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也就八.九天的时间,孤在这儿,提前贺喜表弟你新婚大喜。”
赵白鱼听得一阵寒一阵热,有感于元狩帝的睿智和老辣精明,真把权术玩弄到巅峰造极了,寒也寒在帝王心术的可怕。
赵白鱼左闪右躲,笑容满面,低声威胁:“殿下过奖,下官只是想保住这条命和这个官位。明明是殿下均令,下官才罚死了人。今日早朝,下官咬死没松口说出殿下,难保明天不会一害怕、一丢神,就松了口!”
元狩帝心里不耐烦,想着御史台实在是老了,借老臣之名拿腔拿调多年,也不学学人陈师道,同是三朝元老,陈师道就上道多了。
五皇子是太子党,太子母家是清贵世家,平时周转只能依靠五皇子在户部的经营。要是因此受元狩帝忌惮,限制他在户部的权力,恐多不便。
“下官说了,命、官位都想要,但有您开口,下官斗胆,还想要个好名声。”
可有了开放宵禁这档事,他的敦促就成了错,要不是他敦促,如赵白鱼所说过个一月半载就能把人全放了。
御史台痛陈赵白鱼,渐渐发现盟友跟缩头乌龟似的没点响应,慢慢就没声了。
“吃了吗?”走了一段路,赵白鱼歪着头说:“请您吃早餐。”
陈师道欣慰地拍着赵白鱼的肩膀说:“小郡王有雄才大略,也有容人之量,杀伐果断亦不缺乏仁善,你跟着小郡王也算跟对人。对象是小郡王,为师才能放心。”
最后的环节回到最初的问题,关于赵白鱼鞭笞死三十七名犯夜百姓,其手段是否过于残忍,是否称得一句酷吏。
吃完早餐,二人分别。
京都府府衙离大内不远,御道尽头拐一条巷子就到了。
翌日早朝,群臣就取消夜禁一事进行讨论,场面破天荒地和谐。从最前排几个一、二品大员的奏请内容大约能猜出他们此前和元狩帝秉烛夜谈,议案基调基本定下,如今不过是走个流程,其他官员一个个都是人精,猜出上头的意思便也就顺着了。
“将军,您这哪来的手帕?样式有点老旧,不像姑娘家用的。”
赵白鱼笑一笑,点点头,恭送五皇子,一转身就被陈师道叫住:“刚才是不是被威胁了?不用怕,待为师抓他小辫子,上朝参他五皇子!参死他!”
他行事手段怎么邪成这样?哪点有君子之风?他还是圣人门生吗?
五皇子深知被耍了,气得肝脏疼,一想刚才亲口夸赵白鱼,眼前又是一阵黑。
还是御史台站出来,坚持认为赵白鱼不知变通,残忍无情,如果他不是急于结案,再等一两天就能等到犯夜律法废除,而犯夜者皆可释放,不会发生伤亡的情况。
霍惊堂眼里的光更亮了,琉璃色眼珠在太阳光下显得更为澄澈,乍一看还以为是偏金色的眼眸。
赵白鱼摇摇头,看向御街外的早点摊温声说道:“小郡王,您没做过少尹,不知道处理一府二十一个县递上来的案子每年有多少,里头又有多少是贫苦百姓借商业繁荣之机想多挣点钱却犯了夜禁的案子。我的手眼伸不到底下的县,阻止不了百姓被打死、打残的案子,除犯夜的案子,还有坊市管理不到位而出现争执,就是京都府、天子脚下,每年也得闹出几桩人命案。每次看卷宗,寥寥几个字触目惊心。”
作为一个统治者,不会允许情理、天理大于国法。
赵白鱼:“自然。”
副官一脸狰狞。
五皇子不敢置信:“你威胁我!”
假装路过的一些朝官闻言不由诧异,真的假的?五皇子跟赵白鱼不是势同水火吗?怎么听起来不像有仇,倒像是收为门党了?
“你他娘你还想要好名声?你有个屁的好名声!”
赵白鱼眨了眨眼:“陛下信了就成。届时下官再一说李栋污蔑的事儿,陛下再一联想李栋和污蔑我的其他六人都在殿下您底下办差,说不得就怀疑殿下您为一己之私,陷害朝廷命官,枉杀无辜百姓,不放心您管着国家财政大权,换个人顶您的位置……也是说不准的事。”
霍惊堂琉璃色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赵白鱼,里头似乎有一簇慢慢绽放的光亮:“你是功德无量。”
赵白鱼带人到京都府衙门口对面的早点摊坐下,要了三份灌汤包、两份羊肉馍,拿出巾帕擦筷子:“我敢打包票这儿的灌汤包和羊肉馍是全京都最正宗、料最足的,您一定没吃过!”
御史台懵了,知道他是被当筏子用了,但他不能有丝毫怨言。
一番话语重心长,说得百官感动不已,齐齐下跪,三呼陛下圣明。
“话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您的均令,我那案子拖个一年半载,等律令改了我就把人全都放了,哪有现在‘酷吏’的坏名声?”赵白鱼嘿嘿笑一笑,“其实不会为难殿下,只需要殿下明早早朝夸下官仁爱,刚直,廉洁,就行了。”
如果没开放宵禁这档事,他不怕赵白鱼说出来,毕竟他可以说是敦促赵白鱼秉公执法,不要怠惰,是他理解错意思,急功近利才杀了人。
赵白鱼:“没事,五皇子对我挺好。”
五皇子磨着牙齿,很想掐断赵白鱼细嫩的脖子,但他不能,不仅不能,还真怕赵白鱼明早说秃噜嘴把他供出去了。
“你倒是比庙堂上天天面见圣上的朝官更清楚圣上的脾性。”
“!”
五皇子气笑:“你以为百官会信你胡诌?”
“你!我、我、我这!”御史台气不过,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你做梦!”
赵白鱼从容回复:“下官说的是‘犯夜者按律鞭笞八十,下官若是秉公执法,何错之有’,下官只是假设,进而反问,并没有承认。而且下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打死的是死囚犯,传出去竟变成下官手段残暴,打死三十七名平头百姓。下官是陛下任用的父母官,自任官之日起,就有感陛下恩德,向来以仁待府内百姓,怎么会打死三十七人?”
五皇子幸灾乐祸:“是初八。”
盟友盯着鞋尖,视若无睹。
五皇子没给信号,太子也不说话啊。
一直没回头看的赵伯雍此时也忍不住回头,像是第一次认识赵白鱼。太子面色微愕,五皇子则是完全的愕然,倒是御史台心里咯噔一下,面露绝望之色。
“也是有理。法理不外乎情理,但也讲令必行、禁必止,国法不可轻易迁就情理,但赵白鱼你是一方父母官,心里应该有一份给予百姓的柔情,因时因地,应权通变。朕知道你们底下行刑有法子八十鞭打不死人,也有法子二三十鞭就打断臀骨,但朕不追究,因为这就是朕的情理。情理不能越过国法,但国法之下,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御史台失声质问:“胡说!你昨天不还承认鞭笞八十名平头百姓?”
赵白鱼笑眯眯地目送朝官步伐匆匆的背影,猝不及防被敲了一记脑壳,听陈师道瞥着他说:“连皇子你也敢算计,胆子太大了。”
他的格局还是比不过老师。
众人一下哽住了,许是没料到赵白鱼脸皮能厚到这地步。
陈师道怀疑:“真的?”
“如果提案通过,或能改善贫苦百姓的未来,也是功德一件。”
霍惊堂目送赵白鱼进衙门,神出鬼没的副官突然出现。
“既是如此,赵白鱼,朕就不罚你了。像老五说的,你也有功,赏银千两、帛二十匹、粮二十石。至于御史,谏言纠察、肃正纲纪本是职责,但为一己私利,未查清事情真实与否就屡屡弹劾朝廷命官,是为失职。这官就不用当了,回家养老吧。”
赵白鱼:“谢殿下夸奖。”
“老师今日在朝会上奏请宵禁取消,朝官多有附会。”赵白鱼颇为真诚地说:“您又帮了我,谢谢。”
赵白鱼:“……”
这赵白鱼没撒谎吧,应该也没人敢拿这种事骗人,难道风向转了?
元狩帝眼中精光一闪,殿内百官表现尽览于眼底。
一下早朝,赵白鱼还得继续回衙门办公,在拐过巷子口时看到侧身而立,双手拢在袖子里,仰头望天的霍惊堂。
御史台:“……”一口老血含在胸口。
赵白鱼,个臭不要脸的怎么敢啊!
***
“……”赵白鱼握着筷子沉默了许久,直到老板上了餐食都没找到机会开口要回贴身携带的巾帕。
霍惊堂先看他的脸,再看向手腕,紫黑色的佛珠在他细瘦白皙的腕骨处缠了四五圈,一截掐丝珐琅坠子摇了摇、晃了晃,他抬眼说:“举手之劳罢了。宵禁制度的提案是你给的,利用这次案件推动宵禁解除的办法也是你想的,我顶多帮你走动走动,碰一碰嘴皮子。不过这次的功劳要落在我和陈侍郎身上,反而出力最多的你被忽略,你心里不怨?”
赵白鱼点头:“真!五皇子亲口承诺要升我官,还说要在陛下跟前夸我刚直廉洁!”
一个大男人和另一个男人成亲,还是嫁过去的,但凡是个有血性的,都不能忍。太子和五皇子借此刺伤赵白鱼的心,激起他的怒气罢了。
原本支持御史台观点的部分朝臣小心观察五皇子,拿捏不清究竟是否该出列,这赵白鱼跟五皇子究竟还是不是门党了?
赵白鱼默了一瞬,不合时宜地想到前世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非主流,不过霍惊堂身材颀长,且穿着宽大轻薄的衣服而更显高挑瘦削,有狂士风流洒脱的气质撑着,倒像是古画里走出来的人。
“要是没被参到圣上跟前,下官信。但现在下官背着满朝文武的期待,命一下子变金贵了,要是横死怕您不好交代。”赵白鱼表情有点遗憾,语气有点贱。
“陛下仁慈,下官感恩不尽。”赵白鱼低头说:“但下官还有话要说——下官并未鞭笞八十名犯夜的贫苦百姓。”
他从人格高度自由的现代而来,才明白即使是历史赋予太平盛世的朝代也不过是保证百姓衣食不愁罢了。
赵白鱼摆手:“别介,揣摩圣意可不是件好事。”
赵白鱼:“御史大人字字珠玑,掷地有声,下官没机会开口,而且御史大人用词用典之辛辣,辩口利辞,下官拜服不已,听得入神,忘记说了。”
元狩帝其实也不太想罚赵白鱼,不管原因是赵白鱼呈上的提案确实说明他是个人才,还是因为他打心底里认为情应在法之后。
“礼尚往来。”霍惊堂抬眼,把擦好的筷子塞赵白鱼手里。
可怜刚醒来的御史台一听这话,气急攻心,又晕了。
“下官当时审问的是八十名或入室抢劫、或当街杀人的死囚犯,审讯过程难免用刑,不小心便打死三十七名死囚犯,因是人证物证俱凿,届时说清缘由,呈交大理寺,也在情理之中,不会问责下官。至于八十名犯夜百姓,还在牢里关着,没有用刑。”
五皇子悻悻:“行吧。你最好说到做到,把案子揽你身上,敢说出一句跟我有关的话,我整死你!”
赵白鱼肩背处忽地麻了一下,移开视线说:“何况,何况陛下就一定不知道谁才是提案真正的主笔者吗?”
他悄悄回头,眼色示意盟友。
那他们,就暂时不动?先让御史台打头阵吧。
赵白鱼:“下官陈以利弊罢了。”
赵白鱼抬眼,正巧对上不远处经过的赵伯雍的眼,豁达开颜,朗声说道:“心意领了,到时还请殿下们,还有诸位大人过府喝喜酒!莫忘了份子钱!”
何况还有李栋污蔑赵白鱼在前,李栋和赵白鱼无冤无仇,却在他手底下办差,老辣如元狩帝一眼能看穿他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五皇子天潢贵胄,从未受过底下人的气,这还是头一遭,登时气得嘴唇哆嗦,胸膛不停起伏:“格老子还不是威胁?信不信我杀你跟捏死只蚂蚁一样轻松?”
霍惊堂从善如流。
五皇子:“不犯法,不受刑。犯令者,刑罚之。这是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或许赵少尹是有些不通情理,但他按律而行,并无过错,如果秉公执法而被冠以酷吏之名,还有谁敢不徇私情?是不是都能以情理开脱?儿臣以为,赵少尹非但没错,还应夸他刚直、廉洁,奉公守法,应该予以褒奖才对!”
他不自觉放轻放缓的语调,本来就是刮得人耳膜发痒的嗓音,这会儿就更像是靠在小情郎肩窝处呢喃。
赵白鱼:“老师连圣意都揣度到位,学生班门弄斧罢了。”
五皇子感觉肺快被气爆了,忍了好几遭才咬牙切齿问:“你想怎么样?”
出了大殿,五皇子拦下赵白鱼,怒极反笑:“你好样的!”
“那下官心里害怕,嘴巴就松了。”
“因此,朕不问责完结的案子,但朕还是要再罚你俸禄赔偿家属,赵白鱼,你服气吗?”
赵白鱼一怔,什么意思?
此话一出,朝官哗然。
几番权衡利弊,五皇子忍下今天的憋屈:“保住命和官位,夸你几句就行?”
霍惊堂将手帕绑在手腕上,瞟了眼副官,语气沉着镇静:“回礼。”
又他老子是回礼?谁的回礼?
***
想不到老师身为古人,思想还挺开放,还以为会一头磕死垂拱殿求圣上收回赐婚成命,他都想了好几套方案打消老师念头,结果都没用上,老师还反过来祝福他和霍惊堂。
抬头看老师,撞见他眼里的了然,顿如醍醐灌顶,霎时开窍,原来他借纪知府呈至霍惊堂跟前的夜市开放提案,霍惊堂早就猜到了。
怎么回事?上啊!为老夫撑腰!
“怎么说?”
陈师道欣慰不已地上轿,摸着胡子想,士为知己者死,跟对主公,是为人臣、为官者最快哉不过的事了。
***
陈师道失笑:“慎言。”走到宫门口,他才小声说:“是小郡王找上府,把开放夜市的事情说开,我看了提案,果然是大才,老师从来没看错你。”
“闭嘴!”宫道上来往那么多朝官和禁军,难保不会有人听到,回头呈至御前,五皇子吓得赶紧伸手捂赵白鱼的嘴。“赵白鱼你放肆!”
御史台顿时老泪纵横,殿下亲自为他撑腰,士为知己者死,不枉老夫坚定支持嫡长子党。
太子赶紧出言拦下快失控的五皇子,目光温和冷淡地看着赵白鱼:“说来,你还是我们的表弟,也是四郎的弟弟,你能这么出色,孤也很欣慰。话说回来,你和郡王的婚期也快到了,是六月初七还是初九?”
这时五皇子出列:“儿臣有话要说。”
御史台气得喘不过气来:“你你你——你为什么不反驳?”
把擦完的筷子递给霍惊堂,就要擦另一双筷子时,从旁伸来一只手拿走他的筷子和巾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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