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后,电梯门关闭,视线被阻隔。
关合的金属门倒映出他的眉眼,眸色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金属冰冷的底色,映着像拢了一层寒霜。
指示灯亮,继续下行。
苏知若有所觉,他抬起头看了看。
但一切都很正常。
—
按时下班回家。
苏知走进别墅的时候,看到有人影在庭院中活动。
往常他不会关注这些别墅中的工作人员。
即使被谢疑逼迫住在这里,他始终觉得自己某一天一定会离开,连对这栋别墅本身都有些抗拒,他这段时间在家里到处找地方当咸鱼的时候,发现了很多自己以前没发现过的细节。
跟探索什么新大陆一样。
更别说这些沉默寡言的工作人员了。
谢疑喜欢清静,别墅中的工作人员本来就被特意安排得很安静,尽量在不打扰他们的情况下工作。
上一世,除了那位经常给他做饭的阿姨,需要必要的交流,他几乎和其他的工作人员几乎都不说话。
很多事情不用放在明面上说,经常来这里工作的人,除非太傻了,不然多少都能猜到他和谢疑的关系。
于是苏知就尽量避免和他们交流,几乎是刻意的。
好像只要他尽量装聋作哑,就可以避开这团扭曲的迷雾。
负责照料花卉的员工,此时正在修理别墅庭院中的花枝。
听见人进来的动静也没怎么看,很敬业地专注于手中的工作。
苏知没急着进屋,看了会儿,饶有兴致地问了那个工作人员:“请问,我想往这里移栽几棵栀子花树,土壤环境之类的适宜吗?”
那个工作人员从来没有被苏知搭过话,听到他问话还傻不愣登地反应了一会儿。
才急忙说:“没问题,没问题,栀子花的生长环境并不严格,到时候我们微调一下就好,其其实山上夏天气温低,很适合种这种花树,温度太高了反而容易出问题……”
他给苏知科普了一大堆。
苏知学到了一些新知识,他也不觉得无聊,把要点都记下了。
员工去询问这栋别墅更有存在感的主人,因为他在来这里工作的第一天就被吩咐,这栋别墅中的所有事务,都可以由另一位主人做主,不必再去征询老板的意见。
只是他在这里工作了一年多,也没有被苏知吩咐过什么,连碰面都很少。
这还是第一次,苏知跟他说想要在这里布置些什么。
他不懂这栋别墅之间主人的关系,只是在为他们工作。
但是苏知第一次向他问问题,他有种忽然被注意到的骄傲感。
他是一位很资深的园艺工作者,拿着高薪在这里整日做着简单的工作,有机会的话,其实也很想表现一下自己。
像被打破了什么开关,一不小心就多唠叨了几句。
反应过来,忙说:“不好意思,我说太多了,总之,不用担心,交给我就行。”
苏知:“哈哈,没关系。我要种树,是要学习一下的。”
……
苏知心情不错地朝屋里走去。
他被灌了一脑袋关于养护栀子树的知识,整个人有种说不出淡淡亢奋,上小台阶的步伐都比平时轻快一点。
仿佛已经亲眼看见树被种下,被养护得精细得宜。
第二年初夏就开了满枝头的纯白花枝。
他好像要体验到一点点种田的乐趣了。
——虽然实际上也用不到他动手,但是光看着也会很有成就感的!
看到也算他努力过了!
苏知走进屋,以为谢疑还没回来,但是阿姨说:“谢先生早半个小时前就到家啦,回来后就一直在书房,不知道干什么,也没叫我做饭,苏先生,你看现在要做饭吗?”
苏知:“做吧,不要做太多,我们两个人吃不完,两三个菜就可以。”
阿姨:“好嘞好嘞。”
苏知没想太多,阿姨来跟他说的时候,他就是诧异了一下谢疑今天回来这么早。
公司不忙了吗?
虽然想起自己身上那个咬痕有点恼怒,不过关于移栽栀子树的事情他还得告诉谢疑一声。
毕竟是谢疑买的房子,他还是要告知一下的。
苏知很懂礼貌。
他来到书房门口,敲门。
第一下没有反应,苏知困惑了一下,又敲了几下,门才像是延迟反应一样,啪一声打开。
他推开门,发现里面没有开灯。
算不上漆黑,但这个点的光线也已经开始晦暗,室内采光本来就弱一些,像是染了一层灰蒙蒙的影子。
走廊的灯光随着门打开的角度往里映射,夹成一个小小的锐角,以这扇门为分割线,门前是外界明亮光源,门后是昏暗沉郁的一团浓雾。
一刹那,光与暗的对比下,只是昏暗的门内,竟然被衬出十分的漆黑与阴郁。
像是只能吞噬一切的怪物。
奇怪。怎么不开灯啊?
苏知推门进去。
他想开灯,但一时间没记起来书房灯的开关在哪,他很少来这里,对这边的布局不了解。
在墙壁上扫眼看了两下没找到,就放弃了。
苏知看向坐在书桌前的男人。
谢疑面前放着文件,没有翻开。
电脑打开着,但是屏幕休眠了,只有自动的休眠动画在晃。
淡淡的屏幕亮光打在他身上,男人的眉眼一半被光映出来,一半浸在暗色中,有些模糊,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男人看着他,没说话。
苏知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不过短短几秒内,他没想那么多。
他记挂着要和谢疑说往庭院中移栽栀子树的事。
往前走了几步,说:“你……”
他走到书桌前,手指下意识搭上书桌边沿,扶着。结果还没来得及说完一句话,手腕冷不丁就被人抓住了。
抓住他的掌心依旧温热。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有些过重的力道下,苏知却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沁凉,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
谢疑在书房中坐了半个小时。
他本来是想回卧室的,那里会有苏知留下的气息,他下意识想要寻找一些和苏知相关的东西,闻到苏知的味道。
但他怕苏知到家,先回卧室,苏知最近喜欢躲懒,总喜欢往床上躺着。
他现在的样子,不适合让苏知看见。
他坐在书房中,难以抑制地回想起那些往事。
是他刚被送出国的时候,谢家陪他上飞机的人,飞机一落地出站就把他丢在机场,仿佛多和他待一分钟都是污染。
降落地在下雪。
他还穿着符合国内气温轻薄的衣物,在机场外没几分钟就冻得脸都白了,嘴唇发青,牙齿不住地打颤。
还是有好心的路过人给了他一件外衣,才等到了来接他的人。
不是他的以为的他的母亲,而是一个男人,高大英俊,白人面孔,但中文说的倒是很流畅。
那时候还只是他妈妈的朋友,不过后来变成了他的继父的一个男人。
“妈妈呢?”他那时候好像在问。
不过,大概是因为寒冷让回忆变得缓钝麻木,他其实记得并不清晰。
总之是问了一句类似的话吧。
那个男人显然知道他们家的事,他用一种混杂着怜悯惊异、以及一种本能的排斥与厌恶的视线看了他一眼。
谢疑那时候只以为他这种提防来自于谢家发生的事、他作为一个幼童在其中扮演的令人胆寒的角色,并不知道这其中还有部分是对追求对象带着的拖油瓶的无奈。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小孩,我知道你很聪明。你妈妈需要休息,她需要疗伤,你应该可以理解她的……别问了,跟我走,我会给你提供一个生活的地方,不会亏待你的。”
谢疑不肯走。
他理解,他当然理解,他理解很多事,是个早熟的孩子。
但他终究太幼小了,情感天然有一部分归属于本能,在那个时刻也只能是个渴望母亲的小孩子。
一个一无所有,只想见一见母亲的小孩子。
两人在机场外僵持了半天。
谢疑那天一直在机场外等到晚上,也没有等到。
最后被冻得没有知觉了,被那个白人男性强行带走,没去安置他的地方,先去了医院。
因为他年龄太小、看起来太凄惨了点,差点被医院报警。
还是那男人家中在当地有权有势,才没闹到警局去。
那不是他等待的第一天。
之后他也问过男人很多次,但每一次都是相同的拒绝。
往后的每一天,他也没有等到那个身影的出现。
……
飞机降落的国家是个位于北方的国度,气候迥异于温热带地区,一年中大半时间都在下雪。
他被送出国时国内仍是夏季,好像还能抓到一点温暖的尾巴和幻想。
落地的那一刻就进入寒冬。
忘了过了多久,可能是很久很久。
在他早已经不再思考能否等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那个的寂灭了不知道多少年消息又亮了起来。
说:想和他谈谈。
……
苏知莫名其妙打了个冷颤,他觉得谢疑抓得好紧,指节好用力。
不过谢疑经常莫名奇妙抓他一下,这人本来就这样,他有点习惯了,也没太大反应。
他终于在谢疑桌子一角看到灯光遥控装置,伸出另一只手把灯光打开。
“啪”。
书房变得亮堂堂了,黑暗像是幻影一样被驱散。
苏知这才看到,谢疑的神色不太好。他想起来进门以来,谢疑也一直没有说话,过于沉默了。
他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工作不顺利吗?这脸也太臭了。
谢疑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眉眼的阴郁已经掩盖住很多,几近正常。
他没回答苏知的问题,而是问:“找我有什么事?”
苏知很少进他的书房,他没有限制过苏知这点,公司的资料也没什么不能被苏知看见的。
但苏知仍然很自觉地从不进来。
谢疑知道,这并非出于对他隐私的尊重,而仅仅是对归属于他的事物的一种躲避。
就像苏知躲避于在外人面前和他靠近、躲避他提供的财产便利。
理论上,除非有重要的事要办,不然苏知不会主动走进来找他。
他的理智上知道他应该把苏知放开,不要让他继续和现在的自己待在一起。
但他的一切器官和行为都还在无意识挽留着这个误闯进怪物领地的没有警惕心的小东西。
苏知渐渐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谢疑的眼神很平静,但就是太平静了,反而有种在黑暗中阴晦地蛰伏着的古怪。
不过他要先回答谢疑的问题:“我想在庭院中种几棵栀子树,来问你一下。我刚刚问过园丁了,他说这里的土壤可以种。我可以种吗?”
说起要种花树的事,他又高兴了,刚刚园丁先生向他的盛情介绍,调动起了他不知道藏在哪个犄角旮旯的一点点事业心。
种地果然是本国人共通的种族天赋!
黑眸微微亮起,看向谢疑的视线好似不自觉带着一点期待。
谢疑花了一分钟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和苏知沉默地对视着,从那双明亮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影子,眉眼晦涩。
谢疑吐出一口气,握着苏知腕骨的手松开一瞬,仿佛是想放他离开。
但没等苏知反应过来,下一秒钟就握的更紧了,几乎是一种要吃掉他的力道,手背青筋倴出,像是野兽咆哮饥饿狰狞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