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顾东树已将全部乘客带离了05号车厢。

他大步返回时, 捕捉到了谢绝和季沉嫣之间古怪的气氛。

顾东树：“咳，谢哥。”

他有话必须告诉谢绝。

若非如此，也不会故意支开旁人。

波涛暗涌的空气略微收敛, 不爽却写满在脸上的每一个角落。

谢绝漠然的转动手腕, 将黏在皮肤上的最后一块锈铁抖落下来, 浑身被某种强大气场包裹，如幽深海域一般诡谲难测。

谢绝：“直说，别浪费我的耐心。”

顾东树压低了声音：“我们查到狄星淳也上车了。”

季沉嫣不可置信：“狄星淳？”

她对他的记忆太深刻了。

当初在曦光医院，狄星淳就隔三差五的探病。他病态的宠溺口吻，像是一条阴气森森的蛇, 季沉嫣至今无法忘记。

顾东树：“我们还不知道狄星淳有什么目的, 所以需要从他身上顺藤摸瓜，钓出大鱼。”

季沉嫣重重的点了下头。

恐怕这才是周密布局的真正原因, 一方面要夺回设备, 一方面又要抓出内应。

顾东树道出了疑惑点：“但狄星淳的行动十分古怪, 没有遮掩的登上了列车，而且就在03号车厢。”

季沉嫣不可思议, 按理来说狄星淳不至于出这种纰漏。

“难道……他是故意想被发现？”

顾东树沉默片刻, 认真的思考了起来。

就连他自己也没发现，若是以前他会立即斥责季沉嫣不要多想。而如今，他却下意识的认可了她的猜测。

顾东树：“他为什么故意？”

季沉嫣目光幽沉, 推测道：“看来也想钓鱼。”

钓什么鱼？

若真是那样, 钓鱼对钓鱼, 也太刺激了。

顾东树心跳骤快，愈发细思极恐。

狄星淳不惜暴露自己, 也要让某个计划成功？到底是什么, 才能让狄星淳如此疯狂？

顾东树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 对季沉嫣说：“暂时不要讨论，先去04号车厢吧。”

季沉嫣：“嗯。”

宁元息已死，只剩下一个汪昊麟了。

这或许是最后的难关。

至于狄星淳，她仍不敢轻易下判断。

顾东树看着季沉嫣走远，说出了想说的话：“谢哥，你还想找刻印向导吗？我翻查了那天所有的出城资料，向导出城的记录的确只有季盼，并且查到了季盼和你的匹配有31%。”

谢绝打着哈欠，对这个数值毫无反应。

“31%就值得老家伙执着？60%岂不是要翻天？”

顾东树干咳了一声：“之所以找不到，唯一的可能就是掉包，你的‘刻印向导’是为了给季盼替死。”

话音刚落，马丁诧愕的看向了顾东树，反应比谢绝还要激烈，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马丁比他们多知道一些内情，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掉包。

那他之前诱导阁下和季盼，岂不是做了无用功？

混乱的思潮犹如一团乱麻，马丁嘴唇轻微发颤，心脏像是栓了块石头，沉浸在‘掉包’二字带给他的冲击之中。

马丁：“阁下当真遇到了能够刻印向导？”

“……问了好几遍，你们可真够烦人。”

谢绝愈发不耐烦，讥讽道，“当时我的暴走率到达极限，的确曾经失去理智，你们就觉得我后面的话都不可信了？”

马丁当场闭嘴，喉咙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原以为不管是31%，还是60%的刻印，都说的是季盼，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是两位向导！

自从季盼向导基因崩溃，那位便当场歇了心思，不得不被迫接受这个事实。

可他们等待一位31%匹配的季盼，都如此的费尽周折，想要将季盼和阁下绑在一起，更别提真的有和阁下匹配60%的向导了。

那位一定会懊悔至死。

谢绝：“查出是谁了吗？”

顾东树如实回答：“戚淮。”

谢绝危险的眯起了眼，这笔债，他可要牢牢记下了。

“如果不是戚淮掉包，凭我当时的情况，匹配度31%的季盼根本无法净化完成。”

“我可要当面谢谢他啊，好心肠的给我送了一个高匹配的向导。”

按照情绪梯队划分，狂暴永远是第一梯队。

若要拿快感压过狂暴，快感就必须更加强烈。

31%的匹配度，无法做到强烈的感觉压制。

60%的匹配度，才能让他从极限的暴走状态下清醒过来。

他被刺激的快感，远胜狂暴。

谢绝颇为可惜，以前做净化巴不得谁把他打晕。安眠药、麻醉剂、通通上了，身体都出现抗药性了，虽说能减缓一部分/身/体痛苦，精神却仍能感知。

哪知道有一天，他也会跟普通哨兵一样，极度渴望在清醒状态下做一次净化。

顾东树：“……”

你那句当面，有点瘆人啊。

顾东树小心的试探：“其实……你想找的刻印向导，或许不一定有季沉嫣好，她们两个都成功为你做过净化。”

他承认自己有滤镜。

季沉嫣救过他，又是队伍的公共向导。

谢绝：“……你的心已经偏向她了？”

“我只是觉得季沉嫣很合适。”

顾东树忧心忡忡的说，“季沉嫣不再是残缺向导了，谢哥你也知道，向导可以有很多选择吧？向导这辈子又不会只有一个能达到60%的哨兵。万一以后出现好几个，也不是没可能？”

谢绝黑了脸，晲了顾东树一眼。

那表情不亚于知道了季沉嫣给马丁净化三十分钟的复杂和不爽。

话止于此，顾东树也跟上了季沉嫣：“听说03号车门的ID卡，你也找到了？”

季沉嫣本就因狄星淳的事而陷入思考，脚步也缓了下来。

顾东树的叫喊，才让她从思绪之中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还没到04号车厢。

季沉嫣：“嗯。”

得赶紧离开了。

刚走到一半，她的脚步便由快转缓，直至彻底停下脚步。

阳光穿透了沉重的乌云，逐渐要占领天空，列车在无数道淡金色的光束里穿行，好似一条蜿蜒的巨龙。

天亮得更开，淡青色逐渐消退。

转眼间红霞骤染，沸腾般的红日照在了云海之上。

她并没有看谢绝。

两人始终背对着彼此，那扇破损的窗口，便是最好的分割线。

她天生就不该是和他交融的，而是并立而行。

季沉嫣开口：“希望很快再见。”

第二次短暂的道别，却不是以道别为目的，而是以希望汇合为目的。

她走得极快，抵达了顾东树身边：“关门了。”

顾东树：“……嗯。”

他的目光仍旧落在05号车厢，眼眶湿热：“你真应该看看谢哥现在的表情。”

季沉嫣：“不用了。”

顾东树却露出无奈的笑容，彻头彻尾的放松，一副拿季沉嫣没办法的样子。

作为普通人，他不理解哨兵对向导的执着。

但平生第一次，他觉得拥有向导真是一件幸事，就像忍耐了良久，终于被允许疼痛了。

—

ID卡缓缓让车门关闭。

04号车厢是狼藉的，狭窄的，却也成了暂时的安全之地，给了众人喘息的空间。

众人蜷缩在角落，互相舔舐着伤口，面上满是疲态。

安萌单独坐在角落，看到宁元息的尸体时，心头阵阵发冷。

她死瞪得尸体，右手止不住颤抖，将左手也按压上去，希望自己可以冷静下来。

“安萌？”

直至一个声音传来，安萌才赫然抬头望向了季沉嫣。

感觉她下一秒就要死了，又被人从寒窟里拽了出来。

安全感重新构筑。

安萌重重的舒展了一口气。

这一路而来，她见到季沉嫣做了太多向导无法做到的事，早就让她打开了心扉。

原来向导也可以主宰战局，也可以起关键性作用。

04号车厢布满枯萎的荆棘藤蔓，充满了久无人烟的坟地的气氛。

座椅上沾染了畸变生物的内脏，根本没办法坐人，潮腥气息扑鼻而来。

残留的痕迹，让安萌读懂了04号车厢经历了怎样激烈的战斗。

安萌不认为完全是马丁的功劳。

她隐晦的望向季沉嫣，心脏跳得犹若擂鼓，将藏在心里许久的疑惑问出口：“姐姐，你之前为什么要收集虫卵？”

季沉嫣干笑道：“那个啊……我父亲是季安国，我想收集着做研究。”

疑惑全部消失，安萌露出了笑容。

她庆幸自己问出了口。

果然有正当理由！

姐姐是向导，怎么可能跟感染源一样？

自己的恐惧，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季沉嫣：“我其实想拜托你一件事。”

安萌安静的看向了她，显得乖巧柔顺。

季沉嫣：“雷焱恐怕是力量透支，你帮我看着点。接下来，我们得突破03号车厢。”

没有其他向导，只能拜托安萌。

安萌瞬间坐直了身体，不仅是血肉，好似骨头都紧绷了起来：“好不容易安全了，就一直待在04号车厢，不行吗？”

顾东树本不欲插手她们的对话，站在很远的地方。

奈何安萌激烈的反应，惊动到了他。

顾东树凑近，压低声音：“离约定的车站不远了，如果列车进站，等待我们的就会是一场爆炸。如果谢哥和马丁赶不及，我们又完全将希望寄托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对于整个计划而言会是沉重打击。所以，哪怕是我一个人，也要赶在爆炸之前制服汪昊麟。”

安萌听到那个名字，抖得如筛子，陷入了极深的恐惧：“就，不能，让谢绝阁下，对付完感染源，再跟你们一起去吗？”

顾东树：“去02号车厢之前，我们是有汇合的打算。”

安萌：“那……”

顾东树蹲下身来，平视着安萌：“你害怕哨兵？放心吧，我是个普通人。”

听到了这句话后，安萌紧绷的身体才如干瘪的皮球一般松懈下来。

季沉嫣做出了决定：“我也跟你一起去。”

其实她明白的。

感染源分泌的特殊液体，可以消融钢铁车门。

如果不消灭它，哪怕是她们逃到了04号车厢，依旧免不了危险。

而唯一有能力消灭它的人，就只有谢绝了。

所以谢绝必须留下。

安萌害怕得攥紧了手心，放在了胸口处：“可是……”

季沉嫣：“曾经有个人跟我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每个人都如工蚁，前仆后继的赴死，只为了修正那或许仅有0.001%的偏差值，为的就是不让人类走向灭绝的命运’。当初的我只觉得深受冲击，并没有太多的想法，而真当我身处于生命线，刀即将从头顶掉下来，我才觉得必须去做。哪怕分担的，也仅有0.001%。”

她深思过了，顾东树的考虑也不无道理，被占的车厢还剩下03号、02号、01号，以及车头。

狄星淳就在03号车厢。

既然狄星淳故意钓鱼，应该不会做出过于敌对的举动。

最有可能突破的，就是03号车厢。

她很理智，并没有勉强自己。

安萌张了张嘴，又把想说的话给逼了回去。

姐姐明知道会有危险，仍然在承担。

回想起姐姐一意孤行的前往04号车厢对付宁元息，竟然还真的成功了，她就明白她的性格。

这一次，她的目标变为03号车厢。

顾东树无奈一笑，还总有些老父亲的欣慰：“或许你可以再等谢哥二十分钟，万一他没赶上的话，我们再单枪匹马闯一闯03号车厢。”

“是双枪匹马。”

季沉嫣理直气壮，故意做出要摊平的样子，“我才突破了04号车厢，当然要休息休息。”

三人不由的笑出了声。

紧张成这样，还要搞怪活跃气氛，这便是向导的温柔吧。

安萌：“汪昊麟……”

季沉嫣捕捉到了细节：“你……认识他？”

良久的沉默，出现在了两人中间。

暗沉的空气，倾吐着压抑，就像是有一层灰蒙蒙的网，铺天盖地的压在了她的身上。

安萌低下头，话语里塞满了虚软的气音：“我……其实……”

如果是以前，她会搪塞过去。

可一路上经历了那么多，她不愿再用过往的阴影，给其他人造成负担。

安萌咬咬牙，眼底一派血红：“汪昊麟是我的匹配哨兵。”

季沉嫣惊得像是脑子里炸开了一计响雷，愣愣的看向了她。

安萌畏缩着，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汪昊麟，29岁，被称为最有可能突破S级的十位A级哨兵。”

“末日45年了，向导诞生的头几年，并不是低匹配时代。汪昊麟出生在哨兵和向导匹配度还很高的时候，据说那年的平均匹配率足足到了70%。”

“然而汪昊麟前半生有多顺风，后半生就有多逆风。”

“他很幸运的找到了匹配向导，但在一次任务之中，他不顾劝导过度深入废土地带，最终加速了畸变进程。”

季沉嫣眼瞳失神：“他以前也濒临畸变过吗？”

“就像马丁额头留下的鳞片，他的身体也产生了一定的畸变化。他为了活下去，便强行开启了逆净化。”安萌眼眶晕红，染上薄薄水雾，“姐姐，你知道刻印关系里，是可以逆净化的吧？”

一般而言，净化只由向导开启。

但刻印关系带来诸多好处的同时，也带来了唯一的副作用。

逆净化。

哨兵可以索取。

季沉嫣沉重说：“没听过……刻印关系的哨兵，会……”

“可他就是这么做了！”

安萌展露出了强烈的反感和厌恶，“刻印关系在哨兵向导中，属于最神圣，最绝对，最稳固的关系，刻印下的哨兵和向导，是绝不可能抛弃彼此。”

汪昊麟，便是特例之一。

季沉嫣：“……”

顾东树：“……”

两人都说不出话来，毕竟汪昊麟挑衅的是多年以来的根本——哨向刻印！

季沉嫣：“然后呢？”

安萌不停的搓着自己的双肩，冻得嘴唇发紫。

“他背叛的匹配向导是我的亲姐姐，我的姐姐因过度逆净化而死，可死之前的遗言竟然是让所有人都不要怪罪他。”

“……就因为她爱他？”

季沉嫣：“……”

安萌发狠的说：“汪昊麟的报应很快就来了，低匹配的时代到了！他那几年发疯一般的想要找到第二个刻印向导，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刻印向导净化过，当然接受不了一般净化！那都是他活该！”

他远比一般哨兵感知到的净化违和更强。

刻印就是这样绝对的事情。

尝过一次，就会上瘾。

汪昊麟终于后悔了，却不是后悔一名向导为他而死，而是后悔余生都得忍受如刀割、重击般的净化。

安萌的眼底染上仇恨：“但上天就是那么不公平，明明许多哨兵还没有向导，偏偏这种恶人，可以第二次拥有自己的匹配向导。”

季沉嫣艰难的发问：“你和他的匹配……有多少？”

安萌说出了一个绝望的数字——

“83.1%。”

顾东树更加惊愕，他都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么高的数字了？

南部基地三年间，测出的最高匹配，才仅有71.2%。

顾东树仍然记得当初测出71.2%的场面，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互相拥抱，好似71.2%是一个救世主一般的数值。

而安萌测出来的匹配度，足足比当初高了10%。

顾东树都能想象那群人的嘴脸，该有多么狂热和欣喜若狂。

人类对于高匹配的追求是病态的。

季沉嫣：“那他知道你在车上吗？”

“当然不知道。”

安萌一阵后怕，“我们虽然做了一对一匹配，也只是军部的例行要求。没有拿到结果之前，汪昊麟和宁元息就出发执行任务了。因为是用装甲车运送封燃，而不是乘坐生命线，他比我更晚一步来到南部基地。而这个结果，也被我母亲强压下去了。”

她本来可以安然的待在西部基地，还是因外婆和父亲的忌日来到了南部基地。

列车沉重的喘着气，像是驮着货物的疲惫不堪的老马，不断向前奔驰着。

两旁的景色高速后退，像是被水泡过的画，只剩下了模糊的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