奉天、华盖和谨身三大殿。三大殿的东侧有文华殿和文楼,西边有武英殿和武楼,统称为“前朝”五殿。
三大殿之后,是皇帝与后妃生活起居的地方,名叫“后廷”。处在中轴线位置上的是乾清、交泰、坤宁三宫,左有柔仪殿(东宫),右有春和殿(西宫),两殿相对。东北角为东六宫,西北角为西六宫。在春和殿西侧还有御花园。
一众朝鲜美人,都低着头,露出洁白如玉的颈子,只是偶尔不经意间交换的眼神,才暴露了她们的心事,本以为远离亲人,来到千里之外的外邦,自己的命运犹如落花般可怜,然而一路之上的繁华,都城的雄伟与禁宫的巍峨,让她们彻底明白,比之永远居于那个贫瘠岛屿的国人,她们的命运不知要好上多少。
众人被安排在西宫的一排偏殿之内,稍事休息后即分别沐浴更衣,以待夜晚来临时,殿前见驾。
西窗之下,权氏福姬一人凭窗远望,显得那样孤寂无依。
而其他几位同来的朝鲜美人聚在一起,用略显生硬的汉语,描绘着她们在禁宫之中看到的精致绝伦的宫殿和满眼所及的繁华之景,还有那许许多多叫不出名的物件、摆设。其中更有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还拉着派来服侍的宫女,好奇地看着她的头饰与珠环,甚至是用手摸着她身上那件宫服的料子,神情中透着惊讶与赞美。
宫女不由掩面而笑,只说道:“我们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能算得了什么?比起主子们的,都不过是些不堪入目的衣料、玩意儿。等日后几位贵人见了陛下,仰了天颜,得了龙宠,那赏赐连绵不绝,只会耀花人的眼,到时候,贵人们才看不上我们的这些粗布衣裳!”
众朝鲜美人听了,无不惊呼赞叹道:“原来这就是天朝上邦,果然是物华丰美,人杰地灵,原来黄大人说的都是真的!”
在她们的一派称颂与艳羡之词当中,悄悄响起一阵轻缓的箫音,那般哀婉缠绵,又声声扣人心弦。
众人立即鸦雀无声,不再言语。
是的,这柔和悠扬的曲音让人瞬间便清醒过来,这里再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乡,远离故国、亲人,在这样的朱门宫阙中,等待她们的,也不仅仅只是锦衣玉食,还有数不清的争斗与沉浮,也许一同前来的姐妹在转瞬之间,就会成为血淋淋的决斗的对手,大家的心都沉了下去,有人对镜整妆,有人低声抽泣,更有人轻拂舞姿,低颂诗词,以精心准备晚上的面圣。
月儿初上,时辰到了,她们由太监和宫女们引领着,徐徐进入柔仪殿。
若微也在其中,她低着头,只看到自己脚上的绣鞋,静悄悄的,大气儿也不敢喘,大殿里寂静极了,说不出的压抑与恐惧。
好半晌,也没有人说话,若微大着胆子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柔和的美目,她是那样华贵雍容,微微有些富态,却丝毫不减她的美艳,此刻看着若微闪烁的眸子,竟然笑了,她微一侧身,转而看着龙椅上的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而天子的目光扫过众人,终于在一个人的脸上停顿下来。
那是福姬,若微明白,虽然福姬不是此行中最为美丽的,但是她的神态与气质俱合在一起,让她看来是那样的与众不同。
果然,天子开口了:“权氏福姬,工曹典书权永钧的长女?”
“权氏福姬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福姬字字如珠,缓缓跪下。
而其余众人也各报名号,依次跪拜。
第七章 东宫
听着司礼太监黄俨在大殿之上的奏报,若微的心波澜迭起,原来这几个朝鲜美人是各有来历,均不简单。除权氏以外,还有仁宇府左司尹任添年之女任氏;恭安府判官李文命之女李氏;护军吕贵真之女吕氏;中军副司正崔得霏之女崔氏。
最长的十八岁,年纪最小的崔氏才十四岁。
她们连同十二名侍女、十二名厨师一起被送往数千里之外的异国都城。离开家乡时,被选淑女的父母、亲戚哭声载道。五名朝鲜淑女频频回首,珠泪滚滚,从此家乡将只能在梦中出现,万里一别永分离!
想到此,若微心中不免难过。
这时又听到殿上仿佛唤起自己的名字。
她抬头一看,那是坐在天子下首的中年美妇正向她频频招手:“可是若微?走近些,让本宫看看清楚。”
若微起身,轻移莲步,稍近了些,又不敢太逾越了,这才又拜在殿中:“若微拜见娘娘千岁、千千岁!”
“免了吧!”王贵妃仍旧一脸和色,笑意不减:“刚刚唤你,恍然不闻,可是想家了?”
若微摇了摇头:“若微来到宫中,看到殿宇重重,楼阁森森,四下里皆是金碧辉煌,气势恢宏便恍如梦中,进得殿内仰见万岁和娘娘的真颜,更是觉得无比威仪,所以心生惶恐,一时失了神儿。”
“呵呵!”王贵妃不觉掩面而笑:“万岁,彭城伯夫人所言不虚呢,小小年纪,这一连串称颂之辞说得如此工整,果然是既美且慧,不仅姿容秀美,且聪明伶俐、出众得很!”
“贵妃说的是!”天子略略点头。若微这才知晓,这位就是贤名远播的王贵妃,不由抬头又多看了几眼,惹得贵妃又是笑声不断,而天子显然更加关注权氏,只听他突然问道:“福姬可有才艺在身?”
福姬尚未答话,年纪最小的崔氏献宝似地抢着回答:“回万岁,权姐姐玉箫吹的极好。”
“哦?”天子不由笑道:“吹来听听”。
立即有人呈上一只玉箫。
而权福姬并不为动,只听她低声说道:“这乃是口用之物,福姬还望陛下恩典,允我用旧时常用之器。”
天子点了点头:“去取来。”
随侍太监即出殿去取,不多时将箫送上。
权福姬微微侧身,手执玉箫,随即传出优雅动听的箫声。一曲终了,众人恍然不觉,片刻之后,才响起寥寥掌声,福姬抬头一望,这击掌之人正是龙椅上的天子。
当日即传诏,权氏福姬被册立为贤妃、任氏为顺妃、李氏为昭仪、吕氏为婕妤、崔氏为美人。
若微最终被带到东宫,在这里她见到了太子妃。
见到太子妃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由得愣住了。
若微完全愣住了,天呢!她心中一阵惊呼。因为她发现眼前的太子妃居然就是爹爹那天手中画卷上的人。大明的当朝太子妃与爹爹会有怎样的干系?一时间心中浮想联翩。
而太子妃张妍此时的惊心,是因为虽然她早就已然想到,他和她的女儿本该如此出众,不管心中如何苦涩,如何有心里准备,但是初见之下,如新蕾般娇俏的若微还是带给她太大的震撼。
微微的冷场,居然还是若微先打破僵局。
“娘娘!”她扬着小脸,面上含笑,小小的酒窝漾出的全是开心和喜悦。没有胆怯与畏惧,也没有少小离家的悲凉与可怜,只是一片澄净的童真,那一刻,终于让太子妃张妍放下芥蒂,她张开双臂,将若微揽在怀中。
“母妃!”穿着淡紫色袍子的小小少年倚在殿外轻唤一声。
太子妃冲他招了招手:“基儿,快来,这是若微!”
他和她就这样相遇了,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在东宫太子妃的寝殿中,一个如梦中之花,娇美可人,一个似衔玉公子,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都有微微的意外。
那意外是因为熟悉,是的,虽然是这一世的初见,然而那眼神儿偏偏如此熟悉。
没有王孙公子与深闺小姐的初见之时的羞涩与慌张,有的只是熟悉和亲近。
“母妃,这个妹妹怎么如此熟悉?”皇长孙朱瞻基愣愣地问道。
而若微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她走过去,盈盈一拜,口称“长孙殿下”。只是私下里,低唤一声“瞻哥哥!”
是逾越吗?
肯定是的。
可是她偏偏叫了。
从得知自己要进宫那一刻起,若微就明白,从此自己便要在大明后宫之中历经沉浮,生死存亡与荣宠,全都要看自己如何去走。
与其被动的接受,让别人左右命运,不如自己去经营,去拼搏。
皇孙与皇帝,仿佛差了十万八千里。
然而取悦之道,都是一般无二的。
所以,不管以后如何,如今在宫中一日,就要让他们喜欢自己。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安然无恙地等待自己慢慢长大,等到羽翼丰满的时候,是真的要凤凰在天,还是四海遨游,那时,便多了些博弈的空间,不是吗?
她的这一声低唤,让朱瞻基面上一红,不由拿眼狠狠瞪了这小妮子一眼,随即走到太子妃身边低声耳语,太子妃看在眼里,娇笑连连,随说道:“你自己不问,却让母妃来问?”说罢又拿眼瞧着若微,似有深意。
若微走近几步,微一福礼:“殿下有何疑问?若微愿解其详!”
“呵呵!”太子妃笑不可止,轻轻推了一把朱瞻基。
瞻基定了定神,朗声说道:“若微,是哪两个字,可是若似蔷薇之意?”
若微显然没有想到他会关心起自己的名字来,稍有一顿,随即说道:“回殿下,若微,是浮若微尘之意,取自‘一兴微尘念,横有朝露身,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因为家父喜欢王维的诗,也喜欢淡泊的生活意境,所以才给我取名若微。”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太子妃张妍心中一紧,往事历历在目,不觉神情恍惚,于是说道:“基儿,你带若微在园子四处转转,明日还要去见咸宁公主,多少提点一二。”
“是!”朱瞻基与若微双双福礼退出。
走出殿外,若微长长舒了口气。
“怎么?”朱瞻基有些不解。他止住步子,再一次忍不住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而若微仿佛早有准备一般,仍旧冲着他甜甜一笑,并深深福礼。
“你为何拜我?”朱瞻基一愣,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五岁的女孩,只是不知为何突然有一种压迫感袭来。
“我怕以后不小心得罪殿下,所以先行拜过。”若微仰着一张小小的笑脸,朱瞻基又是一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原来书中说的‘笑靥醉人,秋波流动’就是这样的,他心中微微一颤,语气变得更加和缓:“你又怎会得罪于我?”
她收了笑容,一双如玉的纤纤小手揉着粉色的衣带,终于脸上有了几分与年龄相符的胆怯之色:“在宫里,什么都有可能,所以,我怕。”
如果说初见时的笑靥如花让他惊目,那么此时的怯怯娇柔就是让他不由心动。
“别怕!”他脱口而出。
她又笑了,亮亮的眸子中闪烁着期望:“瞻哥哥”。
他依旧面上一红,悄悄扭过头去,轻不可闻的应了一声:“若微”。
“嗯!”她响亮的应着,终于,他的面上也有了几分笑意,于是花园中,他在前,她在后,他向她细细介绍着东宫的殿宇与陈设。
“此处,就是你的居所!”瞻基指着一处极为清幽的院子说道。
“静雅轩”,若微看着顶上的匾额不由念出了声儿。
这里位于太子宫西南侧,是个独立的小小院落。园内屏山镜水,竹柏青葱,十分的幽静。
“我喜欢!”若微笑了,脸上纯净得犹如一池碧水,看得人有些心惊。
第八章 权妃
画檐初挂弯弯月,孤光未满先忧缺;遥认玉帘钩,天孙梳洗楼。
新被册封为贤妃的福姬静静地坐在镜台前,任由一众侍女为自己换上薄如婵翼的纱制睡衣,轻薄如冰绡,朦胧如梦,雅中藏艳,穿在身上,隐隐露出里面水红色的抹胸,不知有多诱惑?多风雅,堪为古往今来最令人销魂的装饰!什么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什么叫“一枝红杏出墙来”,什么叫“淡极始知花更艳”,如今她才全然明白。
一头乌黑的秀发随意倾泻在身后,淡点胭脂,轻描娥眉,如此一切准备就绪,当那一抹明黄的身影出现在殿中的时候,众人悄声退下。
背转过身去,静候他一步一步走近。
肩头被他轻轻扳过去,以手轻托下颚,逼着自己与他对视。他,相貌奇伟,美须髯,坚毅而棱角分明的五官,充满锐气与睿智的眼神,嘴角微微扬起的隐晦而优雅的笑意,无一不散发着成熟男人的气质与魅力。
那一刻,自己几乎有些许的窒息,不能与他直视。
他轻轻一带,她即重重跌落榻间,他欺身而上,气息急促,福姬微微发窘,终于扭过头去。“听说,离开朝鲜之后,你曾投海自尽?”他问。
她沉默无言。
他伸手轻抚她的面颊,福姬身上一阵颤栗。
“就这么不愿意入我的后宫?”他语态中带着戏谑。
她依旧不语。
他的唇印在她的唇上,此时终不能言。
芙蓉帐里度春宵,始是恩泽新承时。
第二日清晨,当福姬自梦中醒来,除了那尚可闻息的龙诞香和榻上的落缨点点记录着昨夜的一切,而他早已离去,殿内跪拜的太监宫女随之奉上天子的赏赐,荣宠与恩典接踵而来,于是,整个应天城皆传诵一时,新近册封的朝鲜妃子权氏成为铁面皇上之新宠。风头之劲,一时无人能敌。
去柔仪宫拜见贵妃,各宫妃嫔首次相聚,礼来复往,一时有些应接不暇,周旋应对中实在无趣,好容易挨到王贵妃乏了,众妃散去,她也领着贴身侍女走出柔仪宫,在花园中缓步而行,看似偶然,又仿佛命中注定,她与他再次相见。
他揖手而拜:“参见母妃!”
福姬如遇雷击,呆立当场。而侍女太监纷纷上前:“参见汉王殿下!”
“汉王?”福姬显然愣住了。
“回母妃,正是高煦!”他一身亲王正装穿着,哪里会有错。
她才明了,难怪当日他会出现在登州,会在迎接朝鲜使臣与众淑女的队伍中,原来他就是在当地就藩的汉王,那么他当日种种照拂与体贴,不过是替他的父皇,朱棣所作的份内的差事。
她心中一时苦涩难当,不禁回想起当日,远离故国朝鲜,自己恨泪轻垂,夜间在行馆心绪难平,独自吹箫排遣心境,远远的有人以笛音相和,烛火中虽然朦胧,但是自己分明看的十分真切,那俊朗的身影已然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脑海中。
笛箫相和,凄楚缠绵、如泣如诉、娓娓道来,音色醇厚甜润,旋律扣人心弦,可谓珠联璧合。这就是所谓的知音吗,恍如一阵春风吹皱一池春水,从此心中便有了他的影子,挥之不去,引得时时泛起阵阵涟漪,而如今才知道,不过是梦一场,梦醒了无痕。
也罢,难不成还做痴人之想吗。
挺直身形,轻移朱履,就此错过。
同样是入宫后的隔日清晨,若微早早醒来,自离家之后,夜夜都与紫烟同处一室,如今紫烟被送到王贵妃宫中学习宫规,自己还真有些不适应。
“姑娘!”一个眉清目秀的宫装侍女走进室内:“姑娘不多睡一会了?”
若微看着她,年纪虽然比自己大些,但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清秀举止得体,不由心生欢喜,她面上一笑说道:“换了地方,睡不安稳,索性不睡了,姐姐是哪宫的?”
那女孩掩面而笑:“姑娘如此称呼,奴婢可不敢当,奴婢湘汀,是太子妃跟前的,如今奉太子妃之命前来服侍姑娘!”
“哦?”若微双手拍掌,一派喜色:“真的,那太好了,只是若微自小顽劣,初入宫中恐怕时时失仪,日后可要请湘汀姐姐处处提点,多多照拂了!”
“姑娘说的哪里话,奴婢实不敢当呢!”湘汀看她年纪虽小,但是言辞清晰,字字如珠,又长得娇美可人,也生了亲近之心,方又说道:“既然太子妃把奴婢派给姑娘,自然是事事以姑娘为先,替姑娘周全了!”
若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抬眼环视室内。赫然发现从家里带来的那两只大箱子,如今就在窗根底下。
湘汀好像明白了,指着箱子说道:“姑娘,这是黄公公派人送来的,上面的封条还未除去,姑娘请清点清点?”
若微笑而不语,走过去一把撕开封条,打开一口箱子,随又合上,转而打开另外一口。
湘汀虽然略有不明,但是念头一闪,觉得应该回避,于是转身出去,嘴上说着:“我给姑娘打水洗脸,”不多时当她手捧铜盆再次进屋的时候,看到若微举着一对赤金镶珠耳环,笑嘻嘻地走近她:“姐姐,这个送给你当见面礼,可莫要嫌轻呦!”
湘汀颇感意外,但是看她仰着一张笑脸,笑容如此真挚,眼神又这般纯真,也放下芥蒂,诚心劝道:“姑娘初入禁宫,恐怕以后少不得要各宫来往,打点应酬,湘汀与姑娘虽为初见,但自是诚心相待,这个就免了吧!”
若微收了笑容,眼睛微微湿润:“姐姐真是善心人,我家虽为书香世家,一方大户,但是祖辈父辈都是清俭的读书人,并不是殷实富足之家,即使如此,家人怜我小小年纪独自进宫,所以还是尽力为我准备了所需银两物品,我也知道这些东西只怕有出无入,难以应付。可是,与其费心打点那些不相干的人,倒不如把它当作信物、赠给喜欢之人,这对耳环还是我娘成亲时戴的呢,我把她送给姐姐,天天看着,也好安慰我的思亲之情,姐姐就收了吧!”
若微说着,走了过去,踮起脚高高地举着手,要亲手给湘汀带上。
湘汀还想拒绝,但是看到她如此真挚,不由心中一热,略微屈膝就着若微的手,任她为自己带好。
换上宫中备好的衣裙,梳好头发,稍加妆点,又略用了一些粥点,若微就跟在湘汀的身后,来到太子妃的寝殿。
太子妃今日神情有些倦怠,仿佛夜间休息的不好,眼圈微微有些发黑,若微小心翼翼,将一切尽收眼底,又不露声色,依旧笑嘻嘻地请安,行礼。
看她笑意吟吟,太子妃张妍才稍稍安心:“若微用过早饭了吗?”
“回娘娘,用过了!”若微抚了抚肚子:“宫中的点心真精致,看得人都舍不得吃,所以喝了两碗粥,撑得都快走不动了!”
“呵!”看她一派天真,张妍也不觉莞尔:“这孩子,光喝了粥,不到一会儿就该饿了,今儿还要去城曲堂陪咸宁公主读书,恐怕这午膳也早不了呢!”
“啊?”若微面上一惊:“这可怎么办呢,一会儿陪公主读书的时候,若微肚子叫了起来可怎么好呢?公主定我一个失仪之罪,会不会拉下去……”说到此,她惊恐地捂着嘴,一双眼睛求助似地看着太子妃。
太子妃张妍被她逗得是忍俊不止,连带殿中的侍女太监也都笑出了声。
太子妃张妍招了招手,若微走到她身边,她把若微拉到怀里,细细端详,面上充满爱怜:“你呀,看似伶俐,却内则憨实,咸宁公主是万岁最为宠爱的公主,不仅文才女工出众,就连骑马射箭都样样皆精,命你去给公主伴读,不过就是解个闷罢了,你越以真性情相待,方能让她更喜欢,若是处处拘着自己,小心畏缩,恐怕用不了两日,公主就会把你退回来!”
“哦!”若微眨了眨眼睛:“谢娘娘提点,若微一直以为,公主为金枝玉叶,定是刁蛮得紧呢,想着今天去见公主,我昨儿一夜没睡,现在心里还扑通扑通呢!”
太子妃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下:“真是个孩子”,又转而吩咐湘汀:“领若微到城曲堂”。
“是!”湘汀恭敬地应承着。
第九章 伴读
西六宫主体建筑坐北朝南,穿过高大的殿宇。来到西南角,这儿是三处小院,重楼复道,总称“城曲堂”。前有月台,宽敞明亮,后有小院,幽雅清秀,隔山石树后又建书楼一座;其南亦有一院,为不规则形状,西南角设假山,又置花木,间置湖石,显得幽曲有趣。
“姑娘,这就是城曲堂,是万岁特意赏给咸宁公主读书用的!”湘汀代为介绍。
“那公主不在这儿住吗?”若微愣愣地问道。
“咸宁公主是徐皇后诞育的,自然娇贵,如今皇后故去,陛下特意令王贵妃代为抚育,晚间就住在她的宫中!”湘汀用手抬起低垂的柳条,娓娓道来。
“啊,那太可惜了,我看这处院子比东宫、西宫那些殿宇都要好呢!”若微满是遗憾,嘟囔着。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爽朗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若微驻足定睛一看,开口的正是站在书楼上凭栏低头观望的一位宫妆美人。
她身穿红色烟纹碧霞罗,白色散花如意裙,鬓发如雾,燕尾垂于胸前,斜插白玉兰翡翠簪子,脸色娇艳眉似春水。
好一位美丽绝伦的大明公主,若微在心中暗叹。
“奴婢参见咸宁公主!”湘汀给若微递了个眼神,立即跪拜。
而若微仍仰着头愣愣地望着咸宁,忽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也学着湘汀的样子:“若微参见咸宁公主!”
咸宁公主看着那小丫头灵动的眼睛转来转去,不知她想些什么,心中正是好生奇怪,想开口相问,又觉得这样楼上楼下的答话有些不便,遂冲她们招了招手,示意她们进内堂回话。
室内厅堂敞丽,装饰精美,四扇雕花木门将书房与客厅“隔离”,方正平直的书桌,展现落落大方的风骨;镂空木屏风亦典雅清秀,几竿翠竹掩映其后,虚灵典雅,四周八角形的玻璃宫灯使这原本寂静充满雅韵的殿宇,更添瑰丽轻灵之感。
“喜欢这里?”咸宁公主对这个小自己很多的女孩充满了兴趣,好端端的父皇怎么会突然给自己找来伴读,而且偏偏还是这样一个稚龄女孩儿。
若微点了点头。
满心的疑问在此时都化作好奇和好感,这个女孩灵动的眼神,甜美的笑容,丝毫不见做作羞涩,比其往日见到的宫眷和官家千金,要让人舒服得多,所以不由有意逗她:“这里好虽好,就是太过寂静了,夜晚来临,风声鹤唳,窗子上仿佛鬼影闪过,着实吓人,若是让你独居在此,你可害怕?”
若微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先是摇了摇头,随即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鬼神之说古往今来众说纷纭,若微觉得,心自清静即无所惧,‘月照云雾散,心清除外因’,我是个小孩子,每天不过吃饭、睡觉、看书、玩耍,没有害人之心,也自然不会有谁来招惹我。”
“呵呵!”咸宁公主嫣然一笑:“看你小小年纪,倒有几分胆色,你且说说你在家时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看书、写字、画画。”若微抬眼看了一下在立于室内的几位宫女,眼睛四下张望着,嘴中继续说着:“被娘押着弹琵琶、被紫烟盯着做女工,还有,有时会拉着继宗偷偷跑出去玩儿。”
“姑娘!”湘汀忍不住出言制止,哪知公主正听的有趣,反而一挥手:“你们都下去侍候。”
“是!”不仅湘汀,连着那几位都宫女都福礼退到楼下侍候。
“被娘押着?被紫烟盯着?紫烟是谁?继宗又是谁?”咸宁公主听她说的有趣,不由问出心中所疑。
“嗯?”若微这才自知言之有差,吐了一下舌头,有几分忐忐地悄声问道:“公主殿下,若微是不是逾礼了?”
“无妨,在这书楼之上,不管那些规矩,你只说来,我听着仿佛有趣得很。”公主随即拿过桌上的一碟果子,递给若微。
若微以笑相谢,也不推辞,边吃边说:“我娘希望把我培养成十全才女,所以日日紧逼,丝毫不放松,而紫烟是我娘派来的监工,天天盯着我绣花针织,继宗是我兄长,但凡我稍稍得闲,就会央求他带我溜出去玩。”
“想不到,宫城之外的女孩儿家也是如此,要学这许多技艺,不管爱与不爱,都要苦苦研习。”咸宁公主不由叹息连连:“我还道只是生在帝王之家才有这许多的无奈,没想到你也如此!”
“咦?”若微看着公主:“我也没有想到,本想着公主是金枝玉叶,定是想学就学,任性而为,没想到也要学这些技艺吗?”
咸宁公主笑了:“当然要学,父皇母妃督促我们很是严格,不然你以为如何?”
“啊,我们民间女子学这些,不过是为了日后嫁个好夫君,可是身为公主,天之骄女,即使什么都不学,天下男儿也会趋之若骛的。”若微撑着小脸,呆呆地思量着,不经意间竟然把心中所想全数说了出来。
咸宁公主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见她粉面娇颜,一派天真纯净之态,不由伸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捏:“你呀,你还这么小,竟会有这样的念头。真真好笑。”
两人虽然隔了五六岁,但是相见即相融,谈笑间一晃到了晌午,公主特意留若微一起用膳。
消息传至太子妃宫中,张妍心中喜忧参半,望着案上那本《金钢经》,她自言自语:“敬之,你的女儿,终究与你不同,她没有承继你的淡泊与中庸之道,她比你知道进退,也比你积极,”打开经书,再一次从卷首开始悉心诵读。
颐和轩位于太子宫东北部,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中显得风格有些独特,主殿坐南朝北,面阔五间,据岗临湖,经松林绿荫下假山石蹬通向湖边,湖边有一座玲珑小巧的八角亭晴碧亭。
正殿左右和南部,活泼交错的布置着风入松书屋、静宜斋、四知堂等小型殿阁,由短墙和回廊相连,形成了一个既封闭又开敞的庭院,在参天古松的掩映下,松涛阵阵,寂静安谧,实在是一个诵读诗书的佳境。
这里便是皇长孙朱瞻基的居所。
此时,他正坐在湖边的八角亭上,手拿一本书卷,仿佛潜心研读。
站在他身后侍立的太监小善子轻咳一声:“长孙殿下,二皇孙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紫袍的胖胖的十岁左右的少年跑了过来。
“大哥!”他跑得风风火火的,进了亭子一时几乎不能停步,朱瞻基伸手轻轻一拉:“瞻墉,说过多少回了,还是这样毛燥,当心母妃看到,又要训你!”
“大哥,听说你的小妃子进宫来了,快带我去看看!”二皇孙朱瞻墉一脸兴奋,眼珠乱转,冲着朱瞻基挤眉弄眼。
小善子“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二皇孙,若微姑娘在静雅轩,奴才带您过去看看?”
“好啊!好啊!”朱瞻墉立即拍手称好。
“瞻墉!”朱瞻基狠狠瞪了一眼小善子:“皮又痒了,还是又闲了,这儿没你的事,下去吧!”
小善子吐了吐舌头,立即退下。
“咦?”朱瞻墉转动着眼眸,索性坐在瞻基对面:“大哥怎么了,以前得了好东西,不是都拿来给弟弟看吗?”
朱瞻基默而不语,他不由想起了前几日与太子妃的那番对话。
在太子妃的寝殿之中,每日的晨昏定省请安之后,太子妃特意将他留下,退下宫女太监。定定地凝视着他,唇边淡淡地浮起一丝笑容,语气十分和缓:“基儿,过两天,有个女孩儿要进宫……”
朱瞻基坐在下首,对上母妃的眼睛,似乎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你是皇长孙,皇上对你,事事挂心。入学、讲读、找师傅,都是早早吩咐下去筹办的。如今,自然也要为你预先留意一些人选,以备日后,你出宫建府,身边也好有个体贴的人!”太子妃十分小心自己的措词,唯恐说的深了,怕他多想。又怕说的浅了,他不明白这里面的根由,心中不由暗暗怪母亲多事,早早的弄来一个女孩儿,又不能给了名份,不奴不妃,实在是尴尬得很。
朱瞻基却一下子就懂了。
从小,他就比一般的孩子要早熟。他是太子的长子,当今圣上的皇长孙。却是由皇祖母,早逝的徐皇后抚育长大的。
一直到徐皇后逝世,他才搬入太子宫,所以对于太子妃,他始终没有二弟瞻墉那样自然而亲近。
宫中的形势,让他和她,不像是一对母子,倒像是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
“母妃,她,是皇爷爷定下的?”他问。
太子妃心中一惊,没成想他开口要问的却是这样一句。
她深深吸了口气:“是你外祖母向皇上推荐的,她居邹平,父为永城主簿。”
刚刚说到此处,朱瞻基恍然懂了,他立即站起身,拱手而揖:“母妃放心,儿子明白了!”
“明白了?”太子妃面上一沉:“你明白什么了?”
见他默而不语,这份与年龄毫不相衬的少年老成,说不出是心痛还是不忍,她摇了摇头,连忙解释着:“只是到宫中给咸宁公主为伴读的,一切都不是定数。母妃告诉你,就是因为皇上命她住在太子宫,由母妃代管,日后你们难免见到,所以提点一二,并不是现在就要指给你,或者定下什么名份,一切的一切,还要看你们有没有缘分!”
“是,儿子明白!”朱瞻基连连点头。
“哥!你想什么呢?”朱瞻墉见瞻基半晌无语,不由伸手推了推他。
“没想什么!”朱瞻基这才回过神来。在那天以前,对于母妃口中提及的那个女孩儿,他心里很是有些抵触,母妃口中一句“居邹平,父亲在永城为官”,他就立时明白了,与母妃同籍,与外祖父同城为官,这里面错综的关系,不点自透。
而她的进宫,又是皇祖下旨,就显然确定了她的身份,备位东宫,入宫待年,她应该就是自己日后的王妃。
心中说不出的沉重,从小长在深宫之中,天子的宠信,妃嫔的邀宠,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他不知道,那《诗经》中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又是何意?
那文人才子口中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又是一种怎样的境界?
还有曹植的那篇传世之作,给世人描绘出怎样的一个女子?
洛水之畔,踏着绣着精美花纹的鞋子,拖着雾一样轻薄的纱裙,隐隐散发出幽幽兰香,在山边缓步徘徊;偶尔纵身跳跃,一边散步一边嬉戏;左面有彩旗靠在身边,右面有桂枝遮蔽阴凉;卷起衣袖将洁白细腻的臂腕探到洛水之中,采摘湍急河水中的黑色灵芝。
宛如神祗,浑身焕发出一种慑人心神的绝世神韵。
这便是美丽的宓妃。
曾经在他心底,也默默地憧憬过,他的妃子,他的爱,真想亲历一回人世间至纯至真的情爱。
然而,想不到自己的梦,还未及去做,已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牢了,安排了,剩下的路还有什么乐趣?
可是直到前两天,看到若微。
他惊了。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
稚气?美貌?纯真?
是如花的笑魇,还是怯怯的神情?
是那句“一兴微尘念,横有朝露身,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淡泊与爽朗?
他乱了,只知道她,那个小小的孙若微,仿佛在一瞬之间,一双小手便牢牢地抓住了他,触及着他心底的那抹温柔,一句“瞻哥哥”、一个纯真无邪的笑脸便让他觉得,这宫里的日子也不再是那般清冷与无奈。
“走,瞻墉!”他站起身,朝回廊走去。
“去哪儿?”瞻墉呆呆地问了一句,今天这样阴晴突变的兄长,在他的记忆里是如此陌生。
“去见若微!”他笑了,声音中带着欢愉。
“若微?”瞻墉挠了挠头,仿佛恍然明白,立即兴高采烈地跟了过去。
文华殿内的上书房里,便是东宫皇孙们授学的地方。
听咸宁公主讲,当今圣上对皇孙们的学问要求极为严格,大约是清晨卯时三刻起读,下午申时以后才可散学,虽严寒酷暑而不辍。一年之中,除了端午、中秋、万寿节、皇孙本人的生日等五日可免入书房读书,除夕可以提早散学外,均没有假日。
若微悄悄跟在咸宁公主身后,看着皇孙们都一个一个依次入内之后,两个人才悄悄趴在窗户上,向内观望。
只见书房内有凳椅四张、高桌四张,书籍笔砚置于桌上。正中为师傅特设桌椅一套。
皇孙们入内之后先向师傅行礼,姚广孝不肯受,微微侧立于桌前,于是皇孙们即向座位一揖,以师傅之礼相敬。
“皇孙们六岁而入学。”咸宁公主小声说道,若微点了点头。
听湘汀说过,皇孙们读书前,还要由皇上亲自下令先举行郑重的仪式,然后才能开读。这就是入阁,朱瞻基入阁就学之初,朱棣便为他选任了一批颇有才学的高级官员,其中便以“靖难”功臣、太子少师姚广孝为首。
而读书的方式、方法也很讲究,最初是讲官讲一句,皇孙们跟着照读一句,或五遍,或十遍,读重于讲。
十岁之后,便注重辩学。
老师会像给学生留作业一样,挑选一些政治问题让皇孙们处理,或是口头裁决,或是笔答,以此将书本上的知识与实际相连,活学活用。
今日辨学的题目就看似简单实则内涵深远,即是:儒学之要义。
与皇长孙朱瞻基一同在东宫书房读书的是四位年长的皇孙,除了朱瞻基以外,还有同母弟弟二皇孙朱瞻墉,太子侧妃郭氏所出的三皇孙朱瞻垲,太子侍姬李选侍所出的四皇孙朱瞻埈。
题目一出,二皇孙朱瞻墉与三皇孙瞻垲当下便奋笔疾书,四皇孙朱瞻埈则低头深思。若微抬眼向里望去,只看到朱瞻基稍加思索片刻,即低头执笔,这才略略安心。自入宫那天起,不知不觉,便将自己与他的一举一动连在了一起。
稍后,各人将答案呈至太子少傅姚广孝面前。他展卷一一阅览,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片刻之后,他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殿内的诸子。
他的目光最后投向了左侧第二排的瞻墉,“将你的文章念给大家听听!”
“是!”瞻墉起身答道:“孔子的学问博大精深,瞻墉认为,唯‘君子’是为第一要义,因为它简单明确,就是通过树人,以达到世事的平和。论语中说道,君子有五仁:恭,宽,信,敏,惠。而君子的成功还要有:仁、知、永,仁是刚刚提及的五仁,知是知识,见识,领悟,经验等,永是勇敢,永恒,坚持。所以,瞻墉认为儒学精髓是,树人作君子,而仁就是作君子的要义。”
姚广孝不置可否,又问道:“你认为儒学精义与王道的关系呢?”
若微暗暗偷笑,原来这才是朱棣将他派作太子少傅,督学皇孙们的真正目的。
瞻墉想了想,才回答:“孔子儒学中的‘以和为贵、天人合一’,‘以德施政’和‘礼下庶人’均是最高的治国思想境界,仁就是王道!”
这样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又似乎过于狭隘地只理解了字面的意思,若微摇了摇头,默默一声叹息。
想不到,就是这样一声几乎不可闻的轻叹,让她险些现了原形。
“谁在叹息?看来有人对越郡王的话并不赞同!” 姚广孝目光如炬,向窗边射来。
若微手心里全是汗,一阵心慌,就在这时,坐在窗下的瞻基站起身,只见他缓缓答道:“墉弟所说的确实极有道理,如果为君子,做到五仁,做到知、永,即为圆满。可是如果为君,以此为王道,则有些偏颇!”
“为何?”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站在窗外的若微不禁吃了一惊,这句话显然不是姚广孝问出的,也不是一脸不服气的瞻墉问出来的,而是从门口进来的一个中年男子,俊朗的五官,带着与生俱来的一种霸气,深幽的眼神暴露了他的睿智和野心,举手投足间英气勃发又似乎有些孤独和冷傲。
此人是谁呢?看起来居然有几分眼熟,来不及细想,只听瞻基不慌不忙地说到:“王叔一定听过论语中的‘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君子求诸已,小人求诸人’吧?”
“是二皇兄。”咸宁公主凑天若微二边,压低声音说道。
二皇兄?就是汉王了,若微点了点头。只是,天啊,若微想起来了,他分明是在登州驿馆时每到夜深人静,以笛音与福姬姐姐的玉箫相和的那个人。
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当日他一身青袍素服,看起来还以为是随行的护卫,想不到,他竟然会是当今天子的二皇子,手握重兵,在靖难之战中历下赫赫战功的汉王朱高煦?
那么,他与她的知音相和,是出自单纯的欣赏还是?
若微完全傻掉了,咸宁公主轻轻捅了捅她。她这才收回思绪,细细聆听室内的辩学。
“本王六岁的时候就知道,其意思就是说君子胸怀坦荡宽大,小人心地阴森恐怖;君子注重道义,小人只讲效益;君子遵章守纪,小人只求实惠;君子承担责任,小人推卸责任。对吧?”汉王低下头,看着瞻基,一脸的骄傲又有些刻意的戏谑。
姚广孝则站立一旁,笑看着他们对答。
“叔王说的极是,只是叔王可曾想过,那小人是从何处来的?为何会有小人?小人与君子有如此大的差异,那么当君子遇到小人时,该如何是好呢?为王者又该如何调和?如何权衡?”看着渐渐落入圈套中的汉王,若微心中不由暗笑,一生杀伐无数,以武力帮助朱棣夺取皇权的汉王一心一意想取太子之位代之,太子懦弱多病,不足为惧,可是偏偏出了一个贤名远播的皇长孙,虽然只是长孙,但是近年来似乎朱棣把全部的心血都放在栽培他上,有意要立其为皇太孙呢。
所以朱瞻基虽然年纪尚幼,却也成了汉王面前的一块绊脚石。
这时,一个看起来比瞻墉还小的衣着华丽的皇孙出列了,他便是三皇孙瞻垲,只见他站在瞻基对面义正严辞地说:“我们可以多设学馆,教化众人,把小人变成君子!”
朱瞻基淡淡一笑:“孔子儒学中的精要是‘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然而为君者,领导一个拥有千辆兵车的大国,不仅仅要认真律事,恪守信用,勤俭冶国,爱护万民,更重要的是要知权衡。万事万物,看似复杂,其实要义都十分简单,所谓王道,不过是权衡二字,乱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不管是君子还是小人,亲民还是役民,仁还是暴,只有权衡,方能久安!”
此语一出,瞻墉立即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又调侃般地瞥了一眼汉王。
汉王着实有些意外,这样的话会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口中说出,难怪父皇会如此看重他。
若微看着入神,突然一旁的咸宁公主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又朝她使着眼色,于是她便跟在公主身后,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出文华殿,若微一路之上还在想着皇长孙朱瞻基的对答,只觉得他说十分有道理,比那些皇孙都要出众。
“瞻基果然出众,怪不得那么多的皇孙之中,父皇独独最爱他!”咸宁公主脸上是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容,目光紧紧瞄着若微:“怎样?你看如何?”
若微的脸刷的一下便红了。
咸宁公主笑意更浓:“这下不怪父皇乱点鸳鸯谱了吧?”
若微眨了眨眼睛,对上公主的眸子:“公主在说什么?若微都听不懂,若微只知道来宫中,是给公主做伴的,伴读也好,为奴也罢,若微只知道以后处处跟着公主,受公主趋使,靠公主庇护,别的一概不知!”
“小妮子!”咸宁公主忍着笑,瞪了她一眼:“看你嘴硬到几时?既然如此,就跟本宫走吧!”
“走?去哪里?”若微一脸莫名其妙,怔怔地问道。
咸宁公主拉起她的手,一直往城曲堂走去:“不是为奴为伴吗?去替本宫把《女则》抄上个百十来遍。”
“啊?”若微苦笑连连,大呼悲惨。
第十章 竹马
正午日头高照,春困秋乏,整个宫里都静悄悄的,所有的主子都在歇午觉,就连值守的宫女与小太监都靠着殿门打着瞌睡。
百无聊赖,皇长孙朱瞻基索性放下手上的《贞观政要》,信步走出颐和轩,沿湖缓缓而行,不多时就来到了静雅轩外,要不要进去呢?瞻基有些犹豫,虽然同处在太子宫,可是除了最初的那次见面,就是前两天陪瞻墉去看她。
瞻基还没有一次,是自己一个人走进这所小小的院落。
为什么常常在院外经过,徘徊良久却不能入门?他自己也说不清。
今日上午在文华殿的书房内,与汉王的一番辩学,虽然以自己的明思和辩才为胜,但是他并不以此为乐,反而有些忧心忡忡。
他的父王——当今太子体弱多病,为人仁厚又有些懦弱,因为皇祖母徐皇后的力挺,众臣的拥护与立嫡立长的古训,才被皇爷爷立为太子。可是瞻基很清楚,皇爷爷喜欢的是彪悍坚毅又果敢英武的二皇叔,汉王。
所以,父王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常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感。
对于汉王在朝堂上下、皇宫内外的处处逼迫与挑衅,父王如如不动,依旧谦和内敛,一个人苦苦维持着这个兄弟和睦的虚假局面。
是毫无招架之力,还是以退为进,进而博得更多的赞誉与称颂?瞻基比任何人都清楚,是不得已的一种无为之冶。所谓“无为”,有的时候是审时度势、纵览全局后的一种高超的处事策略,而有的时候,也是无可奈何、无从应对,自己的父王该是后者吧。
当初是谁在皇爷爷面前说了句:“不看皇子,还可看皇孙。”
就是这样一句话,自己从小就被推到权力的巅峰之战中,成了太子党与汉王派两相对奕的砝码。就是皇祖母徐皇后,从小将自己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也是缘于此故。
努力地钻研经典、诗词、兵法、学习冶国之道,纵览史籍典章,哪些是出于喜好,出于自己的意志?不过是积极的顺受,为了父王与母妃,太子一脉的安全,而甘心充当这个砝码罢了。
当年的太祖,自己的曾祖父,大明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也是本着立嫡立长,才放着立下大功、文韬武略的燕王不用,而是立了崇尚儒学的长子朱标为太子,只是太子体虚多病,英年早逝,于是又立了朱标的长子,皇长孙朱允文为储君。
结果呢?
一场靖难之役,战火从燕京燃至奉天,足足打了四年。
建文帝后皇子皇女,以及保帝的重臣,在这场血雨腥风中,都不得善终。
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
同样的格局,同样的角色,可是命运绝对不能相同。
瞻基握紧了拳头,再一次坚定自己的信念,不能。
谁能想到,生活在九重宫阙中锦衣玉食的皇长孙,从小便是在这样的压力下成长起来的,十二岁的少年,仿佛已经有些不堪重负,然而虽然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却仍然要执意前行,这应该就是长在帝王之家的无奈吧。
理清思绪,努力驱走心中的阴郁,朱瞻基终于走进了静雅轩。
院子里静悄悄的,穿过回廊,走过小径,瞻基不由愣住了,在屋前的花架子下,若微的造型十分奇特,在她的面前摆了一个小桌,上面放着一方小小的石磨,她的一只手正在推磨,而她的腿?左腿是一个金鸡独立的造型,稳稳地立在地上,而右腿却高高抬起,先是两只腿劈成一条直线,然后居然经过头部转向左侧紧贴左耳。
她的头发今天并没有梳髻,只是自然的分成两缕,以蓝色绸带系于胸前,一身雪白的衣裙,早以被汗水浸湿。
“你在做什么?”朱瞻基愣愣地问出了口。
若微抬起头,冲他甜甜一笑,没有丝毫意外和慌张之色,只是立即收了腿,理了理衣衫,刚要恭恭敬敬的行礼。
朱瞻基连忙拦下:“此处就咱们俩,何须多礼?”
“长孙殿下,今儿怎么有空来看我?”若微笑得甜甜的,却让朱瞻基面上有些发窘。
他怔怔地没有说话,眼睛盯着她面前的那方小石磨:“你刚刚在干什么?”
若微低下头指着小石磨问道:“小石磨,小石磨,快说呀,长孙殿下在问你话呢?”
朱瞻基这才把目光重新投向若微,他也笑了:“我在问你!”
若微拂了拂胸前的秀发,丝毫不见扭捏:“哦?殿下刚才明明是看着石磨在问话,我哪里知道是在问我?”随即又笑道,“好了,好了,不说笑了,我刚刚是在压腿呀!”
“压腿?”朱瞻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对呀,压腿是练舞的基本功,舞要跳得好,这腿就要柔韧自如,所以要每日坚持不辍地压腿,尽可能地利用一切时间,见缝插针地练功!”若微仰着脸,眸如皓月,看他似是不明,又解释道,“压腿就同男人们练习拉弓射箭一样。压腿就是拉弓阶段,弓拉得越开,弦拉得越满,其势就能越强,射出的箭速度就越快,力量也越大。明白了吗?”
“你会跳舞?”朱瞻基仿佛此时才有些明白。
“会一点儿吧!”若微从桌上的盘子里,又抓了一把黄豆,放在小石磨中间的洞里,又开始推磨,“这个,是在磨豆子!”
她指了指从石磨缝中流出的白色液体:“这是豆浆,可以煮来喝的,夏天的时候放在井水里浸凉,又好喝又有营养,一会儿盛一碗给你尝尝!”
瞻基站在一旁仔细的看,这真的是一口小石磨,曾经随皇爷爷微服出巡的时候,在农家看到过,那都是饭桌大小的大磨,而且都是蒙着眼的驴子来拉的,从来没有想过,居然也可以用手来推。
这盘小磨做得如此精巧,在出口处,还摆了一个瓷盆,瓷盆上面蒙着一块白布,里面是一些散落的豆渣。
瞻基想问,又有些不好意思。
若微看着他的神色,眼眸一闪,不由笑了:“长孙殿下着急走吗?”
瞻基摇了摇头。
“那请等等!”若微兜起白布,端着盆子进了西面一间小屋。
瞻基一个人留在院内,正进退两难。就在此时,从院外走进一人,身穿宫女服饰,此人正是昔日在太子宫母妃身边随侍的宫女湘汀。
“长孙殿下!”湘汀立即行礼请安。
“湘汀,你怎会在此处?”瞻基问到。
“娘娘把我分给若微姑娘了!”湘汀扫了一眼院内:“姑娘呢?”
瞻基指了指那间小屋,湘汀立即抿着嘴笑了,心想若微肯定是又琢磨什么新鲜的吃食了,这个姑娘当真有趣,刚住进来的时候,太子妃问她可住得习惯,可有什么缺的,她憋了半天,小心翼翼开口央求的居然就是在这静雅轩内置一个小厨房,说是自己最爱烹调,喜欢捣弄一些新鲜吃食。
惹得太子妃掩面而笑,这才允了,命太子宫的太监仆役,改装了这个小厨房。
“殿下里面坐吧!”湘汀走至门口,高高打起帘子。瞻基似犹豫了一下,这才进了屋。女孩家的闺房显然与自己的寝殿不太一样,处处透着灵秀与雅致。
窗台上,书桌上,都摆着一些御花园内采来的花枝,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绿色藤萝植物,看着就极有生气。
木制书隔下,摆着一张古筝,而西墙上还挂着一把琵琶。
床上随意丢着一件薄如婵翼的舞衣。
原来,她不仅仅有花蕊一般的容貌,还是如此多才多艺。
目光环视整个屋子,最终在书桌上停留。
一个八角形瓷制胭脂盒下压着一方素笺。
那上面是一幅怀素草书。
会是她的字吗?
看起来并不像一般女子的字那样娟秀含蓄,反倒有些苍劲、瘦不露骨,匀稳清熟,妙不可言。
而细看那文字,瞻基的心里像是被电到了一般。
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瞻基转过头,只见若微手捧着食盘走了进来。
“今日上午,你跟小姑姑去文华殿上书房了?”瞻基径直对上了她的眼眸。
她歪着头,似是有些胆怯:“殿下怪我?”
“当然不是,否则又怎会替你掩饰?”瞻基的眼中有着几分羞涩,又把目光重新投向那张素笺:“你写的?”
若微嗯了一声,仿佛弱不可闻地低语着:“原本没想写这个!”
“哦?那你原本想写什么?”
“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她微微仰起脸,对上了朱瞻基的眼睛,朱瞻基只觉得心中一暖,原来,小小的她竟然能够体会自己此时的心情。
感慨之时,正不知如何接话的时候,她轻轻将托盘放在桌上,里面摆着一盘一碗,盘子中是一张圆形的薄饼,并且已经用刀分成了六角,淡黄的颜色,上面还有点点的翠绿。
“请长孙殿下品尝。”她有几分忐忑,也许是于礼不合,但是她还是把筷子递给了他。
瞻基并未迟疑,他接过筷子,夹起一小块薄饼,放在口中,慢慢品味。
“猜猜是什么做的?”她眨着眼睛问道。
“有蛋香、又清脆爽口,是加了青菜的鸡蛋饼?”瞻基想了想才答道。
“对了一半!”若微有些小小的得意:“就是刚刚殿下看到的白布中包着的豆渣。”
“豆渣?”惊呼的声音不是出自朱瞻基的口中,而是身后不知所哪儿冒出来,正一脸垂涎的胖胖的二皇孙:“你给我皇兄吃这个?”
“嗯,这可是好东西!”若微笑意连连:“豆渣也是豆子的精华,加点面粉,鸡蛋,用少量的水和成糊状,再加上新鲜的青菜煎成薄饼,出锅前撒上一点儿盐和胡椒粉,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朱瞻基笑而不语,瞻墉看了看,眼睛一转,随即下手从盘中拿起一角塞进口里就嚼,一边嚼一边说:“也没什么好的呀,不如肉饼过瘾。”
而此时若微又托起青花瓷碗,朱瞻基接过来,小口饮着:“这就是你刚刚磨出来的?”
“正是,叫豆浆!”若微笑颜如花。
看得瞻墉有些痴痴的,连连问道:“还有没有,给我也盛一碗!”
“不给喝,一会儿二皇孙喝完了,肯定又要说,不如肉汤好喝,还是免了吧!”若微刻意逗着朱瞻墉。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瞻墉来的次数比瞻基要多多了,所以两人早已经混熟,开起玩笑来丝毫不见生僻。
“若微,你干吗给我皇兄喝这个?”瞻墉没有喝到豆浆始终有些遗憾。
若微叹了口气:“可惜这儿东西不全,要不然,我就做些豆腐,给你们包个豆腐汤饺!”
“豆腐汤饺?”瞻墉大叫:“豆腐难吃死了,还要包成饺子?”
“别人包不得,我却包得,就是用豆腐做皮,包成饺子!”若微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目光对上朱瞻基:“殿下一定知道,豆腐是汉时淮安王刘安首创的,小小的豆腐,却是最贫贱的美餐,人都说豆腐易碎,但是只要有心,豆腐也可以做成皮,包着馅,成为一道佳肴!殿下信吗?”
朱瞻基面色微变,直愣愣地盯着若微,见她两只漂亮的大眼睛忽闪个不停,稚气逼人,聪慧可爱的模样,让人心中微颤,过了半晌,他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看来看去,看什么呢?”瞻墉凑上前,看了看瞻基,又看了看若微,很是糊涂。
“好了,瞻墉,我们也该回去了!”瞻基看了一眼若微:“明儿,我再来看你。”
若微仿佛有些意外,怔怔的忘了对答,直到瞻基拉着瞻墉出了房门,走出小院,才缓过神来。
湘汀看在眼里,心中暗喜,外人都道皇长孙知书达礼,小小年纪就文武兼备,深得皇上的宠爱,在大臣中也有很好的声名。只是在东宫近前侍奉的人都知道,这位皇长孙人小心大,平日里虽然对谁都态度和善,但却最是张驰有度,不亲不近。
想不到,若微姑娘刚刚进宫没几天,不仅跟二皇孙混成了可以没大没小胡乱嬉戏的玩伴,更让皇长孙对她青睐有加,这真是个好的开始,想到此,湘汀的心里也豁然开朗起来。
而朱瞻基与瞻墉回到颐和轩,就一头扎进四知堂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内侍小善子连忙上前侍候,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要找什么?奴才帮您找?”
“找那个玉兔镇纸!”朱瞻基头也未回,依旧在书隔、箱笼里翻着。
“奴才帮您找!”小善子想了想,走到窗根底下的红木绞丝纹卷头案边上,打开那个靠墙而立的两层对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锦盒。
打开一看,立即喊道:“殿下,在这儿呢!”
朱瞻基立即停了手,走过来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这款玉兔镇纸,是用西域碧玉籽雕制而成,玉质油嫩光洁,滋润度极好。
小巧可爱的玉兔趴在用黄玉雕成的一叶大树叶上,上边是碧玉精雕而成的玉兔,下面是油嫩的玉叶,相互映衬,更显得滋润光洁。
“皇兄,这会子急哈哈地找这个做什么?”瞻墉凑过来刚要伸手去摸,瞻基却抢先放回盒中,吩咐小善子道:“去给若微姑娘送过去!”
小善子显然愣了一下,然后立即接了过来:“是!”
接着就训练有素地匆匆退下了。
“我说皇兄这样急哈哈的找这个,原来是要送给她?”瞻墉笑了:“只是为什么要送这个呢?还不如送个耳环、钗子实惠。”
瞻基淡淡一笑,坐在书案前,一边研磨,一边说道:“刚刚在她房里,看她拿胭脂盒当镇纸,恐是身边没有,所以才想着给她送过去!”
“哦,那也用不着送这个呀,这还是皇祖母给你的呢,哥哥就是属兔的,这不把自己送给人家了吗?”瞻墉晃着脑袋,嗡声嗡气的。
瞻基瞥了他一眼,没有应答,只是提起笔,蘸了墨汁,展开贡纸,在上面挥笔而就。
瞻墉凑过来一看。
“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
“什么意思?”瞻墉感觉今日的皇兄,分明有些怪怪的。
就在此时,小善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起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大布包。
“回殿下,这是若微姑娘送的回礼!”
“什么好东西,快打开看看!”瞻墉立即嚷道。
小善子把东西放在桌上,扯下外面包着的布。
“啊?石磨?”瞻墉愣了,嘴张的大大的。
而瞻基则笑了。
“这丫头,可是疯了吗?给你送这个?什么意思?”瞻墉道。
“这有何不好,这一方质朴的小石磨磨出的是原汁原味的豆浆,还可以让自己保持闲适的心情,这礼物,甚好!”瞻基心中十分激荡,原来被人了解,能够引起共鸣,所谓的知音,就是这样妙不可言的感觉。
豆腐,是汉时淮安王刘安发明的,身为皇叔的刘安遣人来京城向年少的汉武帝敬献豆腐,并以此试探汉武帝削藩之心,年少的君主与手握重兵、居一隅厉兵秣马的皇叔,他们之间的较量,仿佛与今日或者明日,自己与汉王对奕的情境一样。聪慧的若微,体贴的若微,用这方小小的石磨,分明就是在提醒着自己,鼓励着自己。
瞻基心中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感动充斥着,他第一次感觉,身处宫闱,身为皇家子孙,居然也有了一些乐趣。
第二卷 芙蓉新落钟山春
第十一章 太子
一晃儿,若微在宫中已然住了月余,每日除了晨起至东宫太子妃处请安问好,就是到城曲堂中陪着咸宁公主说说笑笑,再有就是偶尔和皇长孙朱瞻基赋诗闲聊,不觉间时间过得很快。
这一日,阳光正好,若微与瞻基相约在太液池边玩耍,若微早早的到了,远远的看到湖边空无一人,心想瞻基别是被什么事情绊住,来不了了,便一个人在草地上懒懒地走着,看着低垂的杨柳心中一动,一时兴起折下几枝嫩柳,坐在湖边大石上编起花篮来。
不多时,听到有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若微以为是瞻基来了,于是悄悄藏身于花丛之后。
“你们下去吧!”一个微弱的声音缓缓说道。
“是!”内侍特有的声音,随即是细碎的脚步声由近及远。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那个微弱的声音又起,只念了这一句,就暗自叹息连连。
若微听了,不由心中难过,探头一望,吃了一惊,“咦”的一声喊了出来,那人一身玄色的袍子裹在身上,正倚在一张硕大的躺椅上,那虚弱的神态与其肥胖的身材形成巨大的落差,那没落失意的眼神儿更深深触动了若微,此时她的一声轻哼,引来那人的转头侧目,四目相对,皆微微诧异。
若微只得从花丛中闪身走出来,端端正正地行礼,并问了一声好:“胖公公好!”
“胖公公?”那人不由失笑,面上更是凄苦。
“你不喜欢我如此称呼吗?”若微闪烁着那双美目,看他脸上表情甚是凄苦,此时一腔义气涌起,她只想逗他一笑,为他解忧,于是开口说道:“胖是可爱、仁慈的意思,你看寺院里的佛像都是胖胖的,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心宽才体胖呢,所以你不要介意!”
看着若微一派天真之态,那人终于点点头,笑了:“天下除了当今圣上,就只有你敢在我面前提这个胖字!”
“啊?”若微不由惊呼:“难不成你是这宫里的大总管吗?”
那人笑着点了点头。
若微不由拍手称道:“太好了,今日有缘,能与大人物相见,我是若微,是给咸宁公主伴读来的,暂居静雅轩,以后可得要你多多照拂了!”
那人收了笑容,仔细凝视着她:“好说,好说。”上下打量,随即看到她手中编好的竹篮。还有不远处地上的折柳,不由面上一黯,“玩什么不好,这柳条刚刚抽头,就折下编筐,岂不可惜?”
那若微偏偏不以为然,嘴上应道:“诗经中云‘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反正它长在园里也是郁郁所终,自发芽伊始就要经历生死、枯败,还不如物尽其用,我拿它来编花篮,摆在室内,既美了居室,又陶冶了性情,还能时时提醒自己,人生一世不过如白驹过隙,一定要努力上进、有所作为,这样,不是更有意义吗?”
那人面上更加阴沉,只是深思不语。
若微也不理他,自己跑到附近,又捡了些落花铺在篮底,折了几枝杏花插在中间,仿佛蓝采和的花篮,美而有趣。
若微拿着花篮走了回来递给他:“好了,大总管,别生气了,这个送给你,放在室内可以保存好些日子呢!”
那人接过花篮,又盯着她的眼眸问道:“你原本想将它送给谁?”
若微眨着眼睛,嘿嘿一笑:“我不告诉你!”
那人不怒反笑:“那现在,又为何要将它送给我?”
若微不加思索答道:“刚刚你念的那首诗下句应该是‘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就为这句,所以我要送给你!”
那人脸上笑意更浓,眼中微微有些湿润,他把脸扭了过去,看着满园的景致,一派生机勃发之态,联想到自己,一时心绪难平,险些昏厥。若微见状不好,立即上前,以小手抓住他的大手,翻手搭在他的脉上,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惊讶。
“胖公公!”若微松开了手,面上有些怜惜之色:“你这是脾肺气虚引起的全身无力之症,又因过力受风,所以才瘫卧病榻。”
若微说完之后,心中实在有些不忍,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对这位初次谋面的胖公公这样亲近,只是觉得他在无人时,心中所念不是自己的病体,而是忧心天下百姓,觉得十分感佩罢了。
可是那人居然一扫之前的哀怨病态,微微一笑:“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居然会岐黄之术?”
若微点了点头:“我娘是十全才女,日日逼我学琴棋书画,可是我志不在此,因为外公是杏林高手,而我娘是他唯一的孩子,所以也多少继承了一些衣钵,家中所藏医书甚丰,我常常偷偷去看,因为喜欢,所以在所有技艺当中,以医理药学最精”,说着若微撅起了小嘴,有些难过的表情自然流露出来。
那人不由一愣:“怎么?”
若微又道:“只是本朝不允许女子行医,否则我定要做一个游历四方的医者,以医术扶危济困,或者干脆开个医馆,该有多好!”
那人微微一笑:“你有此志向虽好,只不过男女有别、各有所主,不必过于苛求。能多学一门技艺在身,不能救人亦可自救,也好得很!”
若微看着他,温和仁慈,心中十分喜欢,不由信口说道:“胖公公,你如今服什么药呢?可有见效?”
那人眼帘低垂:“陈年旧疾,药石已然无效。”
若微听此言不由喜出望外,拍手称好:“你可愿意放心让我医治?”
那人哑然失笑,不置可否。
若微把嘴一撇:“小气!”
那人更是笑不可遏。
若微眼睛一转,有了主意:“你刚刚还说什么‘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呢,你不想想,你身为皇宫大总管,有多少人巴结你,给你治病,都治不好,那民间受此病困扰的人呢?他们该如何呢?你有人侍候,可是他们呢?要是靠体力种地、吃饭的人呢,还不活活饿死?如今,我有法子一试,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众生,也该试上一试呀!”
那人听到若微如此一番说辞,仿佛动了心,微微点了点头。
“放心,我的方子,你可以拿到太医院给他们看,药也由他们抓,你要是怕得紧,还可以从民间找些相似的病人,以身试药,确实有效,你再服,这样可好?”若微说得头头是道。
那人终于下了决心:“且依你一试!”
“好,那我回去写方子,对了,你住在哪儿?我怎么给你呢?”若微嘟囔了一句:“这宫里太大,像个迷宫,很多地方我都不认识,也不能去!”
“我派人去找你!”那人抚须而笑。
若微这才发现,他与一般的公公不同,于是大惊失色:“咦,你有胡子!”
“啊?”若微呆立当场:“你不是公公?”
那人不由大笑:“你不是呼我为胖公公吗?也对也不对,此公公非彼公公!”
若微重复着他的话:“此公公非彼公公,不是太监,还能在宫里,那一定就是王亲大臣,能住这里,那就只有,啊!”
若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子殿下,恕,恕罪!”
“哈哈!”他畅快一笑。
此人正是永乐帝朱棣册封的大明太子朱高炽,也是太子妃张妍的夫君,皇长孙朱瞻基的父王。
“丫头!”朱高炽觉得今日实在舒心得很:“所以你唤孤为胖公公,孤也应下了,如此,你还会为孤诊治吗?”
若微低头沉吟片刻,随即一仰脸,展颜一笑:“如此,就更要倾力以赴,为了天下,为了皇长孙和太子妃,若微愿意冒死相往!”
朱高炽点了点头:“好丫头,果然有些胆识,去吧,放手去做!”
静雅轩内,若微把自己关在书房。门外,紫烟挡了皇长孙朱瞻基的驾。
朱瞻基又气又笑,指着她问道:“你是何人,看着眼生得很,湘汀到哪里去了?”
紫烟俯身行礼:“回殿下,奴婢紫烟,是若微姑娘自家里带来的,前些日子在柔仪殿学习宫规和礼仪,昨儿刚刚被派回来,所以殿下不认识,湘汀姐姐去浣衣局取衣服了。”
朱瞻基点了点头:“若微妹妹可是生气了,刚待赴约就被召入文渊阁,被皇爷爷考问学业,一直过了午时,才刚刚散了!”
紫烟浅浅一笑:“殿下多虑了,我们姑娘哪里是那样小器之人,不过是一回来就扎在书房,翻书查典,特意嘱咐,不得打扰,连午饭都没吃呢,可能是咸宁公主又给出了什么难题,想着法子破解呢!”
朱瞻基点了点头:“这小姑姑定是又无聊得紧了,总是想法子捉弄若微,也罢,那我就先回了,你可一定要代为解释,别让妹妹误会了!”
紫烟笑着应着,朱瞻基这才离去。
而室内一心专注的若微充耳不闻窗外事,细细为太子朱高炽写着医治四肢无力,虚胖体弱的方子。
傍晚时分,果然有位小公公前来取方子,若微将方子交出后,心中忐忑难安,一夜未眠之后。第二天一早,太子妃身边的管事宫女慧珠,就急着来催。
急匆匆被拉着来到太子妃的寝宫。
这是第一次,看到太子妃与太子双双坐于殿上。旁边还立着一中年文士打扮的男子,看那服饰,若微就知道,是太医院的太医。
分别见礼之后。
太子妃先开口了:“若微,你不必惊惶,这位是太医院院使刘纯刘大人。”
若微心中已然明白,立即又深福一礼:“若微见过刘大人!”
刘纯看到若微分明一愣,也相应还礼:“若微姑娘,昨儿你献上的方子,在下已然看过,有些不明之处还想当面请教!”
若微抬眼看了一下太子殿下,太子高高在上,和颜悦色,并冲她眨了眨眼睛,若微心中念头一闪,为何不说是我开的方子?是啦,太子殿下仁厚体恤,定是怕太医院一班太医面上不好看,毕竟自己不过是九岁的稚子,又是女孩子,所以才说是我献上的,于是冲刘太医甜甜一笑:“刘大人太客套了,那方子不过是我外祖父留下的,于医理,若微可是不通,岂敢胡言?”
刘太医抚须而道:“姑娘既然长在杏林世家,自小耳濡目染,应该得以真传,昨日看这方子,老夫拍案称奇,太医院一直为殿下拟的都是‘补中益气汤’,而姑娘这方子,却加入党参、川芎不知何意?”
若微略一思索,看到太子妃面上殷切,而太子一脸鼓励,随说道:“补中益气汤出自元朝名医李杲,是治疗脾肺气虚引起全身无力的名方。黄芪补肺固表,人参、甘草补脾气调和中焦而清虚热,用白术健脾,用当归身补血,用陈皮理气,用柴胡、升麻升发清阳之气。此方确实良方,只是与太子殿下之症微有差异。”
“姑娘此话怎讲?”刘太医紧紧追问。
若微拿眼瞧着太子妃,语气突然低缓:“太子殿下之症,恐怕另有诱因?”
太子殿下点头称是。
太子妃一旁说道:“当日燕京被围,太子殿下亲临城头督站,一连数日,精力充沛,然而大捷之后,却突然昏厥,此后才出现嗜睡、无力,不思饮食之症。”
“那就是了,太子殿下连日督战辛劳而胃气下降,饮食不周,则内有血瘀、中气不足;又因诱因,过力受风。所以才致无力之症,而‘补中益气汤’中没有活血化瘀的作用,而且药力很弱,是温良之方,如今太子殿下之症越见加重,若要痊愈,虽不能以虎狼之方以猛药相治,也要三分治、七分养;其中,七分养就是加入党参、川芎为药引子,三分治就是以‘苏厥散’和针炙相佐,再调理饮食,方可复之。”
若微一口气儿说完,那刘太医面上已然十分难看,因为若微所说,直击要害,身为医林圣手,他怎会不知‘补中益气汤’作用平缓,并不见显著效果,只是太子殿下万金之躯,又怎能轻易自创方子,添加猛药,原本是保守的中庸之策,如今却被一稚龄女童指出才真是尴尬。
只听若微又道:“其实这方子想必太医院早就知道,可是想着太子殿下贵体万金,不敢冒险罢了,若微昨日在园中偶遇殿下,不知殿下真实身份,才莽撞提及,如今更是惶恐至极,还望刘大人,原谅若微不知深浅,班门弄斧!”
一席话讲来,有理有情,还给太医院圆了脸面,刘太医面上这才和缓。
太子妃与太子殿下相视一笑,心中已然明白。
“娘娘!”若微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再次开口叮嘱:“我也不敢冒险,如今万全之策,就是寻与殿下情形相似者,以身试药,确有效果后,再请殿下服用!”
太子妃点了点头,随即拉着若微走进内堂,两人又窃窃私语多时,这才吩咐东宫管事宫女慧珠紧随若微,一切听她召唤。
第十二章 怜忧
太子妃东宫小厨房内。
若微站在凳子上,指挥着众人。
“这鱼要选用有鳞的河鱼熬汤。比如:鲤鱼、鲢鱼、鲫鱼等。要选一尺左右的大鱼,鱼收拾干净以后,不要除去鱼骨和鱼鳍,放两斤凉水,用小火熬一夜。记住,熬好后,将鱼渣子滤掉。不放佐料只可加入生山楂十颗、小红枣十个一起熬。”两个厨子照吩咐做着,旁边自有太监一一记录在案。
若微又转过身,对着另外两人说:“牛肉要选带肌腱的瘦牛肉。约一斤左右剁成馅,放两斤凉水,用小火熬一夜。记住了,小火熬。第二天把肉渣捞去喝汤。不放佐料,只放点盐就行了。”
说完,若微又对着太子宫的大宫女慧珠说道:“姐姐记住了,除此之外,选胡萝卜、芹菜、梨子、橙子、桃子捣碎成汁,滤掉渣子,每日早晚各饮一杯。”
慧珠点了点头:“姑娘,这几种可是捣在一起?”
若微怔在当场,一拍额头:“千万不要,怪我不好,没说清楚,是单独一种,这几种均可以。”
慧珠看了一眼负责记录的小太监:“可都记仔细了?”
小太监点头称是。
慧珠这才放心,扶着若微从凳子上下来:“姑娘辛苦了,娘娘让我带姑娘去量量身,如今这天热了,也该做几件新衣给姑娘换上。”
“好,有劳姐姐了!”若微立即甜甜一笑。
说罢,又从边上案上捏起一块酱鸭脯,边走边吃,慧珠不由失笑,随即吩咐着厨子:“快给姑娘切些新鲜的,送到静雅轩!”
“是。”
“有的吃又有的穿,真好!”若微拉着慧珠的手,兴高采烈,此情此景任谁看上去,不过还是个孩子。
静雅轩内小小的池塘边,柳树荫荫。
若微倚在一张藤制的躺椅上,喝着冰镇酸梅汤,手里随意地翻着一卷诗词。
“妹妹好悠闲!”穿过回廊,走到近前的皇长孙朱瞻基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犹如水墨画般的景致,若微上身着一件烟葱绿色的薄烟纱衣小袄,下身是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头发蓬松如雾随意的分成两尾垂在胸前,还别了一朵小黄花,淡扫蛾眉薄粉敷面,小脸润泽艳丽。本就绝色,掩映在池水畔、柳枝下的意境里,更显玉成天然。
“殿下!”若微嘴里轻唤了一声。
朱瞻基微微一愣:“这儿又没有外人,好端端的怎么又外道了?”
若微轻叹一声,别过脸去。
“怎么?可是有人说你了?”朱瞻基心中一紧,挨着若微坐下,扫了一眼她手中的书卷,不由笑道:“怎么又翻回头看这么粗浅的东西?”
若微伸手端起小几上放着的一碟樱桃,不过寥寥几颗,递给朱瞻基。
朱瞻基伸手捏了一颗:“圆转盘倾玉,鲜明笼透银。如珠未穿孔,似火不烧人”,随即又放回碟中,“我知道你喜欢吃,这樱桃产自西蜀,地方官员千里送至京城,好的本就不多,各处按例分了一些,所以晌午刚得了就让小善子给你送过来!”
若微仰起脸,眼中闪过一片晶莹:“殿下对若微的好,细致周道,常常令我更加惶恐,刚刚看到这樱桃,恰巧翻着诗卷,偏偏就看到这句‘尘惊九衢客散,赭汗滴沥青骊。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所以心里忽然害怕得紧!”
朱瞻基自幼沐浴在诗词典章中,自然知道此诗的意思,青骊是指宝马,大汗淋漓、冲进长安九衢事,就是指唐玄宗为了博贵妃玉环一笑,将西蜀之地的荔枝送到长安的情景。而宫中美人一破颜,自然就是指安史之乱,国破而美人葬身马前的悲惨命运。
朱瞻基心中百感交集,想要安慰又不知如何安口,自若微进宫以后,六宫妃嫔都喜欢她的伶俐与开朗,整日笑嘻嘻的,仿佛不知人间何为愁滋味,只有在自己面前时,若微才会以真性情相露,她也会时时惶恐,时时忧心,多愁善感的性子往往一下子就让朱瞻基没了主意。
“身处宫中,何止这樱桃,所有吃穿用度,无一不仰仗天子和各宫主子的好恶与恩宠,若微只是害怕,有时真觉得自己连个宫女都不如,如果只是一个小宫女,做好自己的本份,侍候好一宫主子,就万事大吉了,可是如今满眼望去,仿佛这皇宫之中所有的人都是我的主子,都要小心应对,百般讨巧,若微真的有些担心!”若微的眼中蓄满了泪水,更是楚楚可怜。
朱瞻基眉头微皱,定定地注视着她,唯有笑颜以对,稍作安慰。
“我没事,一时伤感罢了!”若微神色一转:“明儿是端午,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呢!”
“哦?”朱瞻基不由伸手轻轻拂了一下若微的发尾:“什么礼物,既然说了,就拿来,省得我还要翘首以盼等待明朝!”
“呵呵!”若微嘻嘻一笑:“偏不,偏要明天再给你!”
朱瞻基也笑了:“你呀,总是这般顽皮,母妃的礼物和王贵妃那儿的,可备下了?是否用我代为准备?”
“羞羞羞!”从花架子旁边突然闪过一人,若微抬眼望去,只看到那绛红色长裙,缠枝花卉纹金腰带就知道是谁了,立即起身:“公主殿下,怎么凤驾光临我这陋僻小院了?”
咸宁公主这才闪身,走了过来。
“小姑姑!”朱瞻基亦起身行礼。
“免了,客套什么?”咸宁扫了一眼几案上的樱桃,面上一笑,只盯着他们二人上下打量,朱瞻基自然明白咸宁的戏谑之意,不由微微发窘。而若微则装作不察,只上前拉着咸宁撒娇道:“莫非公主也是可怜若微,给我送樱桃来了?”
“呸!”咸宁公主轻啐了一声,伸手轻轻戳了一下若微的额头:“你个馋嘴的小妮子,哪里短得了你的吃食,我是好心,以为这东西稀罕,巴巴的给你送来,没成想,有人已然捷足先登了呢!”说着便把手中的食盒重重放在几案之上。
若微拉起公主的手,居然脆声声地亲了一下:“谢谢公主殿下!”
“这死丫头,哪里学来的怪作态!”咸宁公主伸手就要打,若微跑得快,闪身躲在朱瞻基身后:“不是公主殿下前几日讲的,说听那郑国公讲西洋的礼节就是如此,看公主殿下对西洋的风俗如此青睐,不如日后给咱们大明招一位黄头发、绿眼睛的西洋附马好了!”
“你这小妮子,三天不打,就来耍贫,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咸宁追着要打,而朱瞻基伸手相拦,咸宁气极:“瞻基,你就护着她吧,还真把她当成自己未过门的媳妇了,看着吧,我一定去求父皇,给你指一个厉害的正妃,以后让她好好修理这个小妮子!”
“姑姑息怒,这种玩笑开不得,侄儿怕了!”朱瞻基立即伸手相揖,躬身行礼。
三人嘻嘻笑笑,又闹了一会子,才各自散去。
午后宫内各殿的主位娘娘都在午睡,侍从们也各自下去休息,于是此时正寂静一片。
若微也有些困倦,刚待躺下小睡片刻,谁知外面一阵脚步声临近,湘汀立即神色紧张进入内室:“姑娘,快快起来,乾清宫的总管来传话说是陛下召您前去问话!”
若微心中一惊,想自己进宫也有些日子了,除了最初那次面圣之后,再也没有机会一仰圣颜,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召见自己的?
刚待犹豫,只听门口太监已然轻声咳嗽,不阴不阳地说道:“若微姑娘快点动身吧,咱家多等一会儿无妨,只是不能让陛下久候呀!”
若微立即站起身,紫烟也上前,与湘汀一道,帮她略微整了整秀发,理了理衣裳,若微举步向外走去,紫烟心中忐忑,跟上去轻声问道:“可需要我去找皇长孙?”
若微摇了遥头,看到候立在外的太监,只觉得眼生得很,湘汀忙走上前给太监手里塞了锭银子,悄声打探:“周公公,召我们姑娘前去所为何事呀?”
那周公公瞪了她一眼,将银子在手中掂了掂,塞进怀中:“少打听”,随即打量着若微,“姑娘,走吧!”
若微跟在周公公身后,步履沉重,走出院外,走过东宫,一直走到三大殿之后的一所宏大殿宇,拾阶而上,她悄悄拿眼望去:乾清宫?
居然是乾清宫,后宫之首,万岁的寝宫,召自己来这儿,究竟所为何来?
第十三章 圣怒
若微在门口驻足,周公公与门外执守太监首领耳语片刻,那人进殿回话,不多时走出来,冲若微示意她进殿。
若微低着头,小心翼翼,当她终于置身在这高大华美的乾清宫殿内的时候,她对着御座端端正正地行了三叩九拜之礼。
“民女孙氏若微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如珠似玉的声音怯怯的响起,在空荡的大殿中,回音绕梁。
“万岁?”御座上的朱棣轻哼一声,一挥袖,什么东西随即飘落在若微面前,若微低着头,跪在殿中,纹丝不动。
“看看,你看看,如此大胆妄为,朕都不能安枕,哪里还能有万岁之寿?”朱棣几乎是在咆哮。
“父皇息怒,料想她一个小孩子,不过受人指使罢了,如今查出幕后之人才是当务之急!”一个清冷的声音自殿内传来,若微抬起头,这才看到原来殿内除了天子还有一人,此人自己识得,若微冲着他又是一阵叩拜,口称:“汉王殿下”。
汉王几步走到近前,从地上拾起朱棣丢下的那物,递给若微:“这个,可是你写的?”
若微一惊,接过来匆匆扫了一眼,心中已全然明白。
朱棣仔细端详着殿中下跪的这个稚龄女娃,身形小巧,看起来确实不足十岁,只是那面上的神情如此淡然镇定,倒是让自己有些意外,而恰恰正是这份神情又让自己十分恼怒,于是面上一沉:“这方子是出自你手?”
“是!”若微据实回答,心中已然无所畏惧,在她看来,自己这并算不得什么大错。然而她错了。
“你好大的胆子!”汉王指着她气极败坏:“凭你,也配,也敢给太子殿下拟方问诊,简直是太荒唐了,只此一项就可定你的死罪!”
若微不慌不忙,冲着汉王展颜一笑:“汉王殿下说我是死罪,那自然就是死罪了,不过在死之前,还请汉王殿下赐教,若微所犯大明律例哪条哪款?”
“这个?”没有想到她居然敢回嘴,汉王一时顿住,对答不上。
“放肆!”朱棣心中对她小小年纪临危不乱的气度倒着实有些欣赏,只是皇家的威仪怎可令人轻易触犯:“你为何要为太子开此处方?”
若微不假思索,只把当日在花园的情形细细道来,每一句对话,包括太子殿下脸上的凄苦表情,一一详述,没有半点遗漏。
一席话说完,殿上立时寂静一片,朱棣龙目半眯,眼前浮现了太子生母徐皇后死前的那一幕,她紧握着朱棣的手,看了看已经在病榻前哭晕过去的太子,只说道:“当娘的总是偏疼那个身子弱的孩子,太子身形肥胖,不似汉王那般神武,一向不为陛下所喜,但是他心地最是仁厚,还请陛下日后能够多多宽待!”
若微见到朱棣沉思不语,又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太子殿下有恙在身,久卧床榻,仍然忧心百姓,所以若微虽然自知,无论如何这皇宫大内也轮不到小小女子逞强出头,然而却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太子殿下拟方配药,只是因为听到太子殿下口中所念的诗句,想着太子殿下居然自比病牛,心中定是凄苦得很,殿下病体之身还能一心挂记百姓,正所谓我为人人,那么人人自然也可以为我,所以,小女才会尽心一试。”
朱棣收回思绪,凝神而望,不由失笑:“你?你真以为你能救得了太子殿下?太医院的太医调理了这么长时间,难道还不如你一个十岁幼童?”
若微望着天子,展颜一笑,尽露天真之态:“其实此症并非难治,只是那些太医担心太过,而若微心无旁鹜,自可以放手一搏,效果也就不同。”
汉王殿下刚待开口,而朱棣此时反而有了兴致:“你真有如此把握?你可知道,不管太子殿下之症有无改善,你都要重重被罚!”
若微抬眼看着朱棣,终于眼帘低垂,点了点头:“太子殿下好了,若微甘愿领罚,太子殿下未愈,若微自然罪责难逃,也该罚。”
朱棣点了点头:“如此,就罚你……”
此时执守太监又进殿内启奏:“陛下,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求见!”
朱棣面上一沉,眼光扫过若微,本以为在她脸上会看到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然而让他诧异和失望了,她那双小小的粉面神色依旧。
“宣”,朱棣道。
太子与太子妃双双进殿。那一瞬,不仅是汉王,就是朱棣也颇为意外,都说天子喜怒不形于色,而此时朱棣失态了,他脱口而出:“炽儿!”
是的,三年了,朱高炽第一次没有靠内侍搀扶,而是自己走入殿内。
那么,一切都不必说了。
朱棣看了一眼若微,而此时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裙摆,看不到她面上的表情,但是朱棣憋气得很,这小丫头肯定是在得意的偷笑,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知道,困扰多日的易储之事可以做罢,太子可以站起来了,大明国不会出现被抬着上殿的储君了,朱棣又看了一眼汉王,他脸上难掩失望之色。朱棣心中暗自叹息,虽然高煦最像自己年轻时,但是,他毕竟差了一些,这样的心计与心胸,终不足以让自己废弃高炽而改立他为太子。
多日纠集在一起的烦恼,居然让一个小小的她给化解了,朱棣暗暗叹息。
于是,不赏不罚,若微有惊无险地在圣前度过了这场变故。
转眼就到了端午。
这是若微进宫以来,度过的第一个重要节日。
每年的端午节,皇帝都会在三大殿宴请群臣,而后宫之中也会有相应的宴会和庆祝活动。
若微很早就想好了,自己人微位卑,名为公主伴读,实则备位东宫,以待成年后与朱瞻基相配,所以身份极为特殊,一言一行都影响着自己今后的命运与东宫的名望。
虽然对此,太子妃并未明说,但是湘汀已然早早提点过了,所以自己绞尽脑汁的想了又想,这才准备好自己第一次公开亮相的全套装备。
一大早,若微没有用湘汀来唤,自己就醒了。
直奔箱子,挑出那件双蝶戏花的淡粉外衫,又选了件绣着细碎梅花的桃花色锦缎百褶裙套在身上,其实自己最爱的还是常穿的那件烟葱绿色的衣裙,只是如今自己不仅是公主的伴读,而名义上更是由东宫太子妃代育的淑女,所以若是太过随意的穿一件旧裙,恐怕太子妃面上不好看,可毕竟自己也终不是什么正牌的公主、郡主,所以自然也不能穿得太鲜亮了,想来想去还是这粉色是最适合的,小孩子嘛,处处以小讨巧罢了。
湘汀闻得里屋有了动静,在门外轻唤了一声:“姑娘醒了?”
若微应了一下,湘汀推门而入,不由一愣:“姑娘今儿怎么了?不仅起得早,还早早打扮齐整了!”
若微转了个圈,衣带飘飘,冲着湘汀微微一笑:“湘汀姐姐,我这身衣服还说得过去吗?”
湘汀看了,点了点头,不由赞道:“姑娘穿什么都好看”。而紫烟早已从外间端来铜盆,又捧着帕子,于是两人默契的侍候若微洗脸,梳头,上妆。
不多时,打扮妥当。
湘汀与紫烟捧着礼物跟在若微的身后,出了小院,来到东宫太子妃寝殿。
太子妃也刚刚打扮好,今日的张妍,选了一件水碧色缂丝绣凤宫缎长褂,下面穿着明黄色真丝百褶裙,高盘了一个芙蓉归云髻,髻上插上金步摇,两侧旋吊的珍珠光彩逼人。
若微进来的时候,太子妃正在对镜整妆,看她进来,不由笑了:“若微今儿来的好早,可是来讨礼物的?”
若微面上娇笑连连,郑重地跪拜行礼,太子妃倒有些意外,刚待开口相问。只见若微从湘汀手中接过一物,双手奉上,口中说着:“穴枕通灵气,合花祝百合,若微仿古人,祝娘娘与太子殿下永合百宁!”
太子妃接过礼物细细一看,不由惊讶:“你小小年纪,竟然知道这个典故,能以穴枕相赠,真是用心良苦!”
第十四章 初试
“母妃,何为穴枕?”朱瞻基从外殿走进来,看到这礼物也觉得稀奇得很。太子妃眼见越来越潇洒英俊的儿子,心中甚喜,不由玩笑道:“你一向在诗词典故上不输于人,唐玄宗的端午宴诗怎的就忘了?”
“五月符天数,五音调夏钧。”朱瞻基低诵道:“这诗太过平常,儿子只记得这句!”
“这诗中后面还有两句‘穴枕通灵气,长丝续命人’”若微笑嘻嘻的接过话,瞻基面上一窘,微微瞥了她一眼。
“这诗未必有多好,只是涉及到一些端午的民俗。”太子妃近日显然心情极好,太子殿下终于去除陈疾,能够公开出席一些重要场合,一切的担心终于可以暂时放下,怎能不喜笑颜开。
她手执礼物,细细为瞻基解释:“此物就是‘穴枕’,其实就是一种空心枕,宜用于夏天。唐人杜羔之妻赵氏,聪慧能诗,传说她每于端午时,取夜合花放空心枕中,并以此花置酒中令丈夫同饮,空心枕中置花,是唐时端午习俗。”
“儿子明白了!”瞻基看了一眼垂手立于一旁的若微,不由赞道:“母妃,以如此雅致的礼物相赠,若微真是有心之人!”
太子妃频频点头,又取笑道:“若微的好自然不用你来说!”
“那母妃给若微准备什么礼物了?”瞻基出言相问。
此语一出,逗得太子妃不由失笑:“好个基儿,如今心思已全然偏向若微了!”
瞻基也方觉自己问的太过直接,面上有些发窘。
若微浅浅一笑,福礼说道:“自从若微进宫以后,一直有赖娘娘照拂呵护,娘娘的善心体贴就是若微最好的礼物!”
太子妃听闻,不免大为感动,随即招了招手,让若微倚在怀中:“好孩子,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给基儿准备的礼物是‘续命缕’?”
若微点了点头,随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太子妃。
太子妃张妍定睛一看,是用五色彩丝结成的合欢结,眼中一热:“‘穴枕通灵气,长丝续命人’,若微,你有心了!”
若微面上一红,低下了头。
而朱瞻基似有不明,立即凑上前来,太子妃亲自将合欢结缠于朱瞻基的臂上,伸手抚着儿子的头,轻声说道:‘长丝续命’也是端午习俗,这合欢结又称‘续命缕’,谓可以避灾延寿,难为若微如此费心,你该谢谢她才是!”
瞻基听闻,这才恍然明白,立即冲着若微甜甜一笑,伸手一揖:“有劳了!”
若微面上一红,只说了句:“不敢当!”
若微忙回头看了一眼湘汀,湘汀走上前来又呈上一物。
“这是什么?”瞻基拆开食盒,随即拍手道:“母妃,这个典故儿子知道!”
太子妃一看,也笑了。
竟是一大九小,置于盘中的粽子,如一母九子状。
“娘娘,这个劳您转呈贵妃娘娘!”若微举止恭敬,脸上没有半点幼童之色,倒让太子妃张妍有片刻的愣神儿。
随即点了点头:“好孩子,有你在,我亦可以省去好多心思!”
“娘娘,时辰不早了,该起驾去柔仪殿了!”外面管事的宫中女官奏报。
太子妃张妍站起身,冲着朱瞻基说道:“去吧,一会儿同你父王上殿赴宴,可要小心应对,别失了礼数!”
“是!”朱瞻基正色回道。
太子妃这才领着若微与一群宫女侍从,浩浩荡荡前去柔仪殿王贵妃处拜谒。
柔仪殿中,各宫女眷已然到了不少。除了之前东西六宫的各主位娘娘,有许多人,若微都不认识。
只是觉得莺莺燕燕,钗环轻脆作响,一时间香风阵阵,风光迤逦,让人有些目眩,随着太子妃给各宫主位娘娘分别见礼之后,才落座一旁。
一抬眼,忽然看到那些新晋封的朝鲜美人。有任顺妃、李昭仪、吕婕妤、和崔美人。偏偏少了权贤妃。
“若微!”太子妃轻声唤道:“贵妃唤你呢!”
“是!”若微这才收了思绪,展开笑脸,拎起裙子,快步走到王贵妃的座前:“若微参见贵妃娘娘!”
“免了吧!”王贵妃脸上一派温和,拉起若微的手:“好孩子,你送来的本草清心茶,我喝着甚是觉得爽快,也学着让宫女配了一些,分给各宫娘娘,如今她们都说喝着好,你给大家说说,这茶的特别之处!”
“是!”若微恭敬异常,将本草清心茶的配方、医理一一说来,又配上自己编的诗词典故,惹得众妃都喜笑颜开。
王贵妃赞道:“好个伶俐的丫头,这宫里有了你,也多了些乐趣,偏是你有这些点子,哄着我们开心罢了!”
“陛下驾到!”随着首领太监总管的高声唱念,大明天子朱棣走入殿中,一时间众芳均含羞带笑,腰枝轻福:“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尽展珠颜奉圣娱,只是当她们娇美的容颜轻轻抬起,看到天子手牵着身穿异族服饰的贤妃权福姬一同进殿的时候,那笑容分明都僵住了。
朱棣一眼扫去,满室除了三个人面如常色以外,均一片愕然。
太子妃张氏一向冰清玉洁,宠辱不惊,所以她的常态以对,朱棣并不意外。
贵妃王氏一向温和恭谨,为人最是和善,她面色如常,朱棣也心中有数。
只是常如稚子般嬉笑调侃与咸宁闹作一团的幼女孙若微此时也是如如不动,波澜不惊,这份淡定从容与其年龄大不相衬,朱棣不由暗暗吃惊,更是刻意多看了几眼,谁知那女娃反而天真一笑,娇憨可人,得之天然,朱棣反而倒有些不自然。遂摆了摆手,众人平身归座。
接着,乐起,开宴。
有得宠的宫妃开始依次敬献礼物,并向朱棣敬酒。
朱棣不偏不倚,纷纷笑纳。
而到了太子妃张妍这里,看着张妍呈上的礼物,朱棣不由笑道:“皇媳年年都是以书画为礼,如今怎的突然转了性情,改送这样别具心思的穴枕和九子粽,倒真真出朕之所料!”
太子妃张妍连忙起身回话:“回禀父皇,臣媳一向愚钝,往年将心思寄于书画,恭祝父皇与贵妃身体康健,只想着是臣媳亲手所为,最表孝心。而今年原本亦是依循旧例,谁料若微心思巧妙,今早以穴枕和九子粽相赠,臣媳自叹不如,遂借花献佛,献于圣前!”
高高在上的天子朱棣,一听此言不由心情大好,指着若微道:“丫头,这点子真是你想出来的?”
而此时的若微不见惶恐,依旧是笑嘻嘻起身回奏:“是!”
朱棣又问道:“如此巧思,你是如何想到的?”
若微自然知道众目之下,莫要出头的道理,故意守拙,所以笑着回道:“也没有什么啦,因为若微囊中羞涩,所以就想着什么样的礼物,又不花银子还能拿得出手,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就到太液池边玩耍,后来突然看到宫女在用池中的蒲草晾干以后编花篮,用竹衣包粽子,于是一下子就想到唐时穴枕和九子粽的典故,这才效仿,算不得什么,就是小聪明罢了!”
朱棣听了心中暗暗称奇,说她故意守拙吧,但是脸上一派纯真自然,言之凿凿,不似半点虚言,遂点了点头:“如此,受了你这礼,朕也要赏你,你说吧,想要什么?”
若微立即苦了一张脸,仿佛是天大的难事,此表情惹得天子看来着实有趣,不禁问道:“怎么?”
若微踌躇着,小心翼翼地开口:“从来没有想到在陛下面前会得到赏赐,日日想的都是要小心谨慎,不要说错了话,不要失了礼仪,免得小命不保,所以如今面对陛下的意外之赏,既是惶恐,又不知道该要些什么,所以为难至极!”
“呵呵!”一句话让在场众妃嫔女眷都笑出了声。
坐在贵妃身边的咸宁公主不由娇声说道:“你这小妮子,平日里尽是捉弄我,如今在父皇面前也敢胡扯!”
若微立即吓得扑通跪倒:“看吧。正所谓得意忘形,如今立马出错,陛下恕罪,不如陛下就赏赐若微,以后犯了错,大错小惩,小错免罚,怎样?”
朱棣抚须而笑,自然知道这丫头所指是之前为太子诊治一事险些被自己重罚,于是说道:“你这丫头,果然狡猾,原来费心送礼,都是为了日后犯错免罚,那还了得,朕不允!”
“哦!”若微苦着脸,退了回去。
第十五章 弄潮
坐在朱棣身边的权妃突然珠唇轻启,缓缓说道:“陛下,昨儿赐给我的香罗,正衬若微的肤色,不如赏她吧!”
众妃一听,皆左右交汇了一下眼神。这香雪纱罗,为稀罕的贡品,宫中织造局每年夏日也就呈上寥寥数匹,看来陛下早早就赏了权妃,一时之间,众人皆是又羡又妒。
只是权妃开了头,其他众人也不肯示弱,于是纷纷有礼相赠,一时间众妃争宠,好不热闹。若微只装着不明就里,一一相谢,照单全收,也不客套。
朱棣看在眼里不免觉得饶有兴致,于是有意相考,他开口说道:“若微丫头,这衣料和各宫的赏赐可不能白白拿去,你素来以聪慧灵巧闻名,就令你以此情此景作诗一首,作的好再另外有赏,作的不好,连这料子和各宫的封赏都统统交回!”
“啊?”若微亦真亦假,立即拉着一张脸,装作愁思状。
而朱棣手执杯盏,饮下一杯美酒,又说道:“古人七步为诗,朕就命你十步为限,快快作来!”朱棣是存心刁难,偏偏不信这十岁大的女娃能有多大的才干。
太子妃脸上虽然一派和色,可是仍不免暗暗担心,借着夹菜之机,目光像是不经意间扫在若微的脸上,若微冲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示意,只是那眼眸中传递出来的消息,总是还不能让人完全放心。
若微面上带笑,站起身,拎着裙子一面迈步,口里一面数着“一”,然而迈过一步之后,这脚就不再向前迈了。
众人皆愣住了,而咸宁公主反应最快,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指着若微说道:“父皇你看,这丫头又来耍滑,她这样站立不动,哪用十步、七步,就是三步,也可站到天黑!”
朱棣也笑了:“这丫头果然有趣!”
而若微不过是故意相逗,略一思索之后,边举莲步,边轻声低诵:“骄阳似流火,暑热难相抵。宫绢纱如冰,端午赐殊荣。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情意无长短,终身荷圣恩。”
此诗一出,立即引来一片相和与称赞之声。若微心中极不以为然,诗并没有多好,不过是应景之作,又顺便拍了皇上的龙屁,同时还表了忠心,看来李白不愿在宫中奉娱,着实是有道理的,在宫中待得久了,才子也会变作小人。
朱棣低声默念道:“情意无长短,终身荷圣恩”,一时心中居然有些激荡,随即以笑相掩,“不错,就赏若微郡主俸禄,也省得你总是哭穷,嚷着没钱还要送礼。”
天子开心,于是众人不管内心究竟如何,也都强作欢颜,一时间醉楼宴罢玉和春,一派奢迷之相。
太子妃在不经意间笑了,那笑容被若微捕捉到,她不由地惊呆了。那是因为太子妃平时很少笑,宫中上下都说她是冷美人,空有绝世容颜,但是脸上时时都保持着一份淡然,这份淡然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对所有的事都很淡漠。她的眼中也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然而今天,偶然的瞬间,若微却看见了她的笑。若微想,那该是世上最美的笑吧,如百合般出尘脱俗,也许因为她平时笑的太少了,所以才会如此动人,而这份笑,分明是那样熟悉,好像在父亲的那幅画卷上,她就是这样笑的,若微困惑了,太子妃和父亲是旧识吗?还是太子妃与画中之人原本只是相像?
酒过三巡,权妃突然凑在朱棣耳边低声轻语之后便转身退下,临行前,她悄悄冲着若微招了招手,若微当即会意,跟太子妃报备一声,就尾随权妃出了大殿。
“贤妃娘娘!”若微冲着权妃施礼请安。
权妃面上一黯:“你也如此”,说着目露哀戚之色,转身离去。
若微一愣,然而很快就仿佛恍然明白过来,紧紧跟在她身后,连声唤道:“姐姐,福姬姐姐!”
权妃驻足,回转过身,将若微拉在怀中:“入宫以后,所有的人都远着我,敬着我,恨着我,我真怕,连你的真心也失了!”
“姐姐!”只此一语,胜过千言。
随着权妃来到西宫之首的春和殿,这里殿宇森森,雕栏画栋,很是大气恢弘。
而权妃的寝殿居然是按照朝鲜风俗而设的地席,没有床榻,厚厚的大红锦缎做成的垫子铺在地上,权妃拉着若微席地而坐。
“天呢,看来外间所传不虚,陛下真的如此宠爱姐姐,把这大明后宫改成了朝鲜居室!”若微目瞪口呆,不由心中暗自为柔仪殿那位贤淑温婉的王贵妃大呼可惜。
侍女奉上香茶,若微浅饮了一口:“好香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麦茶?”
权妃笑了:“你这丫头,真是鬼灵精,难不成连我朝鲜国的风俗都知道?”
若微明眸流转,脸上笑嘻嘻的:“听宫女们说的,自姐姐进宫以后,从茶水、饮食,器具,在这宫中上下掀起一股朝鲜风潮,连万岁爷都很喜欢,我若不知,倒显得太陋孤寡闻了!”
权妃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往后我在这宫里,怕是更不好过了!”
“姐姐圣宠正浓,怎么会有如此感慨?”若微皱着眉,面色紧张。
权妃看她神色关切,大感安慰:“没事,是我想的多了!”
宫内嫔妃日日争宠、沉浮斗狠,虽然面上仿佛永远一派迤逦,可是私下里、暗地中的斗争何时断过?若微略为思索,也就想到了,只是难得两个人相聚在一处,实在不想涉及这样沉重的话题,于是若微仰起一张笑脸问道:“福姬姐姐,记得我们一起从登州出发的时候,你还带了朝鲜的厨娘?”
权妃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你对朝鲜的食物也感兴趣?”
若微听她此言,不由拍手称道:“正是呢,前几日听她们谈及你们朝鲜的冷面,说是冰泌入脾、酸甜可口、爽滑劲道、十分特别,只是听人说过,但是从来没有吃过,心中想得紧呢!”
“这有何难?”权妃轻轻击掌,一个身穿朝鲜服装的侍女走了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吕儿,去让曹尚宫做一些冷面来!”权妃吩咐着:“对了,再拌几个小菜”,转而对若微说:“你一提,我也想吃得很!”
这位名叫吕儿的侍女应声下去,若微手托香腮,不由问道:“曹尚宫?姐姐宫中还用朝鲜的称谓吗?”
权妃面上微微一窘:“她是自我朝王宫景福宫里出来的,原是大王上膳厨房的尚宫娘娘,因为我们几个都是朝鲜名门之后,此番远嫁大明,我朝国主特命她一同前来,也算是种体恤。”
“哦,你们这位朝鲜国王可真是有心!”若微连连点头,不由对那个一衣带水的邻邦小国产生了些许的兴致。
“是呀,我们的太宗大王李芳远,文治武功堪称第一。曾经在高丽王时代中过文进士,又武艺超群,在立国之初辅佐太祖大王立下过赫赫战功。只是他个性极强,一向自命不凡。正是因为这种过于果断刚强的性格,才在获得王位的道路上经受了那么多的坎坷!”权妃目光深邃,将故国王权更迭的故事娓娓道来,只听得若微完全入了迷。
原来同一时代,在大明东部的小国朝鲜,也有一位像朱棣一样的王,同样是在立国之初,立下不世之功,同样是在立储之役中惜败,又同样以“靖难”政变的形式,从他人手中夺下的王位。
只是在权妃的口中,那朝鲜国王分明比朱棣要生动,要真实,要可爱一些。
若微也才得知,奉朱棣之命,到朝鲜国挑选贡女的大明司礼太监黄俨是如何的欺凌逼迫属国。在朝鲜又有多少女子为了躲避检选,而不惜自毁容颜,最后,为了国家和民族大义,这些朝鲜的官吏才忍痛献出自己养在深闺之中的娇女,而对于她们,朝鲜国王恩礼有嘉,尽一切可能,为她们提供便利,侍女、厨娘、用具,只要能慰其乡情,他都妥当安排了。
这样的国主与当今大明天子朱棣,差异是何其大呢?
第十六章 旧梦
回过神儿,仔细看着殿内的陈设与摆件,处处透着异国的风情,皇上对权妃终究还是有心的,只是这份心思能保存多久呢?如果在这深宫之中失了皇宠,她一个异域女子,该如何自处呢?想到此,若微不由开口问道:“姐姐,你想家吗?”
权妃娇俏的容颜渐渐添上一抹愁思:“怎能不想,只是身不由已,想也无用!”
是呀,就像自己一样,每到夜晚,对家人的思念,就像虫蚁一般啄蚀着自己的心,痛苦极了,却又不能控制。然而想了又有什么用?天明之后,还是要在人前处处装着欢颜,摆出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若微叹了口气,拉起权妃的手:“姐姐且放宽心,如今大明为朝鲜的宗主国,姐姐身得大明天子的宠爱,陛下又给姐姐的父兄都加封了官爵,而朝鲜王既然也如此明理,想来在朝鲜,姐姐的家人应该也是生活无忧。”
权妃听了,反而满面愁容,她摇了摇头:“你年纪还小,我表面虽然风光,可是内心的苦楚你又如何得知?上个月收到家书,我妹妹已被送入朝鲜王宫之中,被王上封为嫔,虽然这是我王的恩典。只是她比你才大两岁,小小年纪就要面对无数的构陷与风波争宠,我实在替她忧心。”
“姐姐!”若微自然知道,不管是大明后宫,还是朝鲜王庭,妃嫔争宠一团混水,哪里能太平呢。想到自己日后也不免这样的结局,不由心中一阵难过。
就在此时,侍女端上饭桌进殿,果然摆着十几种小碟子,里面盛着各色凉菜,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当然正中还有两碗冷面。
若微卷起袖子,下筷就吃。连汤带面,吃得好不痛快。
而权妃则由侍女在胸前围上绣帕,并先由侍女将面条小心地盛在一个空碟中,递给她,她这才吃了一口,又用汤匙轻轻舀起一小勺凉面的汤慢慢品味。
“你呀,吃起面来,与我小妹一般无二!”权妃拿起帕子隔着桌子为若微轻轻擦去溅在脸上的汤汁,又帮她挽了挽衣袖。
“我也知道姐姐那样吃面才是又斯文又好看,可是那样吃到肚子里,太没意思了,像我这样才叫爽快!”说着,又端起碗,喝了一气儿冷面汤,这才解气,只是为何四周突然寂静一片,若微看到权妃早已放下筷子,悄悄退在一旁,伏身而拜。
“不会吧?难不成皇上在百忙之中驾临……”若微嘴里小声叨唠着,慢慢转过头,立即来了个五体投地:“陛下!”
“哼!”朱棣轻哼一声,也席地坐在一旁,指着桌上的饭菜,看着权妃:“你不是说身子不适吗,朕放心不下,早早罢了宴,赶过来看你,没想到你们两个竟然躲在这儿寻自在呢!”
“陛下息怒,福姬知错!”权妃深深地低下了头。
“还有你!”朱棣余怒未消,又指着若微训斥道:“平日里像个淑女,今儿我才看清了,就是一个任性荒唐的小丫头!”
若微哼也不哼,深埋着头。
朱棣又道:“去,回你的静雅轩反省去!”
“是!”若微悄然退下,然而走到门口,抬头冲着朱棣狡黠一笑:“陛下,这冷面可好吃了,一会儿陛下也尝尝,最是消火去暑的!”
“哼!”朱棣又气又恼,伸手要打,而她早已一溜烟儿地跑开了。
朱棣转身看着低垂着头伏在地上的权妃,看着她如雾的黑发,与那一抹雪白的颈子,不由心中一荡,一把推开饭桌,将权妃拉入怀中,扯开她的衣裙,狠狠地揉搓着她的肌肤,开始了原始的征服与掠夺。
云雨之后,朱棣独自拂袖而去,他不知道今日自己的情绪为何如此失控,刚刚看着一脸委屈的权妃,看着她雪白肌肤上的片片青紫,自己也有些恍然了,这个来自异邦的女子,仿佛是自己喜欢的,只是自己喜欢她什么呢?如果是柔顺,那么宫中自王贵妃以下,哪个女人在他的面前不柔顺呢?
喜欢她的美貌,朱棣又摇了摇头,她美虽美矣,但也并不是艳冠后宫,出尘绝世的。
是才吗?
不是的,也许在朝鲜她算得才女,但是在中原,在大明,才女云集的后宫,她的才华并不出奇。
朱棣一个人,在骄阳似火的午后,在宫中小径上缓缓而行,“骄阳似流火,暑热难相抵。宫绢纱如冰,端午赐殊荣。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情意无长短,终身荷圣恩。”
朱棣心中一动,怎的就念起那个小丫头作的诗来。这丫头比几个月前又长大了些,眉眼之中为何总觉得有些熟悉?
一想到此,朱棣不由心中更是烦燥。
就在此时,远远的响起一阵琵琶曲。
朱棣大感意外,是她?怎会是她?
于是,惊戈铁马入梦来,仿佛又回到了建文元年。
那一年,燕王朱棣 40岁。
一代开国之英主,大明天子朱元璋龙驭归天,朱棣长兄之子皇太孙朱允文登基为帝。
朱允文人同其名,儒雅好文,一时间在朝堂之上添了许多利国利民的新政,革新了朱元璋在世时的许多弊政。
对此,朱棣原本也是心服悦然,如果这个侄儿不是受齐泰、黄子澄等人的鼓动,不盲目削藩,那么自己自然也不会起兵相逼。
建文元年二月,年青的皇帝下诏:“诸王不得节制文武力士”。
三月,建文帝命宋忠屯开平、练兵山海关,徐凯练兵临清,调兵屯彰德、顺德,防的就是自己这个燕王。
四月,齐、代、岷三王被废为庶人,而湘王柏亦被逼领王妃及众眷在封地宫中自杀。
至此,燕王再也按捺不住,杀张昺、谢贵等监军,夺北京九门,以僧道姚广孝为谋士,称“靖难”之师,挥军南下。
建文帝遣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北伐燕军。
此后两年,双方各有胜负,呈僵持状。
建文三年,燕王朱棣42岁。
二月,朱棣再次率兵南下,后与帝师统帅盛庸所领官军相遇于夹河(今山东莱芜境内)。第一天交战,双方互有死伤,燕军处于下风。
战事间隙,燕军在夹河城中休整。
朱棣亲自于城中各处检阅督防,回想起事之初的热血沸腾、怒发冲冠,一举挥师南下,到如今面临进退维谷的境遇,心中就只有苦笑或者仰天长叹了。整整三年了,打来打去却仍然在自己的家门口转悠,始终看不到胜利的曙光,任谁都会灰心丧气,难以为继。
大军自正月起就一直在外征讨,兵疲将衰,士气低下,朱棣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真的是天命所使,志在必得?
风起云涌,愁思满布,一身铠甲在身的他立于夕阳中,无限惆怅在心底。
“王爷!”属下亲兵来报:“刚刚有人送来伤寒药!”
“哦?”朱棣不由一愣,这场战争虽然师出有名,但是对于老百姓来说,挑起争端的燕军是夺去他们平安生活的始作俑者,所以燕军所到之处,百姓们不是远远躲避,就是敬而远之,哪里还会有救济和支援。
“那送药人现在可在?”朱棣心中疑窦顿起。
“就在前面!”亲兵指着不远处的兵营回道。
朱棣跟着亲兵走进兵营,远远的看见一名老者带两名青衣童子,身边是几筐草药。正与军师姚广孝相聊甚欢。
“王爷!”姚广孝打着招呼,而那老者带着童子,只一个揖手行礼就匆匆退下。
朱棣好生纳闷。姚广孝说道:“王爷莫怪,此人为胶东医林圣手,居于此地,知道我军中众多将士感染了伤寒,特来赠药!”
“哦?”朱棣面露疑惑。
“这药均是对症之药!”姚广孝知他心性多疑,故在一旁略作解释:“此人身在化外,菩萨心肠,不仅为我军,就是对面的帝师中也送去不少药材!”
朱棣轻哼一声:“两面讨巧,也不过是骑墙之人!”
“王爷此言差矣!”姚广孝皱眉道:“他真乃性情中人,对于朝政、军国之事认为毫不干己,只是为人医者,不能眼看着病患身受此痛,所以才出手相救,在他眼中没有燕军、帝师,事非成败之分,皆是众生矣。”
“皆是众生矣?”朱棣轻声重复,回守望着那老者渐渐远去的身形,深省许久。
第十七章 回眸
次日再次开战,从辰时一直打到未时,互有胜负。正在相持不下之际,大风骤起,尘埃蔽天,咫尺之内目不见人。帝师乘风冲杀,燕军大败,朱棣只领着数百兵骑逃回德州。
而混乱中,朱棣身中两箭,但并不在要害之处,原本以他的体质,算不得什么,只是长期压抑在胸口的气闷和失意,与箭伤交汇在一起,以至于急火攻心,愈演愈烈,竟然高热不退,伤势恶化。
于是身边兵士抬着他四处寻医,无奈,德州百姓都厌恶燕军无端挑起战事,不愿相帮,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来到城中一所寺院,想着出家人定会出手相救。
结果在这里,偏偏遇到来此处上香的她。
她命人将朱棣抬回府中,请来父亲为他医治,而她的父亲正是当日在军中赠药的胶东医林圣手,董孝孺。
在他的妙手之下,朱棣的伤势日渐好转,然而心事仍然沉重,有天夜里,辗转不能寐。于是披衣坐起夜观星宿,心中暗自思量,不知前路究竟该如何走下去。
耳边幽幽的忽然传来一阵琵琶曲。
循着曲子走至东跨院,只看见窗子前一抹丽影独自弹奏琵琶。
此时曲音一转,由原本悠扬、和缓的曲调转为激昂之音。朱棣感觉仿佛置身于两军决斗的战场,律动天地,瓦若飞坠。有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悲凉、慷慨,大气磅礴、气势感人。
朱棣不由自主地出言赞道:“好”。
此时曲音一歇,窗子前丽影一晃:“何人?”
“燕军将士!”朱棣直接答道,全是一时的反应,也非隐瞒。
“哦?”那声音一沉,立即走出房门,朱棣这才得见真颜,原来恩人就是这位姑娘,立即双手抱拳:“多谢姑娘前日仗义搭救!”
她不笑反怒:“谁让你来谢,伤刚好了些,不好生休息,就出来走动,要是动了伤口,又该如何?”
那时的她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脸上没有一般女子的羞涩之态,反而一派天真,全是发自内心的关怀。
朱棣心中一暖,不由坦白说道:“众人都避之不及,姑娘乃是一闺阁女儿,为何能仗义相救?”
那女孩儿眼波微转:“什么燕军,官军?与我何干?我只知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有人在我面前死去!”
朱棣听她此言,一时心事沉重,竟不知如何回答。
那女孩儿又问:“为何不好生养伤,夜凉露重,跑出来做什么?”
朱棣此时亦觉唐突,又想到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何必闪烁其辞,故直抒胸意:“当日燕都起事,实属无奈,如今久战不下,心中烦闷,一时间被曲音所引,不知不觉走到此处,打扰了姑娘,实在抱歉!”
那女孩明眸微转,娇颜之上是一派澄明之色,目光对着朱棣,不羞不闪,只轻声说道:“将军不必烦闷,岂知眼前迷雾散去,胜捷即在转瞬间!”
她又重新坐在圆凳,怀抱琵琶,手指轻拨,曲音又起。
只是口中低吟的,正是曹操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朱棣不由微微一愣,这是三国时期,曹操平定北方后,率百万雄师,饮马长江,与孙权决战。当时也是夜明月皎洁,他在大江之上置酒设乐,欢宴诸将。酒酣之际,曹操取槊立于船头慷慨而歌。歌辞就是这首《短歌行》,这似乎是在感慨人生苦短,劝人要及时行乐。
这姑娘为何在此时以此歌相慰?
朱棣正在筹谋,只听曲音一歇,那女孩仰起脸看着他,清声说道:“这《短歌行》的妙处,就在于每句话,都是一语双关。那‘人生几何’的感慨,在懦弱浮华之人看来,他们会为此而消沉丧志,只一味的及时行乐。而大志之士只会因为流光易逝、大业未成,而拼尽全力,及时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又如‘山不厌高,水不厌深。’说的虽然是高山不辞土石才见巍峨,大海不弃涓流才见壮阔。不仅是在点醒后人,历来创业雄主若要成事,要治国平天下,就要有经天纬地之能人,求贤便是一条捷径。可是这里面又藏着一个道理,这应了将军此时的心境!”
朱棣心中大为惊讶,想不到这首诗,在小女子的口中竟然会有如此的不同,不由抚须而叹:“原以为这诗未必有多好,如今经姑娘一说,才觉得不仅气魄宏伟,更蕴涵着曹操一统天下的雄心和进取之势。同样是在决战前夕,我竟然如此消极,远不如他的雄才大略、睥睨一世。”
“将军何必自轻呢?”她歪着头,一脸笑意。
朱棣面上微微发烫,真想不到,英雄半生,竟然还要让这个小丫头来指点迷津。
但是一想到她是有心安慰自己,朱棣还是感觉心中一热,刚待开口再说。
只听前边院子已然有脚步声临近,有仆人提着灯笼匆匆而来,后面紧跟着一位老者低声喝道:“何人深夜造访?”
待走到近前,朱棣一看,那老者竟然就是前日赠药之人。于是深施一礼:“多谢老人家搭救!”
那老者细细端详,认出他来,于是也不推辞,面如常态,揖手回礼:“不敢当,医者本当如此,只是夜深了,还请早些休息吧!”
朱棣面上一窘,点头称是,退了出来。待第二日醒来时,那位老者已然带着女儿去外乡投友了,家中仆人奉上药材、银两和衣物,似有送客之意,朱棣自然明白,在这种情势下,他们能如此相待,也实属不易,于是等伤势好转后,立即启程。
事情果然如那女子所言,机会就在一夕之间来临,南京皇宫里的一个受到贬斥的太监前来投奔,送给朱棣一份大礼。这个太监的到来,打破了朱棣与建文帝之间的动态平衡,朱棣面前立即出现了一条光明大道。
如果不是这份礼物的到来,朱棣估计还会继续与盛庸、平安等人纠缠下去,纵使不败,获胜的希望也很渺茫。这份礼物是一份关于南京城的情报,这个太监对朱棣讲,南京城守备空虚,燕王如果直奔南京,必能一鼓而下。
姚广孝也劝朱棣勿攻城邑,绕过山东,直趋金陵,必可成功。
果然从此计,朱棣取得了帝都,也得到了帝位。
然而当一切归于宁静太平的时候,他返回头再来寻找当日的那位丽人时,却已经人去楼空,唯有独自追忆,黯自神伤了。
“怎会是她?”当朱棣从前尘往事中收回思绪,那曲音早已停了,如今宫室千万间,让他如何去寻,只有急召首领太监马云,仔细叮嘱悄悄查访宫中善弹琵琶之人。
就在此时,静雅轩中,若微怀抱琵琶,怔怔的发着呆。
刚刚自己从权妃宫中出来,就被太子妃宫中的大宫女慧珠唤了过去。
太子妃面上极为和缓,但是说出的话,却依旧硬生生刺痛了自己。
太子妃并没有多做铺垫,而是直接问道:“去权妃那儿了?”
若微点了点头。
太子妃一脸肃然道:“权妃圣宠正隆,越是如此,我们越要敬而远之,若微,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名为咸宁公主伴读,但是这宫中上下都知道,将来你是要配给基儿的,所以你的言行与好恶都代表着东宫,你明白吗?”
若微没有说话,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第一次郑重地跪下。这时她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浮华虚梦,在这宫里,只有局势成败,没有什么个人的欢乐与偏好。
太子妃点了点头,虽然心中不忍,但是身负教导未来储君妃子之重任的自己,还是要这样无情地提点她,让她从小就懂得什么叫作独善其身。
若微小心翼翼地行礼,告退,随后才回到自己的静雅轩中,心中的愁苦无法排遣,抬头看到挂在墙上的琵琶,随即取了下来,信手而弹的就是那首磅礴大气的《十面埋伏》,一曲弹罢,更觉得索然无味。
而此时天气突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顷刻间大雨已至,推开窗子,雨水立即潲了进来。闻到的是雨水落入泥土中带来的清新之气,不知怎么的,若微的心情在这个午后突然变得很低沉,她伸出手,任雨水落在自己的手心上,片刻间汇成一汪,然后又溢了出去。
是啦,若微想起,在权妃宫中,朱棣不经意间的那个眼神儿,让她忽然有些害怕。那眼神透着一股阴狠与暴虐,还有一些说不清的情绪,而他望着福姬时的那种欲望,居然让人有一点点厌恶。
天子,这就是天子的宠幸。
后宫,这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而权妃,或者说是太子妃,王贵妃,以及今天柔仪宫中所有的妃嫔才人,有谁的笑容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呢?若微心中暗暗发狠,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够主宰这后宫,偏要我行我素以真性情去生活,绝不要这样的委屈与压抑。
“殿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还过来了?”外屋响起阵阵脚步,同时是紫烟的一声惊呼。
“姑娘,殿下来了!”湘汀掀起珠帘,若微走到外间,看到身上已然淋湿一半的皇长孙朱瞻基,和他身后手执雨伞而全身已然淋透的小太监善才。
“湘汀姐姐,快带小善子下去把湿衣服换了,当心着凉!”若微一脸关切,催促着湘汀。
“不妨事!”朱瞻基不明就里,反而开口劝道。
而若微却一反常态,面上微怒,当下便冷冷地说了句:“是的,奴才的身子自然是不值什么的”,说罢,一扭身回了里屋。
朱瞻基不明不白突然遇到这样一顿抢白,立时愣在当场,而小善子则机灵地眨着眼睛,接过紫烟递上的手巾,走上前俯下身子为朱瞻基轻轻擦拭半湿的袍子。
朱瞻基推开小善子,转而问紫烟:“你家姑娘怎么了,前晌还好好的,听母妃说今日在柔仪宫中饮宴,讨得皇爷爷很是开心,我这才过来瞧瞧,现在又是怎么了?”
紫烟与湘汀对视一眼,未敢开口,最终还是湘汀老道,从旁劝着:“也没什么,就是宴会结束以后,姑娘去权妃宫中稍坐了一会儿,后又被太子妃传去回话,回来以后弹了会儿琵琶,奴婢觉得,可能是曲子有些悲怆,姑娘如临其境,独自伤神罢了!”
“哦?”朱瞻基仿佛有些明白了,自小被皇祖母,朱棣的徐皇后带在身边,从懂事起看到的就是宫中的妃嫔争宠,捧高踩低,所以湘汀饶是说的再隐晦,他此时也参透了七八分,于是点了点头,说道:“你们下去吧,去给小善子换身衣服!”
“是!”紫烟与湘汀等人退下。
朱瞻基挑起珠帘,却并不迈步入内,只笑着问道:“妹妹,我能进来吗?”
若微头也不回,说了句:“这是你家的宫殿,去留随意,何苦问我?”
朱瞻基面上虽然有几分尴尬,但还是走了进来,悄悄坐在若微边上,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看她虽然粉面含愠,似怒非怒,只是眼中分明有些发红,心中不由一紧,连忙问着:“怎么了?说来给我听听,也许能为你排解一二!”
若微半晌不语,拿过琵琶,轻起手,随意而弹的就是《汉宫秋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不仅曲音如珠,若微眼中的泪水也如珠似玉般一同滚落下来。
第十八章 新正
朱瞻基的心随之隐隐作痛,这首曲子抒发的是汉时宫女哀怨悲苦的情绪,是对自身无可奈何、寂寥清冷的境遇的一种传达,他不禁将手按在若微的手上,于是曲音突然停止。
若微低垂眼帘,声间细如蚊蚁:“我想逃走,又怕连累我的家人!”
朱瞻基不知如何安慰,心中一急,脱口而出:“不要走!”
若微抬起头望着瞻基,他十四了,比自己大上五岁,已经是个青涩的少年,他眼中的神色为何那般焦急呢?若微喃喃低语:“我留下来做什么呢?也许就是白头宫女寂寞到老,又或者是在宫中争宠沉浮,再或者被人驱使身不由已,我不想这样!”
朱瞻基微微一愣,只呆呆地诵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如今我才懂这诗中所说的青梅竹马的意思,既然你我如此有缘,你就信我,日后我定然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若微看着朱瞻基,原本十分感动,只是忽然见他衣襟里爬出一个黑呼呼的东西,立即吓得大叫一声,躲得远远的,随即又放声大哭,惹来紫烟、湘汀和小善子齐刷刷闪进屋内,而朱瞻基面上微窘,伸手一捉,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圆形小漆盒:“不过是蟋蟀罢了,给瞻墉找来玩的,可能刚才盒子松了,让它跑了出来,瞧给你吓的!”
而此时远远站在榻上的若微,手里指着朱瞻基,气呼呼地说:“拿走,快拿走!”
“好!”朱瞻基与小善子立即展开大搜捕,围追堵截,终于把两只蟋蟀又捉回盒中。
这样的一天,对于若微来讲,是永远难以忘记的,立于大明后宫中,见识了天子朱棣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见证了繁华下面隐藏的争斗,更有人给她许下了青梅竹马、永不相负的誓言,是喜是忧,她小小的心灵已然无法承受。
大明永乐九年新正。
柔仪殿宫中热闹异常。
置身在宫妃女眷中,香风来袭,珠环叠翠。若微一袭红衣,面上带笑,透着节日的喜庆与欢快。
今日万岁赐宴,在前面三大殿宴请诸王和百官。而后宫之中就是王贵妃与太子妃为尊,在柔仪殿中摆宴,邀请东西六宫主位和所有有封号的妃嫔、以及公主、郡主、国夫人。
若微跟着太子妃坐在一起,帮忙照看太子宫中的三位郡主,即太子妃诞育的长女嘉善、以及太子侧妃郭氏所生的次女嘉和与选侍谭氏所生的三女嘉庆。
三位郡主都比自己小好多,一个一个粉妆玉砌,十分可爱。若微看着太子妃细致入微地照顾她们,给她们布菜,不停地张罗着,心中不免有些伤感,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在宫内度过的春节。
每逢佳节倍思亲,此话一点不假,若微撑着头,她在想,身处邹平的娘亲、继宗、继明还有爹爹,他们如今在做什么呢?会不会想自己?
想到此,心中更是难过,只是偶尔对上太子妃关切的眼神儿,她唯有极力掩饰,强作欢颜。
太子妃心中自然十分体谅,于是开口说道:“若微,可吃好了?”
若微点了点头,甜甜一笑。
“那就帮我送几位小郡主先回去吧,看,嘉庆都打上哈欠了?”太子妃面上永远是那么一副风淡云清的样子,端庄而秀丽,永远不失分寸,就连体贴和关爱都做得那么滴水不漏,合乎情理。
若微感激地点了点头,领着几位小郡主,带着东宫的侍女悄悄退下。
太子妃抬眼望着不远处独自周旋应对、已略显疲倦的王贵妃,不由有片刻的失神儿,王贵妃虽然还在强撑着后宫之主的面子,虽然还在执掌六宫,在重大的场合也与陛下同行。只是宫内上下皆知,如今最为得宠的,是权妃。
就像此时,王贵妃在此处宴请宫妃女眷。而前边三大殿上,陛下身边带的仍是权妃。
谦和内敛,温柔体贴,大度贤淑,她哪里有失?可是如今依旧是形单影只。太子妃想到此,不由又想到太子宫新进的王氏姐妹、淑女李氏、选侍张氏和才人黄氏,心中就酸楚难耐,还只是太子,只是小小的太子宫,就已经有了十几位有名号的妃嫔,日后又会怎样?她不敢想,难道自己也会像王贵妃那样吗?
而若微奉命回到太子宫,将小郡主交给各自的乳母侍女,安置妥当之后,她就独自返回静雅轩。
远远的望见静雅轩的院门,她却停下了步子,要回去吗?她摇了摇头。静雅轩内除了紫烟和湘汀,孤寂一片,了无生趣。
那么,该去哪儿呢?
她一个人在宫内小径中游荡,寻寻觅觅,没有方向。也不知走了多久,恍恍惚惚,终于有些累了,就在湖面的一块大石头,也顾不得凉,一屁股坐了上去。
举头望星空,心事寄谁知?
默默地念了这一句。
“今天,谁会与我一样呢?”她默默盘算着。
“也许福姬姐姐与我是一样的,她也是背井离乡。”随即又摇了摇头,自问自答着:“她有保姆尚宫跟着,连厨娘都是从家里带来的,而且还有陛下,今晚一定是陛下在陪着她,她肯定不会孤单的!”
“那么就是贵妃娘娘!”她点了点头:“贵妃娘娘没有孩子,宴会散去,一个人留在那么大的柔仪宫中,肯定也是寂寞得很,而陛下今天应该不会去她那儿。”
她深深叹了口气。
“咸宁,对了,咸宁应该与我一样,她说过,她的母后几年前就过世了,今天她也定是会感觉到孤独无依。”
“对啦,咸宁应该去陪贵妃娘娘,如此就两全了!”她居然拍起掌来,而且笑出了声。
就是,这样就对了。
突然想起,这会子宴会也该散了,顾影自怜不是自己的作风,不管以后怎么样,现在的每一天都要让自己快乐。
想到此,她站起身,掸了掸裙子,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回去。
可是她居然找不到回静雅轩的路,转来转去,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她迷路了。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她看到远远的过来一个人,还有一个小太监手执灯笼在前相引。
她立即跑了过去。
“什么人,黑灯瞎火的,意欲何为?”前头引路的小太监大喝一声,吓得若微立即跪下,头也未抬,只小声说道:“这位公公,小女是东宫太子妃跟前的,刚刚迷了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多有得罪,还劳烦公公指引!”
“太子妃宫中?”一人轻声笑着,与之前那名小太监的公鸭嗓自然不同,有些英气逼人,若微不由好奇,抬起头一看,立即又低下了头:“汉王殿下”,心里想着,惨了惨了,上次因为给太子殿下处方一事,显然已经得罪了他,今日相遇,更是撞在他的手上。
心里上下扑通,忐忑得很。
“除夕佳节,宫内各处均在饮宴,你不在太子妃跟前随侍,一个人躲在这里做甚?”他今日倒是平和得多,不似那日那般吓人。
若微不敢不回,又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说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想爹娘了,在前边宴席上怕失仪,就跑出来透透气。”
“哦?”汉王眉头微皱,望着这个小女孩儿,有片刻的失神儿,自己不也是因为看着父皇身边,母后故去,又添新人,一时难过,才出来走走的吗?他淡然道:“守岁樽无酒,思亲泪满巾”。
“想不到这禁宫之中,你我倒是同命相怜之人,也罢,本王就做回好事,送你回去”。汉王一脸和色,态度亲切,若微愣了一下,才回道:“谢汉王!”
于是便跟在汉王身后,在他的影子里,跟着他小心翼翼地回到住所。
第十九章 误会
神色焦急的守在静雅轩门口的紫烟与湘汀二人,看到汉王送若微回来,均有些吃惊,不过仍是连忙上前请安行礼:“参见汉王殿下!”
汉王驻足,低头看着若轩,有些说教又有些警告的意思:“本王劝你日后还是好好的呆在静雅轩,不要再出去多惹是非了!”
他的眼神中令人感觉到有片刻的沉溺,虽然一闪而过,但是若微捕捉到了,那是深藏的一种莫名的忧伤、孤独、破碎和弃绝……
然而只是转瞬之间,他就重新恢复了以往那淡定从容的眼神,沉着而专注。
若微点了点头:“谢过汉王殿下!”
汉王神色微微一滞,转身而去。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若微这才收回思绪,转过身,一抬眼,正对上了朱瞻基的眸子,他的嘴紧紧抿着,微微有些生气的神色。为什么要生气?若微不明白,欢欢喜喜地上前去拉他的手:“可是给我带礼物了?”
“日后,离二皇叔远些!”瞻基面上一沉,甩开手,转身进了屋。
若微满头雾水,也跟了进来。
“姑娘,殿下等了您一晚上!”紫烟好心小声提醒。
若微点了点头,而瞻基仍在生气,若微不知他气从何来?也并不刻意相劝,两人似是对峙,就那么不说话的熬着,若微靠在床上有些困倦,哈欠连连之后,才忍不住开口相劝:“长孙殿下,天晚了,回去歇息吧!”
朱瞻基看着她,一语不发,起身就走。
湘汀与紫烟跟上去要劝,而若微则说了一句:“随他去!”
随后的日子里,朱瞻基与若微就像是赌气似的,不论是在太子妃宫中,还是在咸宁公主处,即使见面,也没有了往日的和睦亲切,仿佛有了间隙。若微隐约知道瞻基为何生气,但是又觉得自己没有错处,于是也没有刻意求和,日子一天天这去,两个人还是闹着别扭。
清晨,权妃照常带着保姆尚宫和侍女去贵妃所在的柔仪宫请安问好。
“贤妃娘娘请稍候!”柔仪宫的管事姑姑态度亲和,小心翼翼地解释着:“正月里的宴请聚会多,事务繁杂,贵妃娘娘旧疾犯了,昨夜里睡的不安稳,今儿起得迟了,贤妃娘娘只好委屈了,多等上一会儿!”
“无妨!”权妃依旧穿着大红的韩服,这是朱棣的特许,在这大明宫中来自朝鲜国的妃嫔不止十人,但是唯有她可以着故国的服饰打扮,权妃福姬站在院子中,初春时节,天气丝毫不见暖和,冷风来袭,更有些飘零的感觉。不多时,乌云密布,大雨来临。
“娘娘”,跟在权妃身后的保姆尚宫立即解下外衣为权妃遮挡“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权妃摇了摇头。
“那就去殿内避避雨吧!”她神情更是急切。
“不必,天要下雨,避往何处?”权妃脸上如常,只是心中明白,她这是给自己下马威呢,好,就看看如今在天子的心目中哪个更重,哪个为贵吧。
雨水打湿了崭新的韩服,弄散了插着金钗珠翠的鬓发,也弄花了侍女精心打扮的妆容,但是她的心里却一点一点明朗起来,来吧,该来的总会来,只是这一次是你先挑起的争斗,日后不要后悔才是。
当权妃全身淋透,寒颤连连的时候,柔仪宫的大门终于打开,那管事姑姑撑着伞走出来相迎,依旧是满脸的亲切与平和,多了些歉意,口中连忙说道:“这天气真是的,怎么就一会儿就下起雨来了,这可怎么好,我们贵妃娘娘听说贤妃娘娘在外面候着,硬是支撑着身子要亲自出来相迎,娘娘快随我进去吧!”
权妃颌首而视,满面堆笑。
进得宫中,果然,素以贤名闻世的王贵妃立即捶胸顿足,骂着宫女与太监,又热络地上前拉着她的手,“妹妹,快到里面,把湿衣换下吧,要不受了凉,再有个闪失,岂不是本宫的罪过!”
“贵妃娘娘哪里话,福姬的身体一向很好,被这雨水一淋,反而觉得浑身通透,筋骨尽展,舒服得很!”权妃反握住她的手,目中尽是关切之色:“倒是贵妃娘娘身体娇贵,听说旧疾犯了,也不知要紧不要紧,福姬一会儿命人将从故国带来的高丽参送一些过来,这参均是六年根生,最是滋补养人!”
如此一番,你来我往,分明是一对情谊深厚的好姐妹,王贵妃一反常态,拉着权妃说了好一会儿话,急着曹尚宫在一边就差点跳起脚来。终于在权妃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之后,王贵妃这才说道:“只是觉得聊着投机,光顾着说话,都忘记妹妹还是一身湿衣服呢,真是姐姐的错,快去,快回去把湿衣换下,别着凉了!”
如此,权妃才行礼退出。
外面此时,大雨转作小雨,曹尚宫拿了伞为权妃撑开,而她居然轻轻一推,拎着裙子跑入雨中。
“娘娘可是疯了吗?”曹尚宫与随侍宫女在身后紧紧追着。
权妃反而笑个不停,伸开手,以手接雨,在雨中轻轻舞动。
只是觉得痛快。
回到寝宫,至夜晚时分,已然有了高热。
朱棣驾临权妃宫中时,正好王贵妃派来太医问诊。
朱棣坐在权妃榻边:“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会受了寒?”
“万岁,娘娘去贵妃宫中请安,在外面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正值天降大雨,这样的时节淋了雨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呀!”曹尚宫在一旁垂着泪回话。
朱棣面上一沉,权妃挣扎着说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快退下!”
“是!”曹尚宫看朱棣面色阴沉,心中窃喜,心道皇上自然会给我家娘娘出气的,于是躬身退下。
权妃拉起朱棣的手,轻轻覆在脸上,轻声说道:“不怪贵妃,是贵妃娘娘旧疾犯了,起得晚了,福姬多等了一会儿,从柔仪宫出来以后,下了雨,贵妃还派人送来雨伞,只是福姬一时贪玩,在雨里跑了一会儿,没成想就病了。”
朱棣听着,不发一语,突然站起身:“既是病了,就好生养着,朕过几日再来看你!”
说罢,便起身出殿。
“万岁摆驾!”
众人跪地相送。
曹尚宫匆匆近前,脸上有些惶恐:“娘娘,陛下怎么突然走了,可是我们开罪陛下了?”
权妃面上微微一笑,也不答话。
曹尚宫从侍女手中接过药碗,侍候权妃把药服下,又让侍女退下。
“娘娘,我派人跟着,陛下像是回了乾清宫,今日没有召其他嫔妃侍寝!”
权妃笑意更浓,索性闭上了眼睛,曹尚宫帮她掩好锦被,面露忧色,不免轻声叹息。
“嬷嬷放心,陛下心意如何,如此一试便知。”仿佛是梦语,却让曹尚宫着实吃了一惊。
独自在乾清宫就寝的朱棣,正有些心绪不宁。
发妻徐后在世的时候,后宫宁静和顺,妃嫔虽然众多,但并没有争宠的是是非非,徐后故去,自己痛惜不已的同时,也略松了一口气。
终于自己可以无所顾忌的宠幸妃嫔,享受齐人之福了。
王贵妃执掌六宫,继承了徐后的风格,为人贤淑恭顺,从不与人为难。
只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当他看到福姬的时候,突然明白了,她缺的是“生动”,是“真性情”,是女人特有的“妒忌”。
而今天当他得知权妃在柔仪宫遭到冷遇,淋雨而染病的时候,他心中没有疼惜和动怒,反而有一些开心和畅快。
终于他的后宫也要风波迭起了,女人嘛,就该是这样的,后宫是她们的战场,作为天子,高高在上,静观风雨,看她们争宠才更添乐趣。
“马云。”朱棣突然唤道。
“奴才在!”内侍太监总管马云立即上前听候吩咐。
“传旨,贵妃旧疾复发,需要静养,暂由贤妃代管六宫,移居翊坤宫。”
“是!”马云悄悄偷偷看了看天子的表情,心中好是奇怪,却又不敢有丝毫的迟疑,立即下去传旨。
第二十章 智斗
权妃跪领圣旨之后,重重打赏传旨太监。权妃宫中上下喜气洋洋。
权妃脸上也是一种志在必得的神情。
“娘娘,老奴真是服了娘娘,还当是娘娘是小孩子心性,才会跑去淋雨,没有招架之力,才会甘心去受贵妃的欺凌,想不到娘娘有如此心思!”曹尚宫满面堆笑,乐不可支。
“嬷嬷,吩咐下去,今日以后,我这翊坤宫上下众人,更要谨言慎行,不得张狂跋扈,惹事生非!”权妃一张玉面严肃沉重,让人看上去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惶恐。
曹尚宫点头称是立即下去吩咐。
夜色凝重。
权妃打开窗子,对着月亮,独自品箫。
箫音悠扬孤寂,愁绪万千。
她放下玉箫,用手轻抚,一丝苦笑浮在唇边,自言自语:“你说,在这宫中,若要自保、若要不被人欺负,就要扳倒柔仪宫的贵妃,取而代之成为六宫之主。我听了你的话,如今你可如愿了?”
“我心里明白,你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自己。”
“可即使如此,我也会如你所愿!”
泪水在不经意间滑落,满天的星星闪烁着点点光芒,仿佛也有着无限的心事与愁思。
罢了,事到如今,再也不能回头。
而柔仪宫中,王贵妃对镜梳妆,脸上的愁容一点儿一点儿褪去,只是痴痴的对镜而笑。
“娘娘!”柔仪宫的管事姑姑,王贵妃昔日自苏州老家带来的乳娘,柳氏,拿起象牙梳子帮她理着又厚又粗的一头秀发。
王贵妃索性向后一靠,倚在她的怀里:“姆妈,你说,我错了吗?”
“娘娘!”柳氏停下手,轻轻抚着贵妃,劝慰着:“娘娘何错之有?”
“皇后在时,我小心翼翼,恭顺如侍家慈,终于才能安安稳稳过了这些年,如今皇后离世,我更是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如今,我累了,该是退下来歇息的时候了!”
“娘娘!”柳氏语气突然重了起来,有些心痛更是责备地说道:“娘娘不该如此,老奴也不该如此帮着娘娘做下这等糊涂事,如今外面议论纷纷,都在笑话娘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想摆正宫主子的威仪,杀杀那权妃的威风,却不想失了手,反而失势,真真是狗眼看人低!”
“她们哪里知道?”王贵妃淡淡一笑,丝毫不见介怀。
“她们不知道无妨!”柳氏放低声音:“只怕皇上也未必知道,娘娘是智者,甘心抽身而退,只怕皇上未必了解娘娘的苦心,若因此失了皇宠,娘娘又没有皇子皇女伴身,恐怕日后……”
王贵妃叹息一声:“我现在倒是庆幸我没有一儿半女,在这宫里,无儿女牵绊也许才是幸事,你看徐后,为皇上元配正宫,可曾享过一天的福?自己亲生的三个儿子还掐得死去活来的,到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娘娘,那东宫太子妃那边?”柳氏四下张望之后,方才说道:“以后该如何相交?”
王贵妃撑起身子,扶着柳氏回到床上,靠在床头,懒懒地说道:“顺情而应,不必刻意结交,也不用疏远,如今是我失势,我不主动去与她交往,也算不得失礼,只看她如何待我就是!”
“娘娘高明,如此,再也不必夹在东宫和那边为难了!”柳氏长长松了一口气。
“好了,又没外人,姆妈就不要给我灌迷汤了,如今可要做好准备过一段冷清的苦日子了!”王贵妃闭上眼睛,柳氏为其将锦被拉好,放下帐幔。
“娘娘放心,关上大门,在这柔仪宫中,娘娘还是娘娘!”
太子宫中。
太子妃在书案前临字,沾满了墨汁的笔,却迟迟没有落下,宫中这两日的变故总不能让人心静如水,任她再怎样淡泊,也不能置身事外。
“娘娘!”贴身的大宫女慧珠来报:“彭城伯夫人来了!”
“哦?”太子妃张妍心中一暖,还是自己的娘好呀,如今正是迷茫踌躇之时,来的太好了。
立即将笔丢于一旁,起身相迎。
彭城伯夫人匆匆进殿,刚待行礼,就被太子妃拦了下来:“又没外人,母亲无须多礼!”
彭城伯夫人一愣,女儿自入宫以来,一向清冷,怎的突然转了性子。随即吩咐慧珠:“去外面守着!”
“是,夫人放心!”慧珠退下,走到门口,稍一犹豫,终于没有把门掩上。
彭城伯夫人刚待开口相叫,细一思索,就乐了:“这孩子就是有心计,开着门,外面有没有人偷听一览无遗,自然比关上的好!”
太子妃不动声色。
“妍儿,娘听说这宫里最近不太平?”彭城伯夫人小心打量着女儿的神色,惟恐一句话说的不中听,立即翻脸。
而出人意料的是,张妍点了点头。
彭城伯夫人连连叹息:“这可真是不妙,原来以为王贵妃最为得宠,离后位仅一步之遥,她一向与咱们东宫走的近,她又无子,当上皇后,对我们有利无害,现在平地又来一个朝鲜宠妃,反而后来居上,这里边的情形咱们又摸不真切,这以后该如何是好?”
“现在唯有静观其变。”太子妃看着母亲,心中终于释然了,如今才知道,一点儿风吹草动,最关心自己的仍是母亲。
“听说汉王最近又在生事,已经出了正月,还迟迟不肯返回封地就藩,老赖在京里算怎么档子事?”彭城伯夫人看女儿今日态度温和,透着一丝亲近,故忍不住唠叨起来。
“他?”太子妃略一皱眉:“母亲回去可让我兄长多多留意就好!”
“这是自然,你大哥和你父亲都盯着呢,只是听说……”彭城伯夫人似乎仍是不放心,走到门口,探着身子四下张望,看着殿外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心来,回到屋里,拉着太子妃的手,耳语道:“听说当日是汉王送那些朝鲜秀女进宫的,所以权妃当宠,你万不可掉以轻心!”
“母亲!”太子妃听闻此言,不由脸色大变,只觉得手心里全都是汗,原来如此,这宫里果然没有一件事情是孤立的。
彭城伯夫人见状,连忙出言安抚:“娘娘别担心,一个朝鲜妃子再得宠也当不了皇后,即使有了子嗣,那也不足为惧!不过是咱们多加些小心,别让旁人寻了短处罢了!”
太子妃张妍频频点头。
母女二人又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眼见天色渐晚,彭城伯夫人才起身告退。太子妃送至门口,彭城伯夫人这才想起:“对了,过几日便是长孙殿下的寿诞之日,今年这生辰准备怎么庆贺操办?”
太子妃张妍望着殿外的晚霞,有些心不在焉:“往年都是母后安排的,母后不在了,前两年是王贵妃操办,今年若是咱们东宫自己办倒也无妨,怕的是那边”,张妍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不过彭城伯夫人已然明白了,她点了点头,又猛然想起:“那孩子你还可心?她来了有大半年了,我还没见过。”
她口中所指就是若微,太子妃点了点头:“母亲看中的哪里还会有错,也亏得她在,为女儿解了不少烦忧!”
“娘娘,听说这东宫最近入了不少新人,娘娘自己可要有个防备!”彭城伯夫人还待再劝,太子妃脸上神色已然有变,她立即封口,以笑相掩。
第三卷 日边红杏倚云栽
第二十一章 荷包
若微从咸宁公主处返回静雅轩,一进屋就看到紫烟一脸喜气的迎了上来:“姑娘,快来,看看这个荷包,好看吗?”
若微拿过来一看:“好精致的荷包!”
看得出来,这件荷包从纹样、绣工到配线、布色,都是经过精心构思的,不是常见的方形、圆形。居然是书卷形,而且荷包上配有系带,编出百结。百结上还饰有料珠、流苏等。
而针法也是极有难度的钩锈、锁绣、绾绣、套绣、挑绣等穿插并用,花上叠花,绣中套绣,小小荷包却精美绝伦,让人爱不释手。
抚着这荷包,看着那图形,若微有些意外:“王维的《江干雪霁图》?”
在家的时候,那个才女娘亲教自己作画的时候,自己不爱花鸟鱼虫,偏偏对写意的山水画情有独钟,尤其最爱王维的《雪溪图》和这幅《江干雪霁图》,这幅画裁构淳秀,出韵幽淡,泼墨山水,笔迹精爽。
自己临了足足有三年,才方有些样子,所以好生奇怪,拉着紫烟问道:“这是?”
“小姐,奴婢照着小姐临的画,先描了样子,然后才一针一线绣上去的!”紫烟满心欢喜,从若微脸上的神情,她就知道她的评价,一个字“赞!”
若微仔细端详手上的荷包,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荷包用的是素净的藏蓝色,上面用墨绿色和褐色的线绣的雪霁图,从来没有想到针线还可以将这冷僻、孤傲、高洁之雪景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荷包上系着彩带百结,下连水银豆丝流苏坠,不似一般的红绸绿锦那般媚俗,只觉得不是一件普通的饰品,倒似一件精致的藏品。
“小姐,喜欢吗?”紫烟眼巴巴追着问,脸上尽是一派期待之色。
若微不觉莞尔,拉着紫烟转了好几个圈:“好姐姐,不年不节的,怎么想起来送我礼物了,这样的精巧玲珑,我都不舍得使呢!”
“小姐!”紫烟立即甩开手,撅起嘴来:“小姐真是的,想想过几日是什么日子?我真是白白替你操了这份心!”
“什么日子?”若微莫名其妙。
“二月初九是咱们皇长孙的生辰!”紫烟叹了口气:“看你的样子定是没有准备礼物,我这才琢磨着,拿你临的画当样子,做了这个荷包,由你亲手送给长孙殿下,如此既缓和了关系,又表了心意,两全齐美,好不好?”
“我又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先低头?”若微走到边上,拿起琵琶随意弹了起来。
“小姐,小姐,你听我说!”紫烟急着就上来拉扯。
若微只好说道:“你说你的,我弹我的,好几日没弹,手生得很!”
紫烟气得直跺脚,冲外面看了看,这才凑近了,压低声音说:“小姐,这里不是在咱们孙府,长孙殿下也不是咱们继宗少爷,您可想清楚了,这样僵持下去,吃亏的终是咱们自己!”
“吃亏的终是自己!”细细思量这话里的意思,若微暗自烦恼。
索性丢下琵琶,来到书案前。
紫烟不知若微何意,只得站在一旁为其研磨。
若微提起笔,边写边念:“苍术、川芎、当归、白芷、甘松、羌活……”
写好之后,递给紫烟:“去把这个方子交给湘汀,让她去领回来。”
“小姐?做什么?你不舒服了吗?”紫烟立即紧张起来,伸出手摸了摸若微的额头。
“我没事。”若微想想就觉得憋气,没好气地说:“你做好了荷包,总不能空空的呀,为了配你这精美的荷包,咱们不能用宫里寻常的香,咱们用这些药材自己兑制而成的香料,不仅芳香沁人心脾。还可以祛秽化浊,熏蚊虫,防病保健,如此才合了你的意,如了你的愿!”
“呵呵,好好好,小姐说什么是什么,紫烟都依你!”紫烟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地走出房去。
若微摇了摇头,提起笔一挥而就,一个憨态少女的形象就跃然出现在纸上,她故意把她画得胖胖的,想了想,又在画上提了几句歪诗:“六岁学针线,八岁进绣房,进了绣房绣鸳鸯,百样故事都绣上,小姐不急丫头急,枉费苦心做嫁衣。”
想想又觉得不妥,于是又拿笔将嫁衣两个字勾掉,然后把笔一摔,往床上一躺,倒头就睡。
终于到了二月初九这一天。
本来即使是皇太子朱高炽,对于自己的生辰都一向低调,只在东宫与妃嫔侍妾儿女们小贺一番。而这一次,面对皇长孙朱瞻基的生日,朱棣特意颁旨,刻意要大大操办,而刚刚迁居翊坤宫掌握六宫权柄的权妃,更是踌躇满志,要把这次的宴会办得出色风光,所以才搞的声势如此浩大。
一早起来,朱瞻基换上新衣,带着随侍内监小善子、来喜等人,来到东宫给太子妃请安。
太子妃张妍看着长子瞻基一年大似一年,更加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心中自然十分开心。
于是请出太子朱高炽领着瞻基一起用早膳。
太子朱高炽看着瞻基又看看太子妃,眼睛向殿内一望,看似随意地问着:“若微丫头呢,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她应该一早就跑过来了,怎么还不见踪影?”
瞻基脸一红,低头不语,只默默吃着面前那碗长寿面。
太子妃心知肚明,却也不言语。
太子朱高炽好生奇怪,对着殿内随侍的太监吩咐:“去,把那个丫头给本王找来!”
“是!”
不多时,殿外响起一阵银铃般的声音:“若微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宣!”
立时,一个俏丽身影闪进殿内,把众人都晃到了。今日的若微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的,秀发挽了个简单的飞月髻,双耳边都垂着一缕青丝,身后的青丝也自然的披散着,斜挽起的那小小的髻像是一轮弯月般,很是特别,发上没有复杂的饰品,只别了一枝绯红钿花宫纱绢花。
上身穿的是绯红色的短衣,下面配了条同色的百褶裙,外配一件金纱罩衣,使那绯红色看起来有些朦胧,不那么夺目和耀眼,却反而增添了一抹迤逦之色。
小小的珍珠流苏耳坠,耳际生辉更衬托得一张娇颜流光动人。
薄施粉黛,似笑还羞,美得让人难以移目。
朱高炽不由哈哈大笑,笑得众人莫名其妙。
“我说这丫头今日怎么迟了,原来是费心打扮去了!”朱高炽心情大好,对于若微他是由衷的喜欢:“若微,用过早膳了吗?”
若微点了点头。
而朱瞻基此时却一反常态,目不斜视,看也不看若微,仍旧认真的对付着面前的那碗面。
太子妃张氏站起身,拉着若微坐在朱瞻基的身边:“一会儿各宫会有人来拜见献礼,若微就在此处陪着,晚些时候,与本宫和殿下同去翊坤宫领宴!”
若微乖巧地点了点头。
用完早膳,太子照常去文渊阁议事。
太子妃与慧珠在寝宫商议回赠贺礼之事,就把朱瞻基和若微晾在太子宫的东暖阁里。
除了不时有宫女太监上茶点,递净手的帕子以外,整个东暖阁寂静极了,二人还是相对无言。
过了好半晌,念及如今是身在东宫,一言一行必有人回奏给太子妃,故还是自己大方些好,于是若微这才换上一张笑脸,走到朱瞻基面前,微微一个福礼:“恭祝长孙殿下寿诞万福,愿殿下年年如意,岁岁金安!”
朱瞻基本来还在努力绷着,看她一派天真,一脸欢颜,终是无奈,狠狠瞪了她一眼:“我当你以后都不理我了!”
若微扑哧一笑:“小女不敢!”
朱瞻基看她作态极尽夸张,一片娇憨,终于前嫌尽释,不由也笑了,伸出手:“拿来!”
“什么?”若微止了笑,歪着头,睁着一双大眼睛,仿佛有多疑惑似的。
“礼物!”朱瞻基面上一红,仍是故作严肃:“送我的礼物呢?”
“啊?”若微以手掩面,好似极其惊惶:“长孙殿下,小女没有准备礼物,小女寄居宫中,身无长物,实在无力备下什么礼物,就算备了,也是粗鄙至极,殿下怎能入目?”
“真的没有?”朱瞻基似乎不信。
若微伸开双手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两个圈,衣带飘飘,朱瞻基有些微眩。
“看清了,真的没有?”若微忍着笑,一脸歉意。
朱瞻基一把拉过若微,伸手在她耳边一触,若微如同被火拂过一样,立即跳开,用手捂着自己的耳朵。而一摸之下,才发觉异样。
朱瞻基伸开手,她的一只珍珠耳坠子正在他手中。
“还我!”若微上来就抢,朱瞻基伸出一只手相阻,而另外那只手又将耳坠子揣入怀中,正襟而立:“小姐,你不会到本王怀中来取吧?”
“哼!”若微气得直跺脚:“干嘛抢我耳坠子?你又不能带!”
“我是不能带,先存在我这儿,等你拿礼物来换!”朱瞻基微微一笑,重新坐在椅子上,神清气定地端起茶来,慢慢品味。
“哼!”若微气极,一把又拽下另外一只耳坠子,扔了过去:“都给你!”
“好!”瞻基立即拾起,也揣在怀中:“还是妹妹想的周到,如此,刚好凑成一双儿!”
“什么凑成一双儿?”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当此人进来的时候,若微抬眼一看,不由惊在当场。
只见瞻基拱手行礼:“外祖母!”
原来正是彭城伯夫人。
若微这才明白过来,方欲拜见,一把就被她拦下:“好孩子,你还认得我吗?”
若微点了点头,正是那年与继宗偷偷跑出去,在山上偶遇的那名贵妇。
彭城伯夫人一阵爽快的笑声:“好孩子,当日你助我马车脱困,今日我助你平地青云、备主东宫,你可要谢我?”
若微这才明白,忽然间从天而降的一道旨意将自己召入宫中,今日这主不主、奴不奴的尴尬境遇,原来竟然是拜她所赐,心中虽怨恨她多事,而此时又不得不掩藏住内心的真实想法,仍是笑意吟吟,深深福礼:“本当重谢,只是如今身边一切都得之于太子妃,所以唯有福礼相谢,只盼日后能有机会报偿夫人的大恩!”
“哈哈,不急,不急!”彭城伯夫人看着瞻基与若微,一双金童玉女,碧玉无双,只觉得自己无比英明,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喜不自胜。
第二十二章 舞意
翊坤宫内一派喜气。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宫之中换了主人,也是一样。
昔日王贵妃掌权,所办宴会,中规中矩,隆重华贵,却缺少新意。
而如今换作权妃,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众人入席之后,看着殿内的摆设与桌上的菜色,均有些吃惊,面面相视之下都不得究竟,而作为主人的权妃与万岁朱棣终于姗姗来迟,陛下升座,众妃嫔及亲王贵戚又是一番叩首跪拜。
当大殿重新归于安静之时,众人均将目光投向了龙座。
朱棣果然开口相问:“爱妃,今日宴会,无歌舞助兴也就罢了,怎么这桌上连酒也没有?”
权妃朱唇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双手击掌,轻拍两下。
这时一排身穿朝鲜艳丽华贵舞裙的女子们在乐曲声中款款走来,当中一人肩挎长鼓,右手持鼓鞭,边跳边敲鼓,身、鼓、神、形融为一体,鼓声由慢板起拍,节奏逐渐加快。
鼓声轻灵、时缓时急、彩衣飞旋、香扇鬓影、伽倻浅唱。
在座众人,都觉得十分新奇好看,一时间赞声一片。
而曲至高潮,突然戛然而止。
众人来不及惊讶,转瞬间刚刚退下的舞者又重新来到殿上,只是她们每人头上都多了一样东西。
居然是陶罐。
那些女子舞姿翩翩,虽然头上都顶着大大的罐子,然而仍跳得轻松优美,典雅奔放,时而踏波前行,时而碧海舀水,时而玉指弹珠,只看得人眼花瞭乱。
而此时权妃也走下高台,置身殿中,接过侍女手中的一个陶罐,在乐声中展着曼妙的舞姿,仿佛一片轻羽飘落至朱棣跟前,自头上拿下陶罐,稍一倾斜,罐中之物缓缓落入杯中,然后双手举杯呈给朱棣。
朱棣略有意外,然而接过来便一饮而尽,随即一阵大笑,称赞不已。
而其他舞者都像权妃那般在乐声中,以顶上之陶罐为在座诸位斟满桌上的杯盏,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陶罐中盛的是酒。
这样的开场,这样的巧思,任谁再不服气,再嫉妒,也终是要忍下。
因为这样的安排,已经让天子龙颜大展,笑意连连,这就足够了。
朱棣笑过之后,不由赞赏道:“福姬真是巧思,想不到今日瞻基的生辰,你能如此费心安排,朕定要好好奖赏才是!”
权妃对上朱棣的眼眸,含笑而答:“臣妾不要陛下的赏!”
“哦?”朱棣微微一顿之后,恍然明白了:“你是要瞻基来谢?”
权妃笑而不语。
若微冲朱瞻基招了招手,瞻基的脸往她身边凑了凑,若微耳语一番,瞻基一脸狐疑,似信非信。
权妃开口说道:“臣妾听闻皇长孙一向博学聪颖,敏而好学,臣妾有意相考,不知陛下允是不允?”
“哦?”朱棣心道,你哪里是想考皇长孙,明明是想展示自己的才华,也罢,就如了你愿,随即说道:“以何为题?”
权妃指着那些舞伎:“想请问皇长孙刚才这歌舞名为何?源于何?”
“这倒有意思得很!”朱棣冲着东边上首边的座席招了招手:“基儿,快来,你知道与否?快快答来!”
朱瞻基起身出列,恭敬行礼,随说道:“回皇爷爷,回贤妃娘娘,第一支舞名为长鼓舞,亦名杖鼓舞,是朝鲜国民间的农乐舞,每逢丰收,百姓们都齐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庆祝上天又赐给他们一个好年景。”
“原来如此!”
众妃开始小声议论。
“原来是她们国家田间地头的节目,居然还给搬到咱们大明宫中来了”
“就是!”
权妃脸色微微有变,而朱瞻基仿佛充耳不闻,继续说道:“这第二支舞名为‘顶水舞’,顶水舞是因舞者头顶水罐起舞而得名。此舞源于……”朱瞻基微微一顿后,方才说道,“朝鲜族妇女习惯用头部顶着器物行走,在插秧、锄草季节,妇女们常头顶水罐将饮水或米酒等,送至田间地头。后来才广泛流传开来!”
“啊,原来她们朝鲜女人都是顶着罐子走路呀!”
“呵呵!”
权妃脸上已然笑意全收,她眼波一扫,着着殿内芸芸众人,又收回目光只盯着朱瞻基:“皇长孙殿下果然出众,连我朝鲜的民俗也如此熟悉,看来福姬真是班门弄斧了!”
朱瞻基立即拱手说道:“贤妃娘娘一片苦心,瞻基已然悟出,两支舞曲虽为朝鲜民间之乐,但是舞蹈优美、刚柔相兼,充分展现了朝鲜民族柔中带刚,文而不弱,雅而不俗的民族性格。况且其一为庆丰收之舞,其二为彰显妇人之勤劳美德,贤妃娘娘是教导瞻基不忘记天下万民之生计,以民为先,瞻基明白了,感激不尽!”
朱棣看着朱瞻基,心中喜欢的不得了,当初自己在册立太子时犹豫再三,一直觉得身形肥胖迂腐迟钝的长子朱高炽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怎奈众臣来劝,不看长子,还可以看长孙,是的,瞻基,果然是深得朕心呀。
一番话,不仅回护了贤妃,更提点了在场众人。
妙哉。
权妃果然脸上又有了笑意:“此情此景,只想起一句诗‘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陛下,皇长孙果然了得!”
朱棣抚须而笑,频频点头:“来,众卿同饮此杯!”
于是众人手执杯盏,同饮同贺。
曲音绕梁。
若微与朱瞻基相视一笑,朱瞻基小声说着:“多谢了!”
若微把头扭向一边,突然之间发现一道探究的目光正直对着自己射来,那是汉王朱高煦。
她微微一愣,随即一个公式化的笑容呈献,谁知那汉王理也不理,竟自把头又转向别处。
她好奇怪,心想,那你看我做什么?
今日的宴席也与往日不同,少了些传统的徒有美名却不满口腹之欲的菜品,而是添了好几样具有朝鲜特色的菜肴。
每上一道菜,宫女们就会一一报出菜名和做法。
木桶飘香鸡、锦绣凤尾虾、红蛤烩、鳆鱼炒和山药鹌子等几道辅菜上齐后,就是令人啧啧称奇的“神仙炉”和“石锅炖”。
“神仙锅?”朱棣听到这道菜名的时候,表现得饶有兴趣,权妃轻启朱唇细细解释:“就是用肉、鱼、青菜、蘑菇和各式滋补药材炖煮而成的火锅,常常服用,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呢!”
而众人都被接下来呈上的这道菜的容器所吸引,因为这道菜的容器是韩国典型的石锅,上桌之后热气腾腾、肉香扑鼻,可根据个人口味边吃肉,边加盐、胡椒粉和辣酱等佐料。
权妃舀了一小碗石锅中的炖品,递给朱棣:“陛下尝尝,这是我们朝鲜的传统参鸡汤,精选松林中的子鸡,在汤中加入人参、黄芪、天弓、大蒜、银杏、生姜、甘草等配料后长时间炖煮至熟。看看与平日所喝的鸡汤有无不同?”
朱棣笑着从之。
而宴席中的妃嫔女眷们显然对那些精致的各种紫菜包饭,五颜六色的可爱的糕饼更感兴趣。
太子这一桌的几位嫔妾对这些糕点赞不绝口,若微拿眼偷偷望去,整个大殿上的人仿佛都沉浸在这美食的品尝中,忘记了昔日的敌对与妒忌,而今日的宴席上分明少了一人,那就是王贵妃,若微不禁心道,多亏她没来,要不然,亲眼得见今日情形,再怎么淡泊贤惠恐怕也会是如坐针毡。
太子妃的次子二皇孙朱瞻墉和幼子朱瞻峻正紧紧盯着新呈上的花样烤串,那神情极专注,随侍太监立即给他们递到手中,这是用黄瓜、胡萝卜、桔梗、蘑菇和鸡蛋、肉块等各色食品为材料烤成的烧烤串。
若微只顾看来看去,忽觉得瞻基轻轻碰了一下她,随即伸手举着一串花样串递给她,轻声问着:“别人都在用心的吃,唯有你在用心的看,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若微压低声音说道:“我在想,不知道贵妃娘娘这会子有没有用膳?”
朱瞻基听了,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而不远处的太子妃闻听此言,不由得抬起头冲着若微举目望去,那眼神儿很是复杂,心中暗想,这若微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呢,一时间有些恍惚,直到太子侧妃郭氏与自己说话,这才收了心思,与她对答。
主菜与配菜上完,最后呈上的是一种放置在白瓷容器里的粉红色的汤水。
朱瞻基初品之下,只觉得味道怪怪的,他微微侧首,看着若微,只见她慢慢品味,那神情好像在饮什么人间极品美味似的,于是不免奇怪。
自己又品了一口,还是觉得不好喝。
而二皇孙朱瞻墉则干脆一口吐在漱口盅里,说道:“天哪,这是什么?漱口水吗?怎的如此怪味?”
不仅是他,众人都是如此感觉。
第二十三章 献丑
若微小声地对朱瞻基说:“这就是她们朝鲜国的‘五味子茶,包含了咸、淡、苦、甜、酸五种滋味,是调和阴阳、解除疲劳的汤水,看来权妃娘娘准备今日宴会还真是大费苦心呢,既要好吃,又要好看,还要有药理和意义,真是难得!”
“若微,你怎么对她们的饮食民俗如此熟悉?”朱瞻墉听到若微的话,扯着大嗓门隔着桌子就问开了。
太子妃立即出言制止:“瞻墉,食不言,你又忘记了!”
朱瞻墉环视整个翊坤宫大殿,咧嘴一笑:“母妃,大家都在言呢!”
太子妃还待再训,太子则开口相劝:“本就是孩子们的节日,由他们去吧!”
而位于高台之上的朱棣显然吃的十分尽兴,看看殿内中人,又看看身边爱妃,于是说道:“酒过三巡,总觉得还缺些什么,爱妃可还安排了什么节目?”
权妃微微一笑:“陛下真是贪心,福姬为了今日宴会足足忙了月余,现在连口汤还没喝上呢,剩下的曲目吗,如果陛下相允,福姬倒是有一个有趣的点子!”
“哦?”朱棣立即来了兴致:“尽管说来听听!”
权妃环视众人:“就命刚刚那个舞伎,以红绸蒙面,击鼓传花,鼓音停时,花在何人手中,由何人献艺,岂不有趣?”
“好啊,这个听起来倒还新鲜有趣!”朱棣极为赞赏。
于是鼓手上前,以红绸蒙面,又有人取来花枝一柄,鼓音起而花枝传,只是众人心思各有差异,想露脸逞强的,会在手里多停顿一下,想要沉寂怕出头的,就像拿到一个烫手的山芋那样,急急地扔给下家。
而不偏不倚,第一次鼓点停息的时候,这花枝正好落在汉王朱高煦手中。
浓眉大眼,阔面重颐,身材雄伟的汉王站起身,面对众人,一脸的坚毅,黝黑的肤色与棱角分明的五官,显露出他铮铮的铁骨,从小经风沐雨,被朱棣带在身边,在军中历练的他自然比寻常的皇子显得气宇轩昂,威风八面。
若微看得有些痴了,不经意间被瞻基轻轻踢了一脚,她才回过神儿。
“不知汉王为咱们表演什么惊人技艺?”权妃还未出声,坐在下首一众妃嫔中的一位朝鲜美人李昭仪先开口了。
朱高煦看也未看,只是对着朱棣回奏:“父皇,既然今日是为了庆祝瞻基的生辰,那么高煦就来一段少林拳脚,望瞻基日后勤习武,得以健体强身,文治武功俱全!”
这话在旁人耳中分明是一段好话,然而在太子妃看来,不过是公开的叫嚣,太子的蠢笨与缺陷大家都心知肚明,不仅太子妃,就是侧妃郭氏、谭选侍等太子滕妾也相互交换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儿。
而龙座之上的朱棣恍然不闻,只说道:“去吧,今日喜庆,就容你显露一回!”
朱高煦对着殿中那击鼓的舞伎吩咐:“请再奏一曲!”
“是!”舞伎恭顺回应。
随即鼓声响起,朱高煦将一套少林拳施展开来。
只见他步法进低退高,轻灵稳固,虚实兼用,刚柔相济,时而乘势飞击,出手虎虎生威。
正所谓:秀如猫,抖如虎,行如龙,动如闪,声如雷。
拳随鼓声,于高潮处乍歇。
朱棣不由大加赞赏:“好!”
权妃歪倚着头,浅浅一笑:“好在哪里?臣妾只觉得眼花瞭乱,看不出好坏来!”
“哈哈!”朱棣一阵大笑,扯过权妃的手,说道:“煦儿这套拳打得极好,心与意﹑意与气、气与力形成内外一体,更有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
“哦,原来如此!”权妃仿佛恍然大悟。
太子侧妃郭氏小声嘀咕了一句:“好作态,好个两相帮衬!”
太子妃立即杏眼圆睁,向她瞪了一眼,而太子更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以期掩饰。
朱高煦却冲着他们走了过来:“皇兄,无恙吧?”
太子朱高炽连连摆手:“无碍,无碍,这茶饮的急了些!”
朱棣将一切尽收眼底。
权妃轻轻击掌,随即鼓点又起。
这一次,是落在太子手上,而太子妃眼急手快,在鼓音停息的那一瞬便出手将花枝抢了过来。
旁人没有看清,而这一桌上的朱瞻基、朱瞻墉还有若微,自然是看的真切。
“原来是落入太子妃手中,素闻太子妃一向才艺双绝,不知太子妃要展哪项?”权妃笑意更浓,眼盯着的不是太子妃,倒是若微。
“福姬,休要胡闹,太子妃一向端庄,朕看,还是命人代了吧!”出乎意外的,居然是朱棣出言解围,权妃与众人都没有料到。
太子妃张妍盯着眼中的花枝,面上极为清冷,起身出列,回奏道:“谢父皇回护,只是这游戏也要遵从规则,臣媳虽不才,也甘愿献丑。今日宴会,权妃娘娘煞费苦心,臣媳感谢万分,愿以纸笔相谢!”
“哦,太子妃擅长丹青,也好,内侍,笔墨伺候!”朱棣吩咐着,一眼扫去,又看到若微,她阴沉着一张小脸,眉头紧皱,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于是心中一动,随又说道:“若微丫头!”
“若微在!”若微立即起身跪在殿中。
“太子妃绘画,你以乐声相辅吧!”看似随意,却绝无回旋余地。
若微只好应允,口中谢恩,微一思忖,便命乐人抬上一把七弦琴。
十指尖尖,纤细柔弱,轻拨琴弦,随即传出优雅动听的琴声。
太子妃双手执笔,凝神思量,心中宽慰,好个丫头,弹的正是《秋水》,琴音中正醇和,高旷空澈,余韵激响,仿佛道心。
太子妃当下便有了主意,双管齐下,有如神助。
一曲终了,众人恍然不觉,片刻之后,才响起寥寥掌声,抬头一望,这击掌之人正是龙椅上的天子。
这边曲终,那边太子妃刚好罢笔,将画卷交由内侍呈天子御览。
朱棣举目一望,自己虽然是行武初身,但是此幅画他却是分明看懂了。
“笔简而意繁,笔下扫尽尘嚣,墨淡而神清,墨中恰存贞洁,静穆安详,臻于化境。不论意思,单就这画功就是佳作。”朱棣笑而称许:“此画裱好后就置于这翊坤宫正殿!”
太子妃张妍当即叩首谢恩,而心中分明有些不安。
权妃指着画,一脸的好奇:“陛下,福姬不懂得画,可否向太子妃当面讨教?”
朱棣面上微微一变:“爱妃不懂画,却是精通音律的,怎的连若微弹的这首曲子也没听出来?”
权妃面上微窘,遂转而望着若微:“若微,那就由你为本宫解疑好了!”
今日的福姬,在若微看来,如此陌生,她心中一沉,看了看太子妃,才近前回话:“回禀贤妃娘娘,若微刚刚所弹奏之曲,名为《秋水》。说的是伯牙擅琴,一次他乘船外出,时值中秋之夜,偶遇樵夫钟子期。伯牙每弹一曲,子期都能讲出乐曲的内容、风格和伯牙演奏时的感情。两人通过音乐,互诉衷肠,抒发各自志在高山流水的胸怀,并结拜为兄弟。”
“哦?”权妃一双柳眉微微皱起,仿佛无尽心事被人撩拨。
若微看她如此心情,又想起刚刚汉王的出言羞辱,顾不得许多,又开口说道:“钟子期不过是一位山野村夫,而与圣手伯牙尚能一见如故,互诉衷肠。可见芸芸众生,大千世界,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
整个大殿一片寂静,朱棣俯瞰着殿内众人,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浮过,很好,如此一宴,众人心态尽露无疑,众生丑态,如此也好。他伸手拉过权妃,在她手上轻抚两下,随即起身退下。
“恭送陛下!”众人皆起身行礼。
而后,太子朱高炽第一个站起身,两旁侍从起身相搀却被他推开。
太子妃领着东宫妃嫔及诸皇孙紧跟其后。
然而行至殿门口,朱高炽偏就被高高的门坎绊了一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随后而行的朱高煦手急眼快,立即将朱高炽扶住,而太子妃张妍与太子侧妃郭氏连忙上前扶着朱高炽向外走去。
朱高煦轻叹一声,说了句:“前人蹉跌,后人知警!”
此话道理不错,但是说在此时,分明是对太子朱高炽的嘲笑与轻视。
朱瞻基在后面听到了,立即紧走几步追上朱高煦,朗声说道:“后人之后,更有后人知警。”
朱高煦不由愣住了,这小子分明是话里有话,是在提醒自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摇了摇头:“臭小子”!
太子妃回转过后,略显凌厉的目光微微扫来,朱瞻基立即默而不语,只是他稍稍昂起头,身子异常端正,大步向外走去。
那神情中透着的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仪与自信。
若微默默地看着今日宴会上的众生百态,只觉得每个人都是那样的陌生,看似一团和气,实则刀光剑影,实在是无趣得很,她不由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冷不丁却发现身旁一道灼人的目光向自己射来,不用看也知道是那个汉王,若微只装作不察,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裙摆,紧紧跟在朱瞻基的身后向宫外走去。
第二十四章 在劫
四知堂内,朱瞻基坐在书案前,心绪难平。
今日宴席间的风波,看似东宫略胜一筹,汉王并没有得到半分的便宜,可是无疑是再一次打击了太子和整个东宫。当朱瞻基看到父王迈过门坎时那微颤的双腿,被绊之后的踉跄,只觉得心中隐隐作痛,龙子皇孙小小少年心存高远的自尊心被再一次践踏,胸中的怒火无处释放,拿起案上的砚台想也没想就冲着西墙狠狠砸了过去。
“叭”的一声,砚台碎成两半,在雪白的墙上溅起大团的墨色。朱瞻基伏在案上,是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流淌下来,有谁知道他心中承载的压力与痛苦呢。
恍惚中,好像有人走进了屋,管他是谁。
朱瞻基头也未抬,只挥了挥手,那意思是下去。
于是,房间里又静静的,没有半点声息。
过了半晌之后,他才抬起头,然而目之所及,竟然是一个俏丽的身影,背对着自己,手拿大号的画笔,蘸着残余的墨汁,就着墙上的墨迹,涂沫着,可她画的是什么?
是马,还是牛?
看着那身形似是牛,可是神态倒像是马,难道牛也能昂首嘶鸣,四蹄腾骧,似欲挣脱缰索吗?
朱瞻基不由走了过去:“画的什么?”
若微头也没抬:“牛呀,自然是牛!”
“为何要画牛呢?”朱瞻基想不明白。
若微转过身,看着他,眼睛黑亮灵动,唇边含笑:“那你呢,为何将砚台摔到墙上?”
“这……”朱瞻基面上微窘,无言以对。
“若微知道,殿下是心里恼恨汉王刻意嘲讽太子,对吧?”若微笑了笑,不等朱瞻基回答,又转回头继续作画。
稍候,这墙上的画就完成了。
只是十分有趣,马耕犁,牛奔蹄。
朱瞻基仿佛明白了。如果将汉王比作宝马良驹,那他的作用也就是在战场上奔驰纵横,到了国泰民安之时,能让战马去犁地吗?
同样,耕地的黄牛,原本就是为了众生之饱腹,而犁千亩实千箱,你若非要将它赶上疆场,那又是何等的结果?
原本不同类,各有所长,何苦要以己之短勉强为之?
好个若微,不仅将墙上的一片狼藉信手涂鸦,成为一幅活灵活现的壁画,还以物相喻,点醒了自己。
而此时从外面跑进来的正是朱瞻墉,他探着脑袋一看:“这是什么?让马去犁地,让牛在战场上驰骋?你们画的是什么乱七八遭的!”
朱瞻基从若微手中接过毛笔,蹲在地上将残砚中最后的一点墨汁蘸满,在若微的画旁,提了四个字:“任重而顺!”
若微看了立即拍手叫好:“殿下好聪明!”
朱瞻基看着她,惭愧不已:“你是在夸自己吧?”
“什么呀?你们都把我都搞糊涂了!”朱瞻墉揉着脑袋,至此也没明白,他二人在说什么。
“瞻墉,刚见你急匆匆的赶来,可是有什么事情?”朱瞻基问道,又随口吩咐外面侍立的小太监将墙根底下的残砚收走。
“刚在母妃宫里,听到一件大事,知道吗,宫宴刚一结束,皇爷爷就给御膳房下令,要削减父王的饮食!”朱瞻墉的表情煞有介事。
“哦?”朱瞻基眉头微拧,不禁与若微对视,果然,太子受辱面上难堪,不仅朱瞻基心中难过,就是皇上朱棣也不是滋味,立即让人削减了太子的饮食,看来是要强令太子减肥了,只是这人到中年再减,何其难也。
“大哥,快想想办法呀,你是知道的,父王的食量,一向是惊人,又无肉不欢,要是像皇爷爷说的那样,一天只供两餐,早餐白粥一碗,晚餐只是白米饭加青菜豆腐,父王肯定没法活了!”说起这点,朱瞻墉比谁都有体会,太子的几个儿子当中只有他最像太子,性子憨实,胃口好,身子胖,太子妃曾经怕他长大以后随了太子,几年前就为他控制饭量,那种挨饿的滋味他比谁都知道,后来还是他哭着哀求太子妃,说自己一不想当太孙,二不想当太子,就是个郡王,大不了也可以不做,只是这饭不能不让吃饱呀,一番话说得太子妃哭笑不得,这才由他去了。
朱瞻基此时也没了主意,唯有声声叹息。
瞻墉拉着若微的袖子,眼巴巴地问道:“小才女,你不是懂医术吗?父王的瘫症都被你治好了,你想个法子,让父王不用禁食,也可瘦下来不就得了!”
“这!”若微的秀眉紧皱在一起,苦着脸托着腮说道:“二皇孙,是有些法子可以瘦身,但是这效果都没有禁食来的直接。皇上这样做,肯定是已然问过太医院了。而且,如果太子殿下有恒心,说不定此次真能瘦下来,这倒是好事一桩。”
“好什么呀!”瞻墉甩开她的袖子,气哼哼地坐在罗汉椅上,抄起香几上的点心往嘴里一塞:“这就叫瘦汉子不知胖汉子饥!唉,我看这宫里,只有我才知道父王的苦。”
瞻基与若微对视一眼,也无可奈何。
然而,一个月后,他们却无端地卷入一场轩然大波中。
这一日,若微刚刚起身,换好衣服,正想着用过早膳之后,去找咸宁公主,没成想这筷子刚刚拿起来,湘汀就满面惊惶地从外面奔了进来:“姑娘,快去太子妃殿!”
“怎么了,你慌什么?”若微还想问个清楚,而湘汀已然唤上紫烟还有静雅轩里的粗使丫头,拉着若微不容分说,就匆匆赶往太子妃的正殿。
这一路上,湘汀都紧绷着脸,一语不发。
若微十分惊讶,因为湘汀一向进退有度,十分稳重,何事能让她如此惊惶呢。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来到太子妃殿。
才一探头,即发现这殿里殿外已然黑压压跪满了人。前排下跪的,正是太子和太子妃,还有朱瞻基,而后面就是几位太子侧妃和小皇孙们,正中宝座上坐的那个人?天呢,居然是皇上,哪有皇上驾临儿媳妇寝殿的?若微更是大惊,看这架势,难道要废太子不成?
若微低着头悄悄进了大殿,找了个最不显眼的地方,也暗自跪下。
不一会儿,殿内殿外都跪满了人。
只听正中宝座之上的朱棣开口了:“都到齐了吗?”
总管太监马云与太子宫的管事太监耳语片刻之后回道:“回万岁爷,太子宫九百三十人全都在此候旨!”
朱棣点了点头,他原本威严的脸上更是铁青阴冷,殿中有胆小的人,双腿开始打颤、上下牙齿紧张的“嘚嘚”地打起架来。
朱棣眼中射出怨恨的光束,就像原本碧空万里,如今却风起云涌,天地变色,乌云密布。他的神色阴冷肃穆,似数九寒风飒然吹过身侧,让人不由自主地打着冷颤。
只是这恨从何而来?
若微不明,她悄悄看了看其他人,全都低着头,大气儿也不敢出。
“昨儿夜里,是谁偷偷给太子送去饭菜的!”朱棣的厉目仿佛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若微听了,这才长长松了口气,竟然是为了这个。
只是她错了,这在朱棣心中,这绝不是一件小事。
“说!”朱棣闷吼一声。
如响雷击在殿上,震得人心惊肉跳。
半晌没有人答,朱棣面上的神色越来越难看,皇长孙朱瞻基刚要起身相奏,朱棣却冲他招了招手,让他站在自己的身侧。朱棣拉过瞻基,低声说道:“今儿的事,只许你看,不许你开口说上一句!”
至此,东宫人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
朱棣一向将朱瞻基视为掌上明珠、心肝宝贝,而今天却在朱瞻基开口之前,让他封口,可见就是摆明了此事不许任何人讲情。
时间一点一点儿流逝,朱棣的耐心没了,指着马云说道:“太子宫有几处小厨房?”
马云看了一眼东宫的太监总管。
那人立即伏地磕头:“太子妃、太子侧妃郭娘娘、李选侍处、还有静雅轩孙若微处!”
若微心中暗呼不好。
果然,朱棣说道:“这几处的管事与厨子,都统统拉下去,先重责五十大板,若仍旧无人承认,一直给朕狠狠地打!”
此语一出,立即有人晕了过去。
宫里打板子,是要将下衣脱下,光着身子挨板子的,这几处小厨房都是为得宠的主子烹制美食的地方,因此经手之人都是妙龄的女子,光着身子挨五十板子,不被打死也没脸活了。
立即有负责行刑的太监将这几处的宫人带了出去,东宫管事太监来到若微身边,看了看她身后的紫烟与湘汀:“你们哪个是静雅轩负责烹调的?”
若微想都未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管事太监有些意外,若微在宫中虽然没有名号品级,但是她却绝不等同于一般的宫女,所以自然不敢上前拉扯。
“姑娘!”紫烟与湘汀狠狠拉住她,纷纷抢着说是自己。
她们这儿的喧哗自然没有逃过朱棣的龙目,他面色一沉:“若微丫头,你逞什么强!”
若微见天子已经点了自己的名,索性把心一横,起身出列,跪下回话:“回万岁,静雅轩的小厨房,原本就是因为若微好吃,喜欢弄些新鲜的吃食才特意请旨而设的,平日也都是若微在打理,不关他人的事。”
“哼!”朱棣重重的一记闷哼:“好,既然如此,拉出去一并受刑,若是还没有人招供,都给朕打到死为止!”
若微见朱瞻基已然跳了起来,却被朱棣的大手牢牢按着不能动弹,只好抢先说道:“皇上,若微招了,昨夜,是若微给太子殿下送的吃食!”
若微想的很简单,不过是给太子偷偷送去一餐饭,能是杀头的罪名吗?朱棣恼的不过是无人承认罢了,自己认下,也省得闹得东宫上下鸡飞狗跳的,不得安宁。
可是这一次,她大错特错了。
“哦?是你送的?”朱棣的眼神儿宛如刀刃般像是要刺穿她,目不转晴地审视着她,生怕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心虚惶恐的神色。
果然,再聪慧不过是个孩子,在他目光的逼视下,她并非如如不动,朱棣心中立即有数了。
“很好,那你说说,你昨日为太子送的是什么饭食?”朱棣龙目微睁,话是问若微的,却把目光投向了朱瞻基。
朱瞻基年纪虽小,但一向稳重有度,深得朱棣的喜爱,然而此时,他一双俊目直愣愣地盯着若微,那眼中竟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担心,这神情让朱棣十分不悦,因为朱瞻基是他精心调教出来的,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令他感觉不满的,然而现在,他分明看出,那个小女娃似乎成了这个好皇孙的软肋。
若微没想到天子会问到这个细节,这才慌了神,把目光偷偷投向太子,太子悄悄冲她使着眼色,她皱着眉头看着太子的唇语,任她再聪慧,此时也像热锅上的蚂蚁,想不明白了。
朱棣重重拍案:“朕看你是活腻了,居然敢欺瞒朕!稍后再跟你算账!”说完,朱棣俯视全殿,目光深邃,仿佛在顷刻间就做了一个决定,他把目光投向了马云:“说!”
“是!”马云领着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圣前照实回话,不许有半句虚言!”
小太监立即伏在地上,叩头不止,哆哆嗦嗦道:“回万岁,奴才昨儿在太子殿下的麟德殿值守,是太子侧妃郭娘娘身边的锦蓉,给殿下送的食盒,送的是鸡烩大丸子一钵,鸭子口蘑馅的包子两笼,还有鹿筋酒炖羊肉一盆……”
“臣妾冤枉!”太子侧妃郭氏立即伏地痛哭:“父皇明鉴,臣妾不知,臣妾真的毫不知情呀”!
朱棣双眉怒横:“朕还没死,你号什么丧?”
吓得郭氏立即封口,可是成串成串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妆也花了,人也吓呆了。
朱棣又看着马云。
马云再次回话:“刚刚派人查抄了郭娘娘寝殿后面的小厨房,还有些剩下的菜品,与太子殿中搜出的食盒里的食物一般无二。”
朱棣点了点头:“哪个是锦蓉?”
东宫总管太监立即从外面押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宫女进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朱棣指着她大骂道:“好个小贱人,既敢做,为何不敢当?刚刚朕在殿上问话,你为何不回?即使连累众人也缩头不认,好好好,朕原本只想小惩大戒,可是像你这等奸猾之辈,不分曲直,只知媚主的贱人,留你何用?”
此语一出,杀气已起。
然而朱棣的处决却比他脸上的神情要冷酷多了,他稍稍一顿,声音中已经没有了刚刚的愤怒,语气如常,而每个字却如同刀斧:“去,将这贱人拉下去,剃骨抽筋,制成肉泥,就在郭氏的小厨房内,制成包子,再呈给太子食用!”
此语一出,众人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微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忘了惊恐,只怔怔地看着朱棣。朱瞻基眉头紧皱,用眼睛狠狠盯着若微,示意她莫要开口。
可是此时,若微完全傻了,她觉得这只是朱棣的气话,不会是真的。
而马云和宫中的侍卫并不像她那样,对他们而言,这就是圣旨,圣旨一下,不管是哭晕过去的郭氏,还是吓傻了的太子,只是公然走过去,双手钳住锦蓉,往外走去。
锦蓉临出门时,一头撞在殿门上,血流涌注,指着朱棣骂道:“你个昏君,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却如此逼迫太子殿下……”
只是两旁的侍卫绝不允许她再开口,一掌击在她的脖颈,她便昏死过去,侍卫们拉着她走出了大殿,地上是一道长长的血印子,看得人触目惊心,很多宫女都吓晕了过去。
朱棣将目光又重新投向郭氏:“你,原本该死,念你此时怀有皇家子嗣,就撤去封号,幽居别院,生产之后再行责罚!”
郭氏浑身发抖,面色惨白,只伏在地上,也忘了谢恩。
若微知道,这事儿还没完,还不知道暴君如何罚自己,天呢,她不会让自己去蒸那锅人肉包子吧,这时才觉得牙齿直响,双腿不能抑制地哆嗦起来。
朱棣盯着她,一方面欣赏她的义气,又恨她存心说谎,想了又想,才开口说道:“孙若微,欺瞒圣驾,只此一项,就可将你全家抄斩,你可知道?”
若微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连忙摇头:“若微知罪,可是若微不知道这罪这么大,求万岁开恩,要杀要剐,要做成包子馅,罚若微一个就好了,千万不要连累若微的家人!”
说着,便叩头如捣蒜,听她声音都有些发颤,朱棣知道这次,这丫头终于知道怕了。
“好,你刚刚说喜欢做饭,就罚你去御膳房当差,专值太子饮食,一个月内,太子如果不能减重八十斤,你就把自己做成包子馅吧!”
若微支着耳朵听着,原本听皇上罚自己去御膳房当差,还挺高兴的,可是听了这后面的话,若微眼睛一翻,立即晕了过去。
第二十五章 减负
太子宫内一片狼藉,除了锦蓉以外,侧妃郭氏处的宫女们全被株连,就在太子宫大殿之外的广场上,被扒去衣裳,赤身裸体的挨着板子。
起初还能听到宫女们的求饶与哀号之声,可是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这些人连气息都没了,那一声一声打在躯体上的板子,却依旧没有停息。
因为太子禁食一事引起的风波远没有结束,宫中似乎又暗流涌动,朝堂上那些骑墙之派,又开始蠢蠢欲动,汉王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而这一切,都与若微无关。
如今,她只是被罚到御膳房内的粗使丫头。
除了每日为朱高炽准备两顿饭以外,就是可以被任何人驱使的小丫头。
除了不用劈柴挑水以外,什么活都得干。
每天数不清的杯盏碗碟,等着她洗,坐在水房里,面前是几个大盆和摞成小山般的盘子,玉指纤纤,浸泡在冰冷的水里,拿着抹布将原本油腻腻的盘子重新洗的白净如初,在旁人看来的苦差事,若微却做的很开心,因为每涮完一个盘子,她都拿起来,像照镜子一样照来照去,直到看到自己的影子,才满意的笑笑,再放在干净的盆里。
一天下来,累的腰都直不起来,只能低着头,弯着腰走路。
一面走,还一面想,为什么宫里的人都是低着头的,原本是腰使不上劲呀,低着头胡思乱想的时候,常常会一头撞在宫墙上,所以额头上尽是青紫,鼻子似乎也塌了不少。
晚上回到静雅轩,把鞋子一甩,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干,只想昏昏睡去。
朱瞻基手里拿着一个紫玉小瓶,悄悄来到她的门口,紫烟见了忙出来相迎:“殿下!”
“若微妹妹回来了?”朱瞻基问。
“是,刚进屋!”紫烟叹了口气:“姑娘这两天的罪可遭大了!”
朱瞻基点了点头,跟着紫烟走进房中,只见若微斜躺在床上,仿佛已经睡着了。他悄悄坐在她的床边,仔细看着她的脸,已经给御膳房的人使了银子,应该不会有人欺负她,可是那额头上的伤是从哪来的呢?
朱瞻基伸手轻轻拂过她额前的碎发,看着那额上的青紫,心疼不已,而她在睡梦中被人扰了,仿佛十分恼怒,伸手就狠狠拍去,正巧被朱瞻基抓住,只是一握之下,又是心疼神伤,那样一双抚琴弄画的玉手,原本染着花脂的指甲全都折断,如今秃秃的,说不出的难看,十指在水中长时间浸泡,肿得已经不再纤细如玉,而那上面的冻疮,更让人心惊。
朱瞻基轻咬着下唇,从怀里掏出紫玉小瓶,这是上好的药膏,希望能让她的手早些好起来,动作已是轻的不能再轻,小心翼翼地在她的手上涂好药膏,却止不住心中的酸楚。
紫烟与湘汀在边上看了,也是嘘唏不已。
一阵脚步由远而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果然,紫烟与湘汀齐声说道:“二殿下!”
朱瞻墉如同一阵风似地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两个黑呼呼的皮套子,像是献宝一样:“若微,若微,快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嚷嚷着进了门,才看到朱瞻基也在,又笑道:“大哥,你也在呀?”
若微被吵醒了,正揉着眼睛,却被朱瞻墉一把从床上拉了起来:“快看看!”
“啊,皮套子,你给我做的?”若微大喜过望。
“那是,快试试!”朱瞻墉一脸的得意。
朱瞻基看着他手里的东西,用手轻轻摸了摸,轻柔而富有韧性,若微套在手上,套筒很长,几乎到了腋下,而五指也很粗,轻轻一甩,就往下滑。
朱瞻墉挠了挠头:“你的手怎么这么小,我是比着我的手做的,你说最近手肿了不少,我想应该差不多的!”
“谁像你呀,小熊掌!”若微甩了甩套在手上的套子,满心欢喜。
朱瞻基这才明白,这套子是用水獭皮做的,防水保暖,若微戴上它再去洗碗,就不怕冻手了,心中也十分高兴,重重拍了拍瞻墉:“好个瞻墉,这心思真是灵巧,亏你想的出来!”
朱瞻墉得意洋洋:“那是,不过是从母妃那儿偷来的料子,母妃原本想拿它做双防雪的靴子,要是日后露了馅,兄长还得替小弟担着!”
“啊,偷来的?”瞻基与若微都笑了。
“笑什么笑。别只光顾着笑,说点儿正经事。若微,我刚从父王那儿回来,我看来看去,都觉得父王一点儿没瘦,而且面色红润,气色很好。你这几天给父王吃的什么?要是到了日子,没瘦下八十斤,你打算怎么办?”瞻墉歪着头问。
若微耸了耸肩,一脸无奈。
朱瞻基看着她的神色,突然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难道,你根本没有给父王节食?”
“啊,若微,你真想当包子馅?”朱瞻墉也跳了起来。
“两位殿下请稍安!”若微坐在榻上,托着腮,满面愁容:“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除了每日冲些瘦身饮、莲叶茶之类的给太子殿下服用,在饭食上弃用红肉,只供鱼肉青菜豆腐,可即使是这样,我也只能保证殿下不再长胖。至于瘦身八十斤,我真的没办法了!”若微心想,八十斤,若放在案上,也是好大的一块肉呢。她想来想去,太子那肥硕的身躯,虽然胖,却胖得匀称极了,又不是只长了个大肚子,削去也就是了,这八十斤要从全身各处减下来,真是太难了。索性让他吃个痛快,到时候再说吧。
“什么?难道你不想活了?”瞻墉瞪着眼睛。
“我想活,当然想活了!”若微嘟着嘴:“我又不敢私自用药,也不敢用针炙,更不能让殿下节食挨饿,这一次只能听天由命了!”
“谁说不能用药?”屋外响起太子和蔼的声音。
几个人都十分吃惊,立即从内堂来到厅里连忙分别行了君臣、父子之礼。太子端坐在上首,目光扫着若微:“丫头,若有办法,只要你想到了,就尽管说出来,孤自会照做,就是你让孤十天不吃饭,孤也从之!”
“殿下!”若微心中涌起难言的感动,太子殿下真是仁厚。
自此之后,太子的早餐不是海带绿豆粥,就是鲜肉蛋羹。而晚餐有时是冬瓜盅就白米饭,有时是豆腐饼与芹菜包子。只是每道菜,若微都放了鱼虾等海鲜熬治的汤,这样一来,菜品虽然简单,并且都是素菜,但味道却不错,每天变化着花样,不仅味道好吃,样子也好看,太子也就不觉得禁食是如此难受了。
而每日的茶水全都换成了用槐角、首乌、冬瓜皮、山楂、荷叶煎煮而成的浓汁。
这减肥的汤饮却让太子吃尽了苦头,初时,太子一日如厕十几次,泻得双腿直打颤,然而三日之后,就恢复正常。
若微又请太子妃出面,与太医院的太医研讨后,辅以针炙和药饮。
食疗十日之后,太子也渐渐适应了这样的饮食。
这天早晨,在太子宫中,太子妃与若微、瞻基、瞻墉齐聚一堂,盯着太子殿下称体重。
太子上了专为他而设的地称。
小太监看了一眼:“二百九十三斤!”
殿内一片寂静。
一向娴静的太子妃脸上也稍稍变色:“可看清楚了?”
小太监心中暗暗叫苦,趴在地上,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只是这次,他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太子,不敢开口。
太子殿下挥了挥手,从称上走下,坐在宝座之上,脸上是无可奈何的笑容。
若微不知道太子殿下以前有多重,所以自然不知道此次他到底是减了还是没减,于是偷偷拉了拉朱瞻基的袖子,朱瞻基低声说道:“减了十七斤!”
“十七斤!”若微叫了起来。
太子殿下正端着若微特制的瘦身饮,听她大叫一声,口里的水噗的吐了一地,两旁宫女立即上前为太子殿下擦拭。
太子挥了挥手,看着若微:“丫头,这么大的反应,倒吓了孤一跳!”
若微脸上笑嘻嘻的,走上前从宫女手中接过帕子为太子抹了抹带着水珠的胡子。
众人这才看清,不觉莞尔。
太子妃拉着若微坐到一旁,低声问道:“眼看期限过去一半,才减了十七斤,若微,你还有好法子吗?”
若微很想说,没有。可是看到太子与太子妃眼中的期盼,她只得点了点头。
“真的?”太子妃难得的笑了,与太子对视一眼,将若微搂在怀中。
若微心中暗暗叫苦,什么法子呢?除非让这个胖太子去爬山,就爬栖霞山好了,每天爬两趟,不怕他瘦不下来。
只是又想到他的腿,长时间的肌无力刚刚医好,支撑着三百斤的重量去爬山,无疑会给双腿造成巨大的负荷,搞不好前功尽弃,又得卧倒。
不能爬山?
那跑步呢?
不行不行,念头刚一起,若微又立即否定了,在宏伟庄严的宫城门,身穿黄袍,头带金冠的太子气喘吁吁地跑来跑去?
就是他肯,用不了一时三刻,老皇上又得气得咆哮起来。
散步?
这个还可以,只是效果不会很快。
她这儿胡思乱想,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带着太子、太子妃和瞻基、瞻墉四双眼睛跟着她一起转。
朱瞻墉忍不住了,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若微,醒醒,你梦游呢?”
若微这才歉意地笑笑,看着太子妃说道:“有三个法子,效果是递进的,若微先说出来,请太子殿下和娘娘斟酌。”
其实她在说此话的时候,还是一头雾水。
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连连点头,催促着她快讲。
若微只好硬着头皮说道:“第一个法子,是行走。”
“行走?”太子妃愣了。而太子当下便反应过来了,因为自己体胖,所以不愿行走,就是在太子宫中,各妃的殿阁之间,都是令四个小太监抬着暖轿,出门更是有车辇代步,平日里最多就是从卧床到厅堂这几丈之步。
太子点了点头。
若微又说:“每日晨起,太子妃可陪太子殿下在太子宫,沿宫墙而走,不用快,但中途不能停歇,初时一圈,逐渐增加,或至慢跑!”
这太子宫虽不比皇宫内的东西六宫大,但是也不小,若微走过,这一圈下来,怎么也得一个时辰。
“好,这倒不难!”太子妃看了看太子,太子不以为然地扫了她一眼,心中暗想,谁说不难?
“第二个法子,是骑马!”若微想,骑马飞奔,可不是坐在马屁股上就行了,得双腿用力声支撑着身子,双手紧紧抓着缰绳,全身上下都得用劲,而且虽然是借着马力,但是全身动弹,也会消耗掉一些肉脂吧。
太子殿下这下没那么痛快了,看了看太子妃,又看了看瞻基、瞻墉。
而若微还没说完:“骑一会儿是没用的,每日在跑马场至少要跑上一两个时辰!”
“这个!”太子脸上有些为难,又不好拒绝,所以又问:“那第三个法子呢?”
若微还未开口,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丫头!”太子妃柳眉微拧,立即拿眼瞅着瞻基:“快把她扶起来!”
若微低着头忐忑地说道:“还是跪着说吧,要不,这第三个法子,若微真不敢开口!”
众人莫明,不知这第三个法子有何艰难,她居然会如此。当若微说完以后,大殿之上再次寂静起来。太子妃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衣袖,不再开口,而瞻基和瞻墉则低着头,垂着手,老老实实站在边上,因为他们都宁愿自己不在殿中,没有听到若微说的第三个法子。
过了半晌,若微才再次开口:“太子殿下,并非是若微有意冒犯,而是殿下的身子并非一日至此,所以也不能以立竿见影的法子瘦身。那样即使突然瘦了下来,五脏六腑,筋骨气力都会受损。所以一定要循序渐进,慎之又慎。前两个法子,虽然轻松,效果却十分缓慢。唯有第三个法子,才是全身四肢躯体一并减重的最有效的法子。其实,这并没有什么难堪的,若微平日就以此法练习的,长孙殿下就亲眼见过!”
朱瞻基立即感觉眼前飞过一片乌鸦,狠狠瞪了一眼若微,可是嘴上又不能不帮她,只好也跪了下去:“父王,若微说的是,孩儿在静雅轩曾经看到过,她还用磨出的豆渣做过豆饼,瞻墉也吃过!”
瞻墉原本已经听傻了,这时候才猛然惊醒,也扑通跪在地上:“父王,是真的,那豆饼虽没有肉饼好吃,但也很香。”
他这一语,倒把太子朱高炽逗笑了。
朱高炽神色渐渐和缓,又恢复了往日的亲切和煦:“起来吧,都起来!”
三人这才站起来,若微抬头看着太子,面上有些不好意思,是呀,谁让自己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
而朱高炽则似乎并不介意,拉起她的手,缓缓说道:“丫头,还记得当日在龙池边,你初见孤王时,孤念的那首诗吗?”
若微点了点头,清声诵出:“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是啊,既然孤都自比耕牛,愿为天下百姓温饱而犁,那区区一盘石磨,又奈我何?”太子朱高炽此时,心中已真正释然。
若微直愣愣地看着朱高炽,眼中满是崇拜,是的,他没有朱棣的帝王霸气,也没有汉王的英武果敢和力敌千夫的好武艺,不英俊,不潇洒,除了那身太子的皇袍,就是一个丑丑的大胖子。可是此时,在若微眼中,他雄伟高贵,光芒耀眼。
三十日后,朱棣再次驾临东宫,看到太子果然清减了些。命人当众过称,正是二百三十斤,整整去了八十斤,而且面色红润,精神奕奕。
朱棣心中暗喜,又差人叫若微前来问话。
若微跪在殿下,低垂着头,这个杀人如麻的暴君,再也不能对他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说话得千思万想斟酌好了再出口,自己被杀头是小,动不动就株连九族,这才真叫人害怕。
朱棣先沉了脸:“丫头,朕让你减八十斤,你就减八十斤?你怎么如此不知进取,既然能让太子瘦下来,为何还要如此斤斤计较?”
天呢,此语一出,若微的头差点磕在地上,这是什么逻辑?别说这事我控制不了,就算我能控制,我也不敢让他多瘦,到时候您老人家又有话了,朕让你减八十斤?可没让你减八十一斤,这一斤你得朕补回来。
可是想归想,她是万万不敢这么说的。
于是若微只好说道:“回皇上,若微不敢,此次太子殿下能瘦下八十斤,一为皇上洪福庇护,二是太子殿下仁孝感动苍天,所以才能如愿。若微什么也没做。而且也决不敢左右太子殿下的福体!”
“哼!”朱棣轻哼一声,心想这丫头总算是学乖了,如今也知道怎么在御前回话了,只是他还是心有不甘:“既然太子在一个月内能瘦下八十斤,朕看,这打铁要趁热,就趁着这个热乎劲,再减,减他个百十来斤……”
不仅是太子和太子妃,就是若微听了都差点要昏过去了。
她真想翻个白眼,趴在地上装死给朱棣看看,可是又怕他一刀下去,自己的脑袋不保。偷偷抬头看了看一脸苦相的太子,与面上微微发暗的太子妃,心想若是此时不说,怕是从此太子宫便不得安宁,于是在地上叩了个头:“皇上圣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太子殿下的福体也非一日而就,如果强要一减再减,恐怕身体吃不消,反而引发其它疾患。这一个月来,太子殿下是如何瘦身的,想来皇上也有所耳闻,这其中的苦楚,皇上也定能体谅。怕只怕可一不可再,如果长此以往,太子殿下的旧疾怕是要犯。这瘦身和康健,两相如何权衡,还请皇上明鉴!”
这番话说出以后,众人都替若微捏着一把汗。朱棣面色铁青,强忍着心头不快。他又想起前起天马云跟他汇报的,太子每天早辰,在太子妃的搀扶下,都要沿着宫墙走上一圈,初时两个时辰,后来一个时辰,一圈下来,衣袍尽湿。
每走一步,豆大的汗水滴在青石板上,竟掷地有声。
之后喝过一碗菜粥,就要上朝堂听政。
朱棣都看得出来,他两腿发软,身子发虚。
然后退了朝,喝些瘦身饮,又去西郊演武场,与皇长孙朱瞻基一道骑马,有好几次都从马上跌了下来。
回到宫中,用过一饭一菜的简单晚膳之后,就在太子宫后面一排偏殿之中,每天推上一个时辰的石磨,磨豆子,磨谷米,挥汗如雨,如同驴子一般。
不仅仅是心疼,朱棣听完之后,当时就把案上的茶盏等物摔得粉碎,若微,是这个若微给太子出的主意吗?当时朱棣就想把她凌迟处死。
可是一想到,如果此法真的能让太子瘦下来,变得英武些,不再让那些弟兄们嘲笑看轻,他又忍了下来。
所以此时若微一经提起,朱棣心中怒火翻飞。
“很好!”朱棣口中挤出这两个字,却让大殿里所有的人都不寒而栗。
朱棣狠狠瞪了一眼若微,眼中杀气已起。
“孙氏若微,入宫以来,桀骜不驯,屡屡刺上……”朱棣口中说的什么,已经不重要了,若微知道自己这次是难以侥幸逃脱了,只是心中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连累父母家人才好。
“包子馅,若微知道,包子馅就包子馅,只是肯请皇上饶了我的家人,千万不要株连他们!”若微再次叩首。
朱瞻基与太子齐声请命:“皇爷爷/父皇。”
朱棣最恨的就是当他要杀一个人时,便有一堆人前来为她请命,他们不知道,这样只会让她死的更快,更难堪。
“父皇!”一个俏丽的身影走入殿内,正是咸宁公主。
朱棣面色阴沉,指着若微说道:“咸宁要是为她求情,就马上回去!”
“父皇,当日父皇说过,将此女赐给咸宁为伴读,要打要罚,要宠要奖,一切皆由咸宁处置。父皇是天子,一言九鼎,这说过的话就是圣旨,如今咸宁要带她回去,陪咸宁读书,父皇允是不允?”咸宁公主玉面清冷,脸上也没有往日了笑容,只是那双水灵灵的凤眼,紧紧盯着朱棣。
其实当咸宁步入大殿时,朱棣就知道,若微今日是杀不得的,可是要这么就把她放了,真是龙颜扫地。
所以朱棣语气稍缓:“你先回去,父皇日后再为你寻几位贞静贤淑的名门之后为伴读也就是了!”
咸宁听了,不退反进,径直走到朱棣座前,轻轻跪下,用手拉着朱棣的龙袍:“父皇,若是母后还在,你说咸宁去求她,她会不会应?”
此语一出,朱棣的眼圈不禁微微泛红,如果徐皇后还在……这些烦心事哪里需要他来管。于是沉了脸说道:“你这孩子,你母后何等的慧明,如果她还在,定是秉公执法,严肃宫闱,哪里容这等事情发生,早就把她们都办了!”
咸宁眼中含笑:“父皇,儿臣以为恰恰相反,母后在时,最是体恤宫人,也最疼太子哥哥。当年在燕京,李景龙将燕京城团团围住,城中粮食殆尽,母后就是献出自己的口粮,也舍不得太子哥哥挨饿。母后说过,太子哥哥身子虽然胖,但不是吃胖的,更不是懒惰所致,正是因为胎毒所致的先天体虚,所以就是万难之际,也要照顾好太子哥哥的身体!”
说到这儿,咸宁公主语滞而泣,串串珠泪自眼中淌下。
大殿之内,朱棣以外,众人都默默垂泪。
就是朱棣,也觉得眼圈微湿。
此时,一直沉默的太子妃张妍,深深叩首:“父皇,都是臣媳的错。没有照顾好太子殿下的身体,也没有教导好若微,还连累父皇处处忧心操劳。有负母后所托,更辜负了父皇的期望,请父皇重重责罚!”
太子一语不发,也重重跪下,在所有的人当中,最思念徐皇后的就是他。朱高炽很明白,对于一个豪气冲天,英雄盖世,马上夺天下的大国君主,面对好几个英武的儿子当中那个丑陋的,木讷的,最不像他的儿子,朱棣能忍到如今,全是因为徐皇后的不弃、不舍、悉心维护。
所以,当徐皇后一死,对于太子而言,就像失去了一直以来为其遮风避雨的那棵大树,从此没了这把保护伞,每日战战兢兢,面对各路的明枪与暗箭,防不胜防。
朱瞻基与瞻墉也跪着,此时并不需要他们说什么。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流逝。
朱棣眼中的怒气消失的无影无踪,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
唉,朱棣叹了口气,平生最恨讲情,最恨要挟,但是这样合情合理又让人莫名神伤的讲情,他还能狠下心来说什么呢。
“罢了!”朱棣摆了摆手。
“若微,还不快谢恩!”咸宁公主面露喜色,朝若微使着眼色。
若微再次叩首,而她心中所谢的,不是天子,不是咸宁公主,更不是太子妃,而是那位未曾谋面的徐皇后。
她真的如此完美吗?虽然已经离世多年,而曾经跟她相处过的每一个人,不仅仅是丈夫、儿女、孙子,就是与她原本是情敌的王贵妃等妃嫔,每每提起她,都不禁神伤,暗暗追忆她的种种好处。
就是今天,自己能逃脱险境,也是因为她。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若微心中充满好奇,能驾驭朱棣这样的暴君?她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而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
朱棣缓了缓,才开口说道:“不过,若微这丫头如果不罚,朕实在气愤难平。”
“啊?”若微原本稍稍抬起的头又深深伏在地上。
“包子,就令你在明日晚膳前为朕包一锅包子,只是记住,这馅不能用肉,也不能用肉汤浸,却要有肉的味道。这皮不能用米面和各种粮食,却不能破!”朱棣想了又想:“也别想用什么菜叶子裹着来充数糊弄朕。如果做不出,朕还是要罚你。记住,不许用御膳房的材料,也不许求助于人……”
“啊?”若微苦着脸:“这么难,若微怕是做不出来,皇上还是说说打算如何罚若微吧?”
她想如果是挨板子,倒不如直接领罚来得痛快。
朱棣早知她的打算,故意吓她:“包子皮做不好,就拿你的皮来抵,包子馅做不好……”
这一次,若微是真的晕了过去。
醒来时,正躺在静雅轩的床上。
一睁眼,就看到瞻基、瞻墉还有咸宁公主的脸,若微喃喃着:“我是死了,还是活着?”
咸宁笑了,一把将她拉了起来:“看,外面天都快黑了,还有一日的功夫,你好好想想吧,怎么包这个包子!”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包子二字,若微立即歪着头,干呕起来。
瞻基忙扶着她,用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帮她顺气儿。
“小姑姑,你说皇爷爷怎么总跟若微过不去呀,而且还老拿包子说事!”瞻墉撑着头,一脸的糊涂。
“不许提,不许提!”若微呕的更加厉害了。
“好好,你别想就是了!”瞻基轻轻拍着她。
一向以为能够将皇爷爷心思揣测一二的瞻基,此时也没了头绪。
从夕阳西下,一直想到掌灯时分,四个人还是没有一点儿主意。
连晚饭都没心思吃。
“我猜,皇爷爷是知道了你让父王拉磨的事,肯定觉得你出的主意太馊,有辱皇家的威仪,所以才要罚你!”朱瞻墉一拍大腿,想明白了。
“什么?”若微细细品味着朱瞻墉的话,唇边渐渐浮起一丝笑意。她立即拉起朱瞻墉的手,在他胖胖的手背上轻轻亲了一下:“谢谢二殿下!”
瞻基愣了。
瞻墉傻了。
而咸宁公主笑了。
第二日,晚膳时分,若微跟在咸宁公主的身后,手里提着食盒,缓缓走入乾清宫。
朱棣看着面前的食盒,两层笼屉。
一层上面是黄灿灿的小包子。
第二层上面同样是包子,却是乳白色的。
“请皇上品鉴!”若微立在下首,笑意吟吟。
朱棣眼皮微抬,立即有尚膳监上前,手拿银针要示毒,若微叹了口气,心想把我的作品都给破坏了。
咸宁公主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上前说道:“父皇,这东西是儿臣和御膳房的刘总管一起看着若微做的,咸宁可以帮父皇试吃,就不要让那些奴才们弄了吧!”
朱棣看着她们,一语不发,拿起一个小包子就往口中送着。
“万岁爷!”尚膳监大惊失色。
而朱棣放在口中细细品尝,入口滑软,又嫩又韧,有豆子的清香,还有浓郁的肉味,于是他心中起疑,索性扒开一个仔细一看,这馅儿里看来看去,也没有半点肉星,不由心中纳闷,又吃了另外一屉里的黄灿灿的包子,这个他吃出来了,皮是炸好的鸡蛋,而馅,吃着也有肉味,又扒开一个,居然还是没有肉星。
咸宁公主忍不住笑了:“父皇放心,没有肉也没有肉汤,有刘总管盯着,您还不放心?”
朱棣扫了她一眼,又看着若微:“说说吧!”
“是!”若微这才把作法一一说来,原来白色的包子皮是豆腐做的,黄色的包子皮是炸好的鸡蛋做的。而里面的馅,又是两种,白包子里是炒熟的鸡蛋,用各种佐料精心调出来的,这样吃起来就有肉的味道。鸡蛋作皮的包子里,自然不能再放鸡蛋,放的却是豆腐,不管是做馅用的豆腐还是做皮用的豆腐,都在笼屉里隔水蒸了两个时辰,而这锅里放的不是水,却是肉汤,豆腐最易进味,以肉汤隔水蒸,虽然没有直接浸泡,但是时间长了,也就有了肉味,再以调料精心腌制,便是胜过肉糜。
朱棣听了连连点头,原本吃的开心,一连吃了好几个,可是突然间,把筷子一摔,又怒了,指着若微说道:“你这丫头,不是研究医理就是摆弄吃喝,召你入宫是来做什么的?不管是如今陪着咸宁,还是日后相衬瞻基,这学问与妇德才是最重要的。你……罚你回去好好反省,三个月内,别让朕看见你!”
这天子翻脸果然比翻书还快,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吃人家的嘴短,在他老人家这儿,都行不通。
若微苦笑着,与咸宁公主悄悄退了出来。
第二十六章 相知
春雨如油,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若微一遍一遍地弹着《阳关三叠》。
长亭柳依依,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长亭柳依依,伤怀伤怀,祖道送我故人,相别十里亭。
情最深,情最深,情意最深,不忍分,不忍分。
堪叹商与参,寄予丝桐,对景那禁伤情。盼征旌,盼征旌。
隔着一堵院墙,朱瞻基的心忽然软了,他轻轻叩门,紫烟悄悄打开门,刚待开口就被他制止,他放慢步子,小心翼翼,不出半点声响,走进院子,由远及近,看着敞着门对着一池春水,满脸烦忧的若微,十指尖尖,抚琴清唱,神情如此专著,曲音如此撩人。
音止曲终,她抬起头,对上朱瞻基的眼,怯怯的一笑,依如初见时分的娇俏,朱瞻基有些不忍,轻声安慰:“只是随侍在皇爷爷身旁,为的是让我多多历练,不会有危险。”
若微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以后,再也不跟你吵了!”瞻基盯着她的粉面,愣愣的就冒出来这样一句。前几日因为一点儿小事,两人又绊嘴了,连着好几日都没说话。
“从来也不曾吵过。”她收了笑容:“要保重!”
“嗯!”他郑重应允。
“紫烟!”若微转身唤过紫烟:“还不把你的礼物呈上?”
“姑娘!”紫烟面上一红,随即跑回屋内。
如此一来,倒让朱瞻基很是莫名。
不多时紫烟又跑了出来,手中捧着一物,恭恭敬敬递给朱瞻基:“长孙殿下,这是我们姑娘送给您的生日礼物,因为东宫禁食一事闹得心慌慌的,一直也没顾得上,所以拖到今日才得以奉上!”
朱瞻基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荷包,看图案样式自己都很是喜欢,于是对着紫烟微一颌首:“多谢紫烟!”
紫烟红着脸说道:“该谢的是我们姑娘,谢我做什么?”说着扭头就跑开了。
若微充耳不闻,手起琴音响,朱瞻基一双手放在琴上相阻。
“干嘛?”若微仰起脸,忽然发现朱瞻基的神色有些不同往日。
“我自然知道这荷包是紫烟绣的,但是这《雪霁图》分明是你绘的,这里面的香料也不同宫中寻常之物,想也是你特意为我调配的,对不对?”
若微眼睛一转,伸出一只手:“拿来!”
朱瞻基一愣:“什么?”
“我的珍珠耳坠子!”若微鼓着腮,气哼哼的说:“既然收了礼物,就赶紧拿来还我!”
朱瞻基这才恍然想起,他扑哧一笑:“你还记得,都多少日子了。我看你也不稀罕,不如也一道送给我吧!”
“啊?为什么?凭什么?”若微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用手指着他:“你赖皮!说好了送你礼物就把耳坠子还给人家的。”
朱瞻基顺势抓住她的手指:“我没有赖皮,等我回来,再亲手给你戴上,这次与皇爷爷远征漠北,也不知得去多少日子,就让它替你伴着我吧!”
若微闻此言,眼圈一红,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朱瞻基在一旁又劝了好久,这才和缓。
“瞻哥哥!”若微好久都没有这样称呼他了,所以,初闻之下,瞻基心中为之一颤。
“嗯!”他柔声相应。
“听说这一次权妃也随行在万岁身边?”
“是!”
若微脸上神色有几分踌躇,她揉着手中的帕子,欲语还休。
“怎么?”朱瞻基见她如此神情,不免更要追问详由。
“我想在临行前,去看看她!”若微终于还是说出了心底的想法,聪明如她,怎么会参不透这里面盘根错节的厉害关系呢,王贵妃失势以后,太子一脉作壁上观,不动声色。可是太子妃背地里却多次提醒,不能与权妃等朝鲜嫔妃相亲。
上个月的朱瞻基生辰宴会,明眼人分明可以看到这其中的暗流汹涌,权妃显然已经表明态度,先背离了东宫,转而偏倚汉王。自此之后,更是界限分明,不再越雷池半步。
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听说权妃也随万岁出征,她总觉得该去为她送行。
朱瞻基沉默不语。
“我知道,她不该帮着汉王羞辱东宫,只是,我猜,她也是身不由己!”若微叹了口气:“她若真是那么强悍能干的人,留在故国做她的王妃、王后,岂不更实在,为何还要千里迢迢来到这异国他乡?帮着汉王,与虎谋皮?难道真是她所愿?”
“你!”朱瞻基很是吃惊,他虽然知道若微一向聪明伶俐,比一般同年的女子要早熟、要智慧,只是,这番话从她口中说来,还是让他有些许的惊讶。
“对于太子殿下,不只是你,我也由衷的敬佩,所以,诋毁他,故意在他伤口上撒盐的人我也不齿,可是偏偏她对我是真心的好,一个小小的寄居宫内身份不明的女孩,对她有何利用价值呢?自登州上船起,她就一直照顾我,如今她既然随陛下远行,我不该前去相送吗?”
“若微!”朱瞻基点了点头:“你去吧,母妃怪罪下来,我自会去言明!”
若微摇了摇头:“你错了,我不是怕被责罚,我是怕你不舒服!”
朱瞻基微微一笑:“我知道!”
翊坤宫外,若微反反复复转了两圈,还是没有决定是否进去,这翊坤宫是她第二次来,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如今等同于皇后的坤宁宫,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终于,若微还是举步上前。
宫门口的宫女都不认得她,她只好递了银子,低声下气地说:“劳烦姐姐入内通禀,就说若微求见!”
那宫女还在犹豫,正巧权妃的保姆尚宫曹尚宫遇上,遂命人进去通传。
权妃福姬正在床上懒懒的歪着,听得宫女来报,若微求见,心中一动,遂说道:“快请进来!”
若微随着宫女进入室内,看见这室内的陈设比之福姬之前的居所更加华丽,不由更是心灰意冷。
即使如此,见到权妃,依旧是一丝不苟的行礼请安。
然后才灿烂一笑,亲亲热热地唤道:“福姬姐姐!”
权妃鼻子一酸,口上说道:“你这个若微丫头,真真狠心,叫她们请了你好几次,都不来看我,今儿怎么想起上我这儿来了?”
若微依旧是笑嘻嘻的:“想福姬姐姐宫里的紫菜包饭和漂亮的粉果了呀!”
“小丫头,我当你永远也不来了!”福姬立即命人去端点心,又拉着若微坐在床上,说着体已话。
“姐姐,皇上是去打仗,你为何还要跟了去?你不怕危险吗?”若微瞪着大眼睛忽然问道。
“怕?”福姬神色一沉:“留下来我更怕!”
“啊?”若微差点被刚刚塞在嘴里的月牙糕呛到,赶紧嚼了几下,这才腾出功夫又问:“为什么?”
“为什么?”福姬又递给她一块红豆酥:“你这么鬼灵精怪的,你不知道为什么?”
“在这宫里,除了万岁,恐怕人人都想除我而后快,不仅是她们,就是同来的姐妹,哎!”福姬深深叹息:“我本不想出头,奈何,身不由己,所以如今为了自保,只好请陛下将我带在身边了!”
“姐姐,若微知道,身在后宫,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所以这一路上你自己定要多多小心!”
“我知道!”福姬打量着若微突然说道:“我还想亲手给你操办和皇长孙的大婚之礼呢!”
“姐姐!”这次若微是真的被呛到了,好一阵的咳嗽,方才停息。
“若微,你知道吗?姐姐很羡慕你,能和心上人一起长大,青梅竹马,这份情谊在这宫里,真的是太难得了!”
“姐姐!皇上如此宠爱你,你可要惜福呀!”若微看着福姬的神色,总是觉得奇奇怪怪的。
“惜福,是的,要惜福!”福姬眼中一片茫然,那个夜晚,那个笛声,是他毁了自己,从此身不由已,再也不能淡泊处事,独善其身了。
当若微告别,从翊坤宫中走出来的时候,只是觉得心情更加沉重,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好像什么地方不对劲似的,但是她想不明白,于是一个人一边费心地想,一边呆呆地向前走,直到突然撞到一堵人墙上。
她揉着头,抬着一看,真是冤家路窄,竟然又是汉王。
“汉王殿下!”
“是你!”朱高煦直愣愣地盯着她:“又迷路了?”
“没有!”若微话一出口,又后悔了,没有迷路你往人家身上撞什么呀?“是的。有点晕!”
朱高煦铁着一张脸:“既如此,那本王就再送你一次!”
“不必了,不敢劳烦汉王殿下!”若微低垂着头,心里想的是,我避你还来不及呢。
朱高煦置若罔闻,说了一句:“走!”就抬腿向前走去了。
若微无奈,只得跟上。
“那天,为何选那首曲子来弹?”朱高煦人走在前面,话却是冲着后面的若微说的。
若微心中暗暗叫苦,唯说道:“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昔日伯牙以此曲得遇知已子期,羡慕他们的知遇之情,故最爱弹奏此曲!”
“是吗?”汉王突然停步,若微没留神,险些又撞在他的背上,他转过身,如鹰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你们的弦外之音,画外之意,本王听的明白,放眼四海,不论贫富美丑,皆可有知音相逢,但若是自尊自大,坐井观天,那么自然难遇知己,对吗?”
若微被他逼的不能与之对视,只能低垂了眼眉。
“事事都有两面性,地位状态如此悬殊的两人都能结为知己,那么兄弟之间为何不能和睦呢?”若微初而声音低如蚊蚁,而一腔义气在胸,最后一句竟然直抒胸意,说得干脆直白,说完之后,抱着大不了一死的态度昂着头,对上他的眼,居然毫无惧色。
“哼!”汉王不怒反而笑了:“你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什么!”若微此时全凭一腔义气,顾不上害怕,只图痛快:“我只知道殿下是可以做贤弟仁王的!”
“你?”汉王怒目圆睁,一只手已然抬起,终于以掌变拳,又收回袖中。
“既然知道高山流水觅知音,就该知道子期到死亦不能赴约,伯牙摔琴以谢子期的结果!”汉王丢下这句话就扬长而去。
若微不由气极,骂了一句:“神经病!”摇了摇头,也独自回去。
翊坤宫中。
乾清宫的太监刚刚过来传旨,今晚,依旧是权妃侍寝,所以在沐浴之后,由负责司寝的宫女们为她擦净身子,不着寸缕立于内室之中,全身自脖颈以下至一双玉足,都要细细地涂上一层膏脂。
宫女们态度恭敬,诚惶诚恐。
权妃唇边微微含笑,宫内的妃子们在侍寝前都会在身上涂些白粉,为的是让自己的肌肤看起来莹白如玉,而皇上抚着,更是润洁柔滑。
只是那粉的香气太过浓艳,白的又太假了。
而她用的凝春玉露膏,是用上好的梨花、蜂蜜、牛奶等精心调制而成的,抹上之后,极为自然,更重要的是,每每当他摸起来,便会觉得如同初生婴儿的皮肤一样娇柔,这才是真正的吹弹可破。
侍女吕儿手里捧着一件特制的底衣,权妃接过来放在手上轻轻摩挲着,看起来是两朵一模一样粉艳艳的牡丹花,绣工极为精致美丽,只是一大一小,两朵牡丹花中间是以彩带相连,系在腰间,不大不小,正好将私处挡住,于是这便成了全身上下最撩人的一笔。
涂好玉脂之后,为了不被衣裳蹭去,她就那样全裸着站在室内。
侍女们纷纷退下,寂静的殿里人剩下权妃一人,她轻移莲步,走到孔雀罗纹大铜镜前,再一次审视着自己的玉体。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她笑了,据说那个冯小怜的身体极美,看上去仿佛透明一般,以至于皇帝不忍如此尤物独自一人享用,竟在宫中设花台,让冯小怜玉体横陈,邀百官共赏。
荒唐吗?
原以为这只是杜撰的野史,但是现在,短短一年大明宫中的生活,让她知道,这样的荒唐在朱门宫阙中每天都在上演。
要生存,就要得宠。
要得宠,光靠容颜与才艺是远远不够的。
是的,他说的都对。
从妆台上拿起眉笔,轻轻扫了个柳叶眉。
淡点唇脂之后,便不再往脸上涂任何的东西。
拿起那个悄悄藏起的白玉瓷瓶,打开盖子,一种冷冷的幽香缓缓散了出来,里面是如火般的红色,以手指轻轻捻起一点儿,然后对着镜子,匀匀地涂抹在自己娇俏的乳晕上。
现在再也不会害羞,手法也越来越熟练,很快便好了。
权妃对着镜子仔细地看着。
如同皑皑白地中的一点红梅,又似含苞待采的嫩荷,今夜的皇帝见了,又该是何等的疯狂呢?
此时,再披上那件薄如婵翼的睡衣便大功告成,羽衣朦胧如雾,好像一览无余,引的你擦亮眼睛使劲去看,才发现其实什么都没看清,只有两片红梅,一朵牡丹,再就是洁白如玉、玲珑有致的身子,惹得你一眼望去,只想伸手一把将它扯下,看看那薄雾后面藏着的香幽。
“好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美白如玉的俏脸上晕染的一层淡淡的红晕,柳眉浅浅,杏目婉转,清波流滟,好一个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
吕儿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长盒子,上面镶嵌着九颗散发着莹润光泽的珠子,“娘娘,今儿带这支钗吧!”
权妃打开盒子,是一只凤凰展翅的金步摇,凤嘴里叼着两串金叶子,带上它,稍一触动金叶摇摆,凤凰翅展,华美无比。
可是对权妃来说,这只金凤凰,便是一切罪恶的开始。
第二十七章 孤凤
这只华美的金凤,曾经是那样耀眼眩目,然而此时拿在手上,目之所及,那金色的光芒犹如利刃一般硬生生地刺入她的心房,无血无痕,却痛不能抑。
绝色的容颜染上一层冰霜,沉着玉面用手稍稍着力一拧,那金凤凰尾部连着的簪子便被旋开,从中间露出一个小孔,以簪心微挑,便从中拿出一个小纸卷。
只扫了一眼,权妃便将脸黯了下来:“什么时候送来的?”
吕儿摇了摇头,只乖巧的从权妃手里拿过纸条,打开灯罩,放在烛火上燃了。
她沉着脸,静静地站在窗前,伸手打开窗子,三月晚间的凉风一下子吹了进来,任自己的身体一点儿一点变的冰凉。
脸上的冷酷让自小跟着她的吕儿有些害怕。
当一个女人独自走到不胜寒的高处,她原本的单纯与善良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寒夜里的冷月,明明带着淡淡的柔和的光晕,却并不能给人以半分的温暖。
“万岁爷驾临翊坤宫,贤妃娘娘接驾!”
权妃立即从内室里走了出来,叭地一声,将那只金凤步摇丢到案上。
她急匆匆往外走,正赶着朱棣大步入内,于是乎似巧非巧,娇美的她径直跌入皇帝的怀里。朱棣刚刚从演武场校阅军队而归,正是雄心勃勃、满腹壮志之际,见玲珑美人一头钻入自己的怀里,不由一阵大笑。
而权妃柔滑的身子则顺势向下一溜,正跪在朱棣的脚上,她低着头,露出一头乌发与如玉的白颈,以最撩人的姿态说道:“臣妾迎驾来迟,万岁爷一定要恕臣妾之罪!”
朱棣最喜欢的就是她这副模样,从这个角度上俯视着她,女人身上所有的美好都尽收眼底,正是春光无限又在半掩之间,他伸手顺着她的脖颈探入衣领之内,一直向下,背部的柔滑让他瞬间便涌起一阵激动。
“一定要恕罪?”朱棣大笑着,一面用手抚着她的身子,一面微微用力按在她身上,就是不让她起来。
权妃倒也机灵,顺势便搂住了朱棣的双腿,把头靠在他的腿上:“臣妾迎驾来迟,也是为了好好打扮,让万岁爷看了欢喜,所以不算有罪呀!”
“好好打扮?”朱棣一字一顿,眼中是如火的情欲闪过,他弯下腰,以手托起权妃娇嫩的下巴:“那让朕好好看看,打扮的果真让朕欢喜,再饶了你。”
说着,便将权妃抄起扛在肩上向内殿走去。
“万岁,万岁!”权妃吓得连连惊呼。
伴着朱棣的大笑,侍女、太监们都弯着腰,低着头,立即退下,翊坤宫的殿门紧紧关闭。
月光洒入大殿,从那扇刚刚被权妃打开又来不及被宫女们关上的窗子里传出室内男人粗重的喘息,与女子阵阵的娇吟之声交叠在一起,给这清冷的月夜增加了一抹瑰丽的色彩。
许久之后,权妃跪在床榻外侧,用手巾轻轻地为朱棣擦拭掉身上的汗水。
“万岁爷今天出了好多汗!”权妃一边轻轻擦拭,一边说道。
“福姬,你此时能分辨出哪些是朕的,哪些是你的吗?”朱棣半睁着眼睛,脑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权妃。
权妃面色通红:“万岁爷说的,福姬听不懂!”
“听不懂?”朱棣又是一阵大笑,伸手在她酥胸上一抹,又放在自己鼻下闻着,“男女之间,欢爱之时,体液纵横交融难分彼此,想来这世上最亲近的关系,除了血脉相连的至亲以外,怕就是如此吧。”
权妃抬眼望去,朱棣面上神色有几分肃然,看起来并非笑说之谈,而他眼中竟是少有的凝重与温柔。权妃心中不由惭愧极了,只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处细细的温存着。
“刚刚朕进殿时,你扑入朕怀里的时候,身子有些冰凉啊。”朱棣手抚着权妃的长发,缓缓说道:“现在这个时节,北方的天气要比南京冷上许多,你随朕北狩,怕是身子吃不消呀!”
“万岁爷,您可是答应过臣妾的!”权妃抬起头,可怜兮兮的模样:“冷怕什么,臣妾有万岁爷的龙体裹着冻不着!”
“什么?”朱棣眉头微蹙,随即明白过来,在她光溜溜的背上狠狠掐了一把:“胡说!到了战场之上,哪里能偷闲与你做这个?”
权妃抬起头,直立起身子,把脸扭向一边,仿佛有些不高兴地嘟着嘴:“反正万岁是金口玉言,万岁答应过要带福姬去,不能说话不算数!”
朱棣看她洁白如玉的身子,如同玉兰花一样静静地矗立在眼前,晃得他有些意乱情迷,只好啧道:“你这身子,到了北方大漠,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谁侍候你?”
听到此言,权妃立即笑逐颜开:“所以福姬才要向陛下讨一个人,她呀,定是以一当十,不仅可以照顾我的起居,料理茶水膳食,还会诊脉冶病呢!”
“什么?”朱棣龙目微睁:“你是想要若微?”
“万岁圣明!”权妃双手合十,对着朱棣郑重一拜:“福姬就要她,再带上吕儿,两个人就够了!”
“不行,不行,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娃娃,朕这是去打仗,不是带着你们这些宫中女眷去游山玩水!”朱棣索性放平身子,闭上了眼睛。
若是其他妃子,见朱棣如此,自是要立即熄灯就寝了,可是权妃早已不是初入宫门时那个柔弱单纯的女子了,她将身子又轻轻覆在朱棣的身上,用自己的朱唇,一点儿一点儿在他胸口上亲着。
口里间隙之时还不忘呢喃着:“万岁爷,求求您了。您带上福姬,福姬绝不会给您惹半点麻烦的。而那若微,一来是给福姬作伴。二来,万岁也喜欢吃她做的饭,她又会抚琴弄曲最是可爱,点子又多性子乖巧,行军之余还可为万岁解忧,最重要的是,皇太孙身边也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伴着呀,带她总比带个小太监好呀!”
朱棣充耳不闻,并不答话。而身上被福姬撩拨的难以自抑,眼睛一瞪,一把将她压在身下:“你是成心不让朕睡个安稳觉了?”
权妃掩面而笑。
刚欲搂着美人来个梅开二度,却听见外面值守的太监高声唱奏着:“龙体圣康,及早安寝!”这是宫里的规矩,为了龙体的康健着想,天子一夜只能幸一妃,而每夜也绝不能多次复往,没有节制的纵欲,所以自马皇后起就定了这样的规矩。
对此,天子都心如明镜。
也自然知道什么情形是采阴补阳,而什么时候又是筋疲力尽,亏了龙体。
只是面对六宫粉黛,娇媚可人的宫妃,难免会有不能自抑之时,这时,就需要由值守的太监高声提醒。
听了这唱念之声,权妃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而朱棣脸上悻悻的,十分恼怒,立即冲着外面大喊着:“都给朕滚远点!”
大明永乐九年三月十八,明成祖永乐帝朱棣亲率五十万大军,远征鞑靼部。
大明王朝初建之时,元朝的一部分军事力量撤退到长城以北的大漠中与明军继续对抗。后来由于内部发生政变,分裂而形成兀良哈、鞑靼、瓦剌三大主要部落。他们各据一方,利用游牧民族善骑射的特点,经常趁水草丰沛,马壮兵强的夏秋季节,以长途奔袭的方式越过草原大漠,绕过明军的要塞防卫区域,深入到长城以内抢夺财物,劫掠人口。对于大明的统治不断造成威胁,朱棣即位后采取恩威并施的政策,一方面对其首领加官进爵,互通贸易;而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出兵远征。
这一次的战事就是源于永乐七年和永乐八年的两次征讨失败,更以最近一次的全军覆灭,主帅与四名大将战死阵前的惨败,让朱棣恼恨异常,于是一个原本就沉迷于战场搏杀,陶醉于金戈铁马的英雄,再一次披挂上阵。
这一次,他不仅带上了宠妃权氏,更将皇长孙朱瞻基带在身边,为的是让他多多历练,经风沐雨磨砺筋骨。
小小的若微也糊里糊涂的仓皇奉旨随行,就像冲出金笼的小鸟兴奋异常,只是这一程艰苦与险峻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大军一路急行飞驰,并不多作休息,行军极为辛苦。
朱棣此次特意将皇长孙朱瞻基带在身边,一面要他熟悉军中事务,一面还要沿途深入民家,体察民情,每过田家遍览器具及衣食。
“这是为君者,不可不知的事情。”经过皇长孙生辰宴会上的明争暗斗之后,朱棣仿佛下定决心,皇太子虽然不够理想,但是他把希望寄托在瞻基的身上。记得当总管太监马云告诉他,皇太子在翊坤宫门口险些摔倒,汉王和朱瞻基的那番对话时,他就暗暗发狠,高炽是不够好,但是,那也容不得别人来诋毁。所以培养瞻基,让他傲立于朝,更是维护东宫最好的策略。
天子御驾亲征,自然有车辇相随。朱棣却带着朱瞻基弃辇而骑马,目的就是要让他知道这纵横千里的感觉是何等壮哉。
在天子的龙辇中,坐着的正是权妃和若微。
龙辇比一般的马车要舒适太多了,高大的龙床、龙椅、上面铺着厚厚的羊毛垫子和锦褥,四周摆着棉软的靠枕可以将身子嵌入其中,不至于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摇来晃去,车厢内还铺着大红的地毯,厢体四周全用黄色绸缎为面的棉垫子包着,温暖如春,十分舒适。
可即使如此,权妃与若微还是觉得晕晕的,不堪重负。
从京城出发好几日了,虽然一直在圣上的龙辇中,但若微和权妃都没有见到皇上和朱瞻基。
连日的急速行军,权妃有些受不了,夜晚宿营的时候,她揉着酸痛的身体,带着若微来到了朱棣的大帐外。
宿营地内,四处燃烧着篝火,众多兵士高举着火把,腰挎明晃晃的宝刀,守护在营地内外和四周,戒备非常森严,全营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十几个帐子中簇拥着一座金色大帐,就像皇宫中的乾清宫,在空寂的原野里显得那样肃穆巍峨,这便是天子的营帐。
通往大帐的一路之上是皇家卫队守卫。
权妃裹在雪狐锦缎棉大氅之内,头戴雪帽,几乎挡住了整张脸,可即使如此,这样的装扮与婀娜的体态,在整个北行大军的队伍中,绝不作第二个人想。所以一路之上,并没有人上前阻拦。只在距大帐十米之外才被拦了。这里齐刷刷站立的都是皇帝的贴身卫队,并不管你是朝廷大员,还是椒房贵戚,都一概拦下。
“这是随圣上北行的权妃娘娘,要见陛下!”若微乖巧地抢在头里解释着。
“权妃娘娘?这是在军营之中,除了万岁召见,任何不得靠近龙帐半步!”开口之人从服色上看该是一个从五品的将军。
权妃将雪帽放下,露出娇颜,微微一笑:“那就请将军代为通传一下,也许万岁此时正打算召见本宫。”
她的头发只松散的挽起一个坠马髻,发间斜斜的插着一根宝蓝吐翠孔雀吊钗,细密珍珠的流苏随着她的步子,轻轻地摇晃着,仿佛画上画的仙女般,盈盈含笑。
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吗?
那将军仿佛看得有些痴了,怔怔地忘了答话。
若微轻声一咳:“还请将军代为通传!”
“请娘娘稍候!”他这才清醒过来,狠狠盯了一眼权妃,立即双手抱拳行了军礼,随后转身入内。
不多时,当他再次出来时,已然面色如常:“娘娘,万岁正在议事,请娘娘先回营帐休息!”
权妃眼中是难掩的失望,愣愣地看着那灯火通明的大帐,心有不甘。
“娘娘,不如咱们先回去吧!”若微头上梳个双环髻,一身青布棉衣裙,外面只穿了件织锦镶毛的棉斗篷,此时更觉得手脚冰凉,北风还呼呼地往脖子灌。所以她搀着权妃想马上回去。
而权妃的倔劲在此时却显现出来,她脚下纹丝未动,脸上淡淡的,轻缓的声音悄然响起:“不,就在这儿等!”
“天呢!”若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皇帝的女人都这么怪异吗?
就这样陪着权妃站在龙帐十几丈之外,有多长时间?若微不知道,她只是不停地跺着脚,用手捂着耳朵,心里大声的呼唤:“皇上,万岁,老爷子,你开开恩吧,这个军事会议快点结束吧,不然你的宠妃就要冻死了。虽然你的后宫还有三千佳丽,但是我孙若微可是就一个,人间绝版呀!”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卫兵手上的火把都因为即将燃尽而更换了一轮,这才听到一阵谈笑之声,随即龙帐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几位身穿铠甲的武将和文官服饰的大臣。
当他们从权妃和若微面前经过时,先是诧异,随即立即请安行礼。权妃只是微微颌首,淡然面对。
又等了片刻,从大帐内走出的,正是兵部尚书金忠和皇太孙朱瞻基。
“权妃娘娘?”金忠也愣了。
而朱瞻基原本目不斜视,只冲着权妃稽首弯腰行礼,只是权妃似乎与他刻意开了个玩笑,伸手将若微拉过来,挡在身前,于是朱瞻基目光之下就是一双小小的鹿皮靴子,仿佛难以置信一般,他悄悄直起身子,立即大惊,指着若微说道:“你……你怎么来了?”
若微立即郑重行礼:“长孙殿下万福,金大人安康!”
金忠认得权妃,却不认识若微,看朱瞻基反应强烈,也不知面前的小女娃是谁,所以脸上疑惑重重。
“万岁有旨,宣权妃娘娘进帐!”
权妃伸手在若微肩上按了按:“你陪长孙殿下说说话,不必跟来了!”
若微点了点头。
权妃步子轻盈,缓缓走入殿内。
帐内灯火通明,全部用柔软的兽皮铺地,人走在上面软绵绵的,很舒服。帐幕四周,开了四个窗户,每个窗户周围都用金丝镶嵌。而帐的顶部,居然也是用镀金之梁作为支撑。
帐内前半部是议事厅,有桌椅几案,而屏风后面,则是朱棣的龙床。
朱棣此时正坐在几案之后的金龙楠木大圈椅内,眉头微皱,说不上怒目而视也差不了许多,狠狠瞪着步步临近的权妃。
权妃面上是浅浅的笑容,入门之后,每一步都刻意走的更慢,慢的不像是在走,朱棣觉得比爬还不如。
于是他招了招手:“过来!”
权妃却停住了步子,嘟着嘴道:“在外面站的久了,腿都冻僵了,走不动了!”
朱棣沉着脸,目光如炬。
权妃却缓缓倒在兽皮地毯上,解下外衣,轻轻揉着自己的腿,脸上是有些夸张的疼痛,那副样子倒像是西子捧心而蹙,娇柔怯怯,朱棣面上还是依旧难看,只是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近她,弯腰将她抱起走到屏风后面,放在那张铺着兽皮软软的龙床之上,重重地将她扔在上面。
“呵呵!”权妃非但不喊疼,反而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那笑容缓解了朱棣的疲惫与焦虑,也让他卸下铠甲,与她一道跌入榻间。
靠在朱棣怀中权妃低声哀求:“陛下,一定要如此急吗?”
朱棣轻哼一声:“兵贵神速,速度就是气势,速度就是胜利”!
这便是朱棣的信条。
与此同时,皇长孙的营帐之内。
若微坐在朱瞻基的床上,身上裹着两层被子,只露出一张小脸,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朱瞻基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面色阴沉,没好气地数落着她:“你何时跟来的?是皇爷爷叫你来的?还是母妃叫你来的?亏我什么事都跟你讲,把你当成知心人,跟你商量。可是你呢?要不是刚才在外面碰上了,是不是等到班师回朝,都不一定能见着你的面?”
若微唇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只一味的笑,却不答话。
朱瞻基训了半天,却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毫无力道可言,也终于拿她没办法,于是态度渐渐缓和:“你,一直在外面等着?”
若微点了点头。
“是不是冻着了?”朱瞻基凑上前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好像并没有发热的迹像,这才安下心来,又走到帐门口,吩咐随行的亲兵端来热水。
“烫烫脚吧!”朱瞻基把水亲自端到床前。
若微连连摆手:“我怎么能在殿下这里洗,我就在你这儿暖和暖和,一会儿权妃出来,我还要陪她回去呢!”
朱瞻基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戳:“妹妹好呆呀,权妃这会儿进去,估计今晚就不会出来了!”
“为什么?”若微话刚一出口,就后悔了。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好意思。
若微看着床前那盆冒着热气的水,只觉得如果不用,实在有些浪费,于是索性脱去袜子,泡了进去。
朱瞻基目光微微一瞥,只见她一双小巧的玉足泡在明晃晃的铜盆里,十个纤弱圆润的脚指如同小小的蓓蕾一般,粉白娇嫩,可爱极了。
“殿下,非礼毋视!”若微小脚微扬,将点点水珠儿溅到朱瞻基的袍子上。
朱瞻基的脸刷的红了,悄悄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从里面拿出两支闪着珠辉的耳坠子,小心翼翼地帮若微带上:“原本还想着打完胜仗,班师回朝之后再还给你的,想不到你急巴巴的就跟了来,我信守承诺,亲手给你带上!”
“原来你跟万岁一样!”若微小声嘀咕了一句,为了躲他,她把脚跷了起来,抖着水珠哪儿都是。
“什么?”朱瞻基从脸盆架上拿了条毛巾递给她,似乎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好色!”若微的声音像小蚊子一样,可是朱瞻基还是听清楚了,他满脸通红狠狠瞪了若微一眼,一本正经地训斥着:“再浑说,我就把你的靴子丢出去!让你光着脚走回去!”
“哦,我好怕怕呀!”若微手抚胸口,面上装着忐忑的神色。
朱瞻基看她娇美的容颜、生动的表情在火烛下那般动人,心情更是大好,于是悄悄走过去,坐在她的边上,轻声说道:“我跟皇爷爷不一样!”
“什么?”若微一边往脚上套着袜套,一边问道。
“我只看你……”朱瞻基低着头,脸上红的像个苹果。
“啊?”若微立即跳了起来,将另外一只袜套往朱瞻基头上狠狠一摔,套上靴子就跑了出去。
第二十八章 花落
在朱棣速度就是胜利的信条下,北征大军三月出塞,抵凌霄峰。四月,抵阔滦海。五月初,进至胪朐河流域。
这里就是曾经在几个月前,也就是永乐八年,由邱福率领的远征军,全军覆没在胪朐河,由于时间不长,四处仍然可见死难明军的尸骨和盔甲武器,战场上,敌人是只管杀不管埋。
迎风而立,朱棣看到了这一场景,便让手下的士兵们去寻找明军尸骨,并将他们就地埋葬,入土为安。
在掩埋忠骨的兵士中,他看到了那个瘦弱的,身量还没有长足的年仅十三岁的皇长孙,朱瞻基。
他穿着普通兵士的服装,身上满是污垢,泥泞的脸上,一双乌黑的眸子闪烁着坚定的神色。
朱棣回首看着那条湍流不息的胪朐河,沉默不语,思索良久,才开口说道:“自此之后,此河就改名为饮马河吧。”
就在此时,鞑靼部首领本雅失里闻讯,朱棣亲率五十万大军大举进攻,自知难以与之相敌。于是尽弃辎重孳畜,仅率七骑西逃瓦剌部。
而鞑靼太师阿鲁台则率众东逃。
朱棣先是追击打败本雅失里,后又挥师攻击阿鲁台,双方决战于飞云壑和静虏镇。朱棣亲率精骑直冲敌阵,斩杀无数。
然而谁能料到,就在朱棣带兵追击本雅失里和阿鲁台的同时,留在饮马河的大本营,受到了草原上另外一个部落的袭击。
朱棣带兵向北追击,而大本营是留在自己的后方,原本不会有敌人来袭。所以只留了少数人马在此驻守。
夜晚的草原,寂静得有些骇人。
随着一阵号角声,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至。原本权妃与若微和吕儿同住在一所帐子内,刚刚睡着,就被惊醒。
吕儿立即摸出火石子,要去点蜡烛。
火苗刚起,就被若微“噗”地吹灭了。
“这号角不像我们的!”若微压低声音说着。
“难道是敌人偷袭?”权妃的声音略为发颤,任你是再高贵的皇妃,离开了君主,在战场上什么都不是,就连一个小小的旗牌官都比不上。
“吕儿,快侍候娘娘穿衣服!我出去看看!”若微早就麻利地套好衣服,刚刚推开帐门,就看到留守在此的武毅将军颜威和朱棣的亲信御前大总管兼锦衣卫指挥使马云跑了过来。
“两位大人,发生何事了?”若微抬眼向外望去,不远处杀声震天,火光冲天。
“是瓦剌兵来偷袭,快请娘娘起驾!”马云面色焦急。
若微看到他腰间的跨刀已然被提到手中,仿佛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就要与敌人撕杀一番。
“要逃吗?”若微顾不得许多,直接问道。
“至少要护着娘娘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武毅将军仿佛有些不耐烦跟面前的小丫头解释。
若微点了点头,立即转身入内。
“慢!”马云把一个包裹往若微怀里一塞:“这是士卒的服饰,军营中本不该有女子,你们换好后速速随我向北转移!”
“还是马大人想的周到!”若微立即入内,不多时三人再出来时,已经换了装束。
她们在马云与锦衣卫的护送下,悄悄向北转移。可是瓦剌兵来势汹汹,趁着夜色让明军猝不及防,眼看着明军在一道道寒光之下,一片一片倒了下去,包围圈渐渐缩小至营地外围不足数十丈的地方。
马云心中万分焦急。
“马大人!”若微一直在想:“瓦剌军明知我军主力不在营地,为何还要偷袭我们?”
“这个,也许是为了粮草!”马云想了想,朱棣带兵北袭,只带了数日的口粮,而大部分的粮草都在此处。
“只为了粮草?”若微想了想:“那依马大人看,营地的守兵能否抵挡的住瓦剌兵的袭击?”
马云面色阴沉:“不好说,来的太突然了,我们在此地留守的原本就是伤病之师。我们此番只是来征鞑靼,与瓦剌并不相干,没想到他们如此狡滑,竟然趁机偷袭,恐怕……”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若微脑海中晃了一下:“马大人,如果我们冲不出包围圈,而被瓦剌军队全歼了,他们如果不只是想要我们的粮草,而是乔装成我军兵士,等皇上……”
“你是说。诱皇上回营,然后俘之?”马云听了,不禁脸色大变。
“若微,你在说什么?怎么我一句也听不明白?”权妃气喘徐徐,面露难色,整个身子几乎压在吕儿的身上。
若微现在根本无暇顾她,若微担心这样一个小小的变故,会让朱棣此次北征即将到手的胜局功亏一篑。更可怕的是得胜而归的朱棣必然麻痹,而劳师远袭的大军更是兵困将乏,瓦剌军以大本营为基地,以逸待劳,诱敌深入,出其不意,必然占了先机。
朱棣是君,不能有事,更重要的是,他身边还跟着朱瞻基。
要是在这场战争中,天子与皇太孙都被俘了,那岂非又是一场惊天浩劫?
若微紧紧咬着嘴唇,看了看权妃,又把期盼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马云的脸上,她狠了狠心,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第一次替别人作主,就是赌上性命:“马大人带着我们三个女子,能冲出重围吗?”
“这个?”马云看了眼权妃:“皇上命奴才留守,保不住营地,好歹也要保住娘娘!”
“这话是皇上亲口说的吗?”若微顾不得许多,一口气说道:“请马大人与锦衣卫的大人们立即冲出重围,不要管我们,想尽一切办法与皇上的大军汇合,将瓦剌偷袭一事告之,让皇上早做打算。皇上与大军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马云看着面前这个娇小的女孩子,无比坚定的神情在她脸上像一束动人的光芒,让人难以移目,这真的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吗?
如果把今天的事情讲给外人听,有谁会相信,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掌握五千户皇家卫队,曾经跟着朱棣出生入死的亲信马云,会在危难之际,听一个小孩子指点迷津?
厮杀声阵阵,火光冲天,空气里迷漫着血腥的味道。黑漆漆的天色,看不到黎明的光亮,马云只觉得压抑的让他喘不过气来,何其艰难的抉择?
考虑再三,他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从锦衣卫中挑选了精壮的五十个人:“你们护着娘娘往西边走!”
又选了另外五十人:“你们往南,只管拼命地冲,声势越大越好。”
然后留下又十个人:“你们跟着我,一会儿往北!”
最后把目光投向若微,却有些难以启齿。
若微没等他开口:“剩下一百人带着我往东,对吗?”
西边是瓦剌的地盘,所以往西冲,是敌军防守较弱的方位,也是最安全的。而往东看似已是明军掌握的地盘,但也是目前把守最牢的,同时往东跑的人,带的兵士最多,容易被敌人认为这才是正主儿。
往南是干扰和毁粮,往北是给朱棣送信。
所以这四个方向,看似是胡乱地四散逃窜,实则既含了声东击西扰敌的计策,又是多管其下,以策万全。
若微冲着马云深深一个万福之礼:“见到长孙殿下,请把这个给他!
若微从自己耳垂下取下一只珍珠耳坠子,看来这坠子注定是不能成双了。
马云的眸子中腾起一簇火光,是钦佩,还是不舍,他自己也说不清:“危难之际,请姑娘见谅!”
若微摇了摇头,眼中浮起一丝水雾,她再聪明,再可以看透世事,不过还是个孩子,带着悲戚之色说道:“大人不必如此,若微都明白。还有一事提醒大人,那些粮草,如果不能保存,不如毁之!”
马云点了点头。
一声令下,队伍向四个方向开始冲击。
若微被一个锦衣卫以腰带系在身前,她紧紧趴在马背上,听着自己头顶上方传来的兵刃相抵的声响。他挥舞着宝刀与对方的弯刀拼来抵去,一时之间火星四溅、刀光剑影。
她抖的要命,浑身上下不可抑制地颤抖,连马儿都能感觉的到,她很想说,把我放下吧,可是她又觉得牙齿在一起“呯呯”作响,舌头打结,喉咙也像堵住了一般,根本不听使唤。原来什么想法、信念都是假的,在面对危险,随时可能死亡的时候,她是这样的胆小,又是这样的贪生。
一次又一次带着温度与血腥的液体溅到她的脸上,发间,脖颈之处,她真的希望此时自己能够吓的昏死过去。可是偏偏天不从人愿,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瞻基,你会平安吧?
你一定会平安的。
第二十九章 狼袭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杀声震天,火光冲天。若微紧紧伏在马背上,只希望自己可以晕死过去,不省人事,可是事实上,她还是醒着,清清楚楚地知道面前发生的一切。
人喊马嘶的声音,双方骑兵用马槊、长枪、长刀狠狠的砍杀在一起,敌军骑兵数量众多,黑压压的一群又一群地涌上前来。只是由于骑兵众多,包围圈过长,其间难免留有缝隙。突围的明军人数虽少,却组成一支锥形的阵式,狠狠的扎入敌军缝隙当中。显得游刃有余,靠近这个锥形四周的敌军纷纷受创而跌下马来。
然而,毕竟是寡不敌众,敌军虽然倒下的不少,可是不出所料,这边吸引了大部分敌军的注意力,冲上来的敌军越来越多。包围圈一层包着一层,看不到尽头。
与她共乘一骑的锦衣卫,一手拉马,一手执刀。与不断涌上来的蒙古骑兵的弯刀拼杀在一起,那金属的碰撞声,在这样的夜色里,更是让人心惊胆颤。
一股一股的带着浓腥的液体溅到她的身上,那是血,是热的,不知是身后明军的,还是对面敌人的。
突然,对面马上的人一声惨叫,紧接着一个什么东西,飞到若微的脖子里,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拿在眼前一看,借着微弱的月光,天呢,竟然是半只耳朵。
这一次,她真的晕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不知身处哪里,还没睁开眼睛,只下意识地微一翻身,就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这跤直摔得她眼冒金星,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看了看四周的情形。
此处挨着一处清泓,四周杂草丛生,原来自己刚刚是趴在马背之上,所以一翻身,自然是跌落马下了,而在不远处的水边正仰天躺着一个人。
闪烁的星火下.只见那人乱发披面,脸色苍白如纸,身上的军服早已惨不忍睹,几乎不能避体,全身上下都是纵横交错的刀伤,身下的草地也都沾满了血水,这才是血染征袍透甲红。
他面色姜黄,双目紧闭,已经不省人事了。
若微大着胆子走过去,把手悄悄搭在他的腕上,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微弱的轻哼,若微大喜,他还活着。
在这寂静一片,黑漆漆的草原里,她并不是一个人。
“水,水!”全身上下蔓延着锥心般的疼痛,嘴干的如同吞下去一团火,他挣扎着从嗓子里发出不成声音的声音,那感觉就像是干涸河床上,那裸露在裂开的土地上仅存的一条鱼儿,挣扎着,摆动着,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虽然湖水近在咫尺,可是并没有任何器具,在这草原上也没有随处可见的树叶可以用来汲水,若微只好拿出帕子,在湖水里浸湿,然后跑到他身边,一滴一滴淋进他的口中。
“想不到,我们还能活着。”若微很想去帮他处理伤口,但是面对他身上的伤,却无从下手。他半睁着眼睛,从胸前摸出一个小瓶子,用颤抖的双手将它打开,里面是白色的药粉,一把撕开自己的外衣,倒了上去。
外衣粘着血肉,他用力揭开随即发出嘶嘶的响声,若微只觉得浑身上下恶寒连连,忍不住地害怕。
他的五官变得十分狰狞,那应该是上好的止血伤药,从颜色和味道上看,应该有田七的成份在里面,他把白花花的一层倒上去之后,伤口的血就渐渐止住了。
他又抬起右手费力地够着自己左肩头的伤。
“我来!”若微立即凑上前去,从他手里拿过药瓶。他肩部的伤口很深,看的出来是蒙古骑兵的弯刀狠狠地斜着砍上去的。此时皮肉外翻,血污一片,若微紧紧咬着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来,狠着心将药粉颤抖着倒在伤口上,又撕下自己袍子内的里衣,用柔软的棉布将伤口包上,只是包扎的太过难看,而且血污很快又把包布染红。
若微再也没有抑制住,转身蹲在地上哇哇地吐了起来。
阴鸷的眼神中带着难抑的杀气,叭的一下掏出火石子丢给若微:“在附近找些干柴来!”
若微以为他是冷了,立即跑出去,捡了些枯枝干草堆在一起,用火石子点燃,当火苗燃起的时候,看着那散发着温暖的火堆,才觉得自己真的是还活着。
“你是权妃娘娘身边的宫女?”他问。
若微点了点头,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草原,所以她是权妃的宫女还是钦定的皇孙之妃,似乎也没必要讲清楚了,她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锦衣卫:“今日多亏大人舍命相护,请问大人的名号?”
“大人?”他笑了:“什么大人,只是一名锦衣卫的千总,我姓颜名青,你叫我颜大哥好了。”
“颜大哥!”若微冲着他恭恭敬敬拜了又拜:“大恩不言谢,可是若微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草原,所以先行谢过。”
“你不必如此,救你也不过是职责所在,倒是你小小年纪能临危不惧,居然在乱中能为马大人献言呈策,让人十分钦佩!”仿佛话说的太多了,他气力不足,又是一阵急喘。
若微向四周望去,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在夜色的笼罩下,神秘而苍凉。
“这是哪儿?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一想到身处荒漠之中,既无援兵,又无干粮,幼童伤将,前路渺渺,若微就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方寸大乱。
“咱们是一直往东冲出包围之后,又向南而行,连着跑了一个时辰。此处应该是……”他脸上的神情突然变的十分紧张,顾不得伤口的巨痛,立即坐起身,捡起身旁的宝刀,拉着若微闪在火光之后。
“怎么了?”若微被他的举动吓倒了:“有追兵吗?”
“追兵倒不足惧,怕的是……”他话音未落,不远处的那匹战马突然惊慌失措地团团转了起来,紧接着发出阵阵嘶鸣与长嚎。
颜青脸上的神情越来越阴冷,他的目光始终一动不动地盯着火光对面的草原,仿佛那无边的黑幕拉开以后,又将是一场难缠的恶斗。
会是什么?
若微站在他的身后,瑟瑟发抖。
突然,一声嚎叫掠过草原的夜空,越嚎越高,这骇人入骨的嚎叫声让人不寒而栗。
“是什么?”若微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你的命运也太不济了!”他的声音里透着无限的惋惜,微微侧首看着她,唇边露出一丝笑容,苦涩而寓意深远:“是狼!”
“狼?”若微只觉得头皮发麻,是的,在这样的情形下遇到狼,恐怕除了给狼做夜宵,就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咱们得赌一局!”他说。
“赌?”若微脑子里如同一团糨糊,根本无从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这时候,狼的嚎叫声越来越近,若微似乎可以看到不远处那泛着幽幽的绿光的眼睛。
“你会涉水吗?”他问。
“会一点儿!”若微话音刚落,只觉得身子一轻,仿佛被人腾空抬起,随即呯的一声掉入水中,四五月间的草原,虽然绿草油油,不似冬日那般寒冷,但是依旧寒气逼人,猛地被丢入水中,若微冷不丁被呛到了,手脚乱动,好容易才把头悄悄露出水面。
天呢!
狼,确切的说是一群狼。在火堆的那边,与颜青对峙着。
那神情胜过杀人如麻的蒙古骑兵,张着血盆大口,仿佛在下一秒就要将他和那匹马生吞下去。只是隔着那堆火,它们不敢近前。
颜青倚刀而立,从不远处的地上拾起自己破碎的战袍,拿着其中一角用火堆中的火点燃,随即飞身上马,一刀刺在马屁股上,随即挥舞着火衣向那群狼冲了过去。
惊疯了的马,没命地冲着狼群冲了过去,而他手中挥舞的火袍驱赶着狼群,即使是这样,也有不少只狼群冲上去撕咬,它们不惜被马踢死,也要撕破战马的肚皮、甚至与马同归于尽,颜青一手挥舞着火炮,一手持宝刀不停地砍杀。
那一刻,他就像是一个战神。
泪水模糊了若微的眼睛,她宁愿自己就在这冰凉的湖水中冻死、淹死,也不要颜青以身饲狼,为她涉险。
不知过了多久,颜青似乎冲出了重围,狼群在群狼的代领下,一路狂奔,追赶而去。不知颜青最后的命运如何?
但是若微知道,这一局,似乎他们还是输了。
当若微以为狼群都离开了,刚想从水中浮起身子的时候,突然发现火堆边上,还有一只狼,它瞪着磷火式的眼光看着若微,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水中还藏着一个可以美餐的食物一样。
“原来,不是所有入宫待年的女子,都能平安地等到她的幸福。没有一直恐惧的争风嫉妒,暗害构陷,却最终在战场外,死于狼腹。”若微闭上了眼睛,瞻基,原来我们的缘分就在此处了结。
一声凄厉的哀鸣,不是出自若微,而是那只独自屹立的狼。
若微睁开眼睛望去,竟然惊异地发现,它倒在了地上,不再是威猛狠决的狼,温顺的如同一只家养的狗,为什么?
若微大着胆子游近了些,借着火光这才发现,它身上从脖子到后背有一道长长的伤口,黑亮亮的毛皮向外翻着,血肉模糊。
原来它受伤了?
那又是什么?
若微瞪大了眼睛,天呢,它的肚子鼓鼓的,而前边三个乳房更是十分圆润,那里面似乎还有白色的液体滴出。
天呢?
是只母狼!是只怀着小狼的母狼!
若微稍一犹豫,立即游到岸边,湿漉漉地带着一身的水花走到火堆旁。
那只母狼侧卧在火堆后面,歪着头带着戒备的眼神紧紧盯着她,她稍稍走近一步,而它便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寸许长的狼牙威吓她。
若微仿佛被吓倒了,怔怔地不敢再向前移动半步。
母狼伏在地上,样子越来越痛苦,血从它背上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它显得气力全无,先是伏着身子唉嚎着,紧接着,又狂燥地在地上打着滚。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没有力气了,终于一动不动地歪在一边。
眼看着她在自己面前闭上了眼睛。
若微拧干了衣服上的水,这才发现怀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东西,掏出一看,竟然是颜青随身所带的锦衣卫的急救药包。
连忙放在地上,打开细细查看,有一瓶金创粉,还有一瓶保命丹。
凝望远方,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舍身引走了狼群,还把续命的药留给自己,其实他根本没必要这样,她是谁?孙若微?孙若微又是谁?
不是主子,不是娇客,只是一个皇宫中的过客,根本不值得他以命相护。
只是手里拿着这两瓶药,看着那渐渐微弱的火堆,天还没有亮,这火堆也不知能不能坚持到天明,就算坚持到天明又如何,自己如今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如何独自一人走出这荒漠草原?
唉,长长叹息之后,又把目光投向那只母狼。
它长的应该算得上是漂亮吧,黑亮的毛发像匹缎子,圆圆的脑门正中居然有一绺白色的鬃毛,此时紧闭的眼睛,仿佛没了呼吸。
而它的肚子似乎微微在动?
那圆鼓鼓的乳房下,甚至还有乳汁滴出?
天哪,它不会是要生了吧?
既然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过明天,不如做做好事。
若微从火堆中抽出一只枯枝,大着胆子靠近母狼,它仿佛真的已经没气了,也不知它会不会突然醒过来把自己咬死,打开止血粉,将药均匀地撒在它的背上。
它微微动了一下前爪,吓得若微立即跳出好远。
只是一下之后,母狼又如同死了一般,再也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它开始使劲刨地,显得有些焦燥不安。若微想,它一定是快生了,只是可惜,它受了重伤,没有力气,生不下来。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这是若微第一次看到野外的太阳,日出带给她的震撼太大了。
在黑夜中,她是怯懦的,是狼的一餐点心。
而在白昼中,她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不再恐慌,不再犹豫,生命与阳光是一样重要的。
所以,她想了想终于拿定了主意,凑到奄奄一息的母狼身边,先是解下腰带用力缚住母狼的嘴,然后将它的身子扳了个边,使肚子朝上,用手使劲推着它的肚子。
真的好神奇,母狼肚皮的毛很短,也很少,光滑的肚子摸起来软软的。她甚至可以用手摸到里面的那个小家伙,她使劲用手推着它,看着它一点儿一点儿向下,母狼仿佛明白若微在帮它一样,安分地任由她摆弄,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肚子里的小东西又不动了。
怎么办?
若微眉头紧皱,任她搜寻着记忆里所有跟生产有关的知识,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经意间,看到母狼身上的伤口,她仿佛有了主意,拔下头上的发簪,冲着母狼的下体说道:“你忍着点。你是要咬我,我可不管你了!”
随即下手刺去。
紧接着一声惨叫。
一声微弱的嚎叫。
若微抱着鲜血淋淋的手滚在一边,而母狼的体下,是一只刚出世的长着柔柔的胎毛的小狼,它的眼睛还未睁开,然而却知道把头拱在母狼的体下,吮吸奶头。
若微呜呜地哭了起来,真是好人没好报呀。
明明是帮它助产,可是却被它狠狠咬了一口,可是明明把它的嘴用腰带缚得牢牢的,它怎么就挣开了呢?
若微想不明白,只觉得自己的手都要断了,额头上满是汗水,而刚刚颜青留下的那点止血粉也全给母狼用了,想不到自己这只手,就这样废了。
以后,恐怕再也弹不了琴了。
若微泪如雨下,可是……她又一想,反正也活不了两天了,命都没了,还想着弹琴吗?
正哭着,只听的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若微大喜过望,难道是颜青又回来了?她立即止了哭,可是一睁眼,看到的情形却另她大惊失色。
一群马队将她团团围在当中,看衣着不知是瓦剌还是鞑靼的人,但至少可以肯定,绝对是蒙古人。而那只母狼却早已叼着小狼远远地跑开,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就在这一瞬,若微笑了。
命运何其可笑,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只是她不知道,她的笑容救了她。
“你是谁?怎么会在此地?”问话的是一个面相清秀的瓦剌少年,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头戴金冠,身着精美的袍子,骑在一匹乌黑油亮的骏马上。
他说的居然是汉话。
若微刚要开口,又立即想到,大元被朱元璋逼入北部大漠以后,有不少元朝贵族在此居住,他们久沐中原文化渲染,能说几句汉话,自然不奇怪。
就在犹豫的当口,一个身着武将服饰年约三旬的大汉抬手就是一鞭子重重打在若微的身上:“死人吗?少主问你话,为何不答?”
若微忍着痛,仰起脸,看着他:“都从中原被逼到这北方大漠了,还以为自己是人上人的天之骄子吗?”
“你说什么?”那大汉高高举起马鞭。
若微并不畏惧,若是命该如此,躲也躲不掉,她昂着头,唇边是淡极的笑容。
马上的少年紧紧盯着她,满面尘垢,头发蓬乱,身上穿的是普通士卒的衣服,可是那灵动的眼神中是难掩的珠辉,紧皱的秀眉不让人恼怒,反而有些可爱,小巧的五官那样灵秀,难怪娘说过,中原的女子个个美如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