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老人无法按捺心情, 语气透着几分着急。

被迫中断的期待、梦中千万次的渴求，如今又在季沉嫣的身上实现了。

他情绪跌宕起伏得犹如坐过山车，灰蒙蒙的眼瞳里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甚至，季沉嫣和小绝的匹配度, 比他想象中更好。

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着他, 快、快！

在一片吵闹声中, 权月走到了他的面前, 恭敬的说道：“您想去匹配室吗？请让我来吧。”

老人恢复了些许清明：“你……好像是……？”

权月：“多谢您，还记得我。”

老人默许了权月的请求，轻轻摆了摆手，没有再让警备人员跟着自己。

权月便代替了警备队长，推着轮椅朝着匹配室走去。

机械区事件后，整个基地就极其容易断电。

孤重的黑暗轻易间塞满了角落, 使得向导保护协会的建筑物, 犹如蒙上了一层灰。

老人惆怅的说：“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权家的孩子。你小时候被检测出向导天赋, 当做向导养大，没想到最后却觉醒成了哨兵。”

权月语气淡淡：“因为这件事，我母亲多次大骂我没用，哪怕是当一个E级向导, 都比当A级哨兵强。”

老人：“她……那个时候到极限了吧？”

权月：“您也知道她是黑暗时代过来的哨兵吧？她找不到自己的向导，又看到我有向导天赋, 她就像是抓救命稻草一样的抓着我。”

老人叹声道，眼前浮现着许多往事：“你也别怪她。”

权月：“她都死了那么久, 早就不怪了。只是……黑暗时代过来的哨兵, 真是可悲啊。”

老人：“所以你才爱屋及乌, 感同身受？”

权月咬着下唇瓣, 又淡漠的松开。

在推动着轮椅缓慢的前行中, 她感受到铁块的咯手，寒冽接触到了表皮，便直窜到血肉之中。

“我有时候看着阁下和季沉嫣，偶尔会想，如果我的母亲也遇到了合适的向导，那该有多好。只可惜，她们那批哨兵，注定被时代抛弃，人人都骂她们是劣等品。”

老人不忍的说：“孩子，那你呢？不是在好几年前，你就得了五感失调症吗？”

五感失调症。

独属于哨兵的绝症。

必须要由高匹配的向导调控，才能一点点痊愈。

权月并未惊慌，神态沉着：“好在大多数失调的只有一样，有时候是味觉，有时候是触觉，有时候是嗅觉……”

当初权月接下‘护送季盼前往机械区’的任务，何尝不是因为知道了季沉嫣在机械区？

‘我想要她。’

那句话并不是假话。

但看谢绝阁下的样子，比她而言更加需要向导。

她还有机会，可以继续再找找高匹配的向导，而阁下就只能是季沉嫣。

如果季沉嫣受伤，亦或死亡，他便再也没有机会拥有向导了。

唯一、独有。

也只能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

老人：“我无法给你多少建议，但小绝同意让季沉嫣加入07小队，便是暂且同意了她成为07小队的公共向导，孩子，你试一试吧。”

试什么？

加入07小队？

权月双手握着轮椅的推杆，压抑着浓浓的痛苦：“我只想问问您，顾东树死了，这件事情跟您有关系吗？”

提起往事、五感失调症，都只让权月产生了微漠的情绪。

而‘顾东树’三个字，让所有一切都如岩浆一般浓烈了起来。

老人的眼神里染上了悲痛，微微蜷缩的干瘦身体，就像是被压了一块他无法承受的巨石：“我只是，没想到，设备会被打开。”

自从得到这个噩耗，他便时不时的产生幻觉。

顾东树也曾稚嫩的叫过他爷爷。

他的腿脚不好，幼年的顾东树也不贪玩儿，最喜欢趴在书房看书陪伴着他。

老人自认无愧于南部基地，将一生都奉献给了同胞，最亏待的反倒是他收养的顾不去和顾东树。

再多谩骂、误解，他都可以承担。

反正孑然一身，又有什么是扛不住的呢？

那个孩子是他唯一的私心。

老人念着：“东树……”

大厅那边正热闹的讨论着匹配，只有他满是寂寥，年迈的身体背负着厚重的阴影，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两边的对比太过明显，才将他的寂寥扩大。

权月瞥过头，眼底泛起了泪花。

“到了。”

匹配室的大门被开启，设备还未被打开，季沉嫣和谢绝被困在里面。

戚淮站到了黑暗里，也听到了两人方才的对话。

他的目光很轻，轻得承担不起任何情绪，像是快要消散的烟缕。

戚淮：“原来您也不是那么铁石心肠，我还以为您可以为了基地放弃一切，连自己养大的孩子都能牺牲。”

老人：“……”

戚淮：“您不珍惜顾不去的命，现在体会到什么叫难过了吗？”

老人胸口微弱的起伏，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也许正因身处于黑暗之中，往日压抑的感情，才得以施放。

“我又……”

“我又何尝不是痛彻心扉？”

作为基地负责人，老人憋了许久，才有一句的真情流露。

季沉嫣被困于设备，本来还想要推开舱门。

在听到了这一句后，她的眼底泛出了一片雾色，盈满了即将要掉落的眼泪。

而后——

她被谢绝握住了手。

季沉嫣朝着谢绝瞥去，发现他同样紧绷着背脊，克制又凶狠，像是一头即将扑人的野兽。

受到戚淮的话刺激的人，可不仅仅是她一个。

匹配室内摆满了电线，曲折蜿蜒，就像是房间的血管，乍一眼看去，又像是巨大的蜘蛛网，把所有人都束缚在里面。

压抑的氛围，随之蔓延。

戚淮一步步走到了老人的面前，同样的病躯，一副瘦削，一副年老。

戚淮弯下了腰，双手放到了轮椅上，同老人对视着：“可惜……都晚了。”

在他对基地彻底失望之前，没人让他见到希望。

因为顾不去和司晴，已经把一切都带走。

他在意的人，没有一个活下来。

生吞活剥般的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必须是他们？

老人冷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鼓动莉塔玩弄的哨兵，迫使她手里的哨兵暴走畸变，还引发机械区的感染。”

机械区感染源，就是莉塔手里的哨兵。

老人甚是心寒，虽说戚淮手无寸铁，拖着沉疴病躯，却极其擅长引发他人心底的恶。

季沉嫣的天赋是掌控他人情绪。

戚淮的天赋便是引导着人一步步堕落，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两人却完全不同。

无意和故意，怎可相提并论？

戚淮：“随便您怎么想吧。那您为什么不把我关到审讯室里？难道还顾念着那点儿亲情吗？”

老人面露痛苦：“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学生，不想再失去另一个学生。顾不去和司晴在去灯塔实验室之前，让我好好照看你，最终……还是……让你误入歧途。”

戚淮笑了笑：“歧途？或许吧。”

他受够了痛苦。

他们师生之间，或许可以你来我往，互相试探，但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戚淮凑到了老人耳朵面前：“您在三年前，交给西部基地负责人的报告，我已经知道了。”

老人猛地拉开了距离，目光复杂的看向了戚淮。

他们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最终还是反目成仇了。

老人：“你到底参与了多少！”

戚淮：“我的手可干干净净，否则您也不会抓不到把柄吧？”

老人：“……”

他或许真的是干干净净，不过其中一定有他在诱导。

三年前封燃入城，夏娃之卵的信息是谁泄露的？

三年后封燃再次入城，缓冲区的动乱又是谁制造的？

机械区，生命线……以及蛊惑听审会。

的确如小绝所言，听审会的人是蠢货，连被人当了枪都不知道！

老人痛心的捶胸：“你也，不至于要对季安国动手。”

戚淮：“我在乎的只有顾不去和司晴，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戚淮竟然承认了？

老人感受到了背后直窜到脑门的寒气，仿佛这一瞬间，目之所及全都在溃烂，人不像人，物不像物。

二人的谈话，传到了季沉嫣的耳朵里。

她死攥着自己的手，终于知晓了戚淮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太过用力，引起了谢绝的注意。

他将她的另一只手牵了过来，然后一根根的掰开了她攥紧到无法放松的手指。

双双对视之中，季沉嫣的心口像是被注入了一道暖流，令她渐渐软化和动容。

仿佛掰开的不是手指，而是她的心防。

外面的对话仍在继续——

戚淮：“我也劝过听审会的人了，他们还是铁了心要动手。”

老人猛烈的咳嗽了好几声，快要喘不过气。

他当然清楚，才没有立即下令抓捕。

戚淮从小便聪明绝顶，更趋近于无色，没有任何世俗的概念。

他喜欢的，便竭尽全力保护。

他不喜欢的，便冷漠如铁。除却顾不去和司晴之外，他看待任何人都没有半点感情。

戚淮自小缺失太多，并不会爱屋及乌。他维护顾不去和司晴，不代表会维护顾东树和季沉嫣。

纵使，这是顾不去和司晴的儿子和女儿。

他并没有多少仁慈之心。

作为指向标的两人死了，戚淮便也疯了。

老人：“季安国哪里招惹你了？”

戚淮：“这倒没有，也许是狄星淳和西部基地的接应说了点什么，导致了听审会非要对他下手吧。”

老人难以忍受，只觉喉咙里快要泛起呕吐感。

他还真是‘干净’啊。

戚淮：“不是很好吗？在我失去理智想要做出更多事情之前，就知晓了报告内容。那个日子快来临了吧？也不需要我再动手。”

老人表情僵硬，没能辩驳得了一个字。

权月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朝前走了两步，态度冷硬的说：“戚淮会长，请您自重！”

戚淮缓慢的立直了身躯。

权月松了一口气。

如果事态再严重下去，她或许真的要在向导保护协会发动异能了。

此刻匹配设备发出‘呜呜’响动声，向导保护协会的备用发电机启动。

电力就像是一抹甘霖，注入到了沙漠当中。

亮起来了。

设备、屏幕、灯光，一个接一个，以入侵之势要将黑暗驱散。

匹配数值又上涨了1%个点。

“58%……？”

老人从惊惧之中，将目光放到了那边。

他脸上尚未消散的痛苦，很快又被另一种情绪所覆盖。

——震惊。

他们的匹配，到底可以达到多少？

封燃是因为能力特殊，才能刻印30%的匹配向导。

但小绝的两项异能，都没有这种能力，难道真的只是偶然匹配高的吗？

[警告：超出阈值，精神体进化不完整，无法继续比对。]

[程序停止。]

一阵气压声响起，谢绝打开了舱门。

他仍坐在舱门里，淡漠的抬头扫视戚淮，气氛从凝重到尖锐，像是互相对抗的‘矛’与‘盾’。

季沉嫣连忙从里面钻了出来，朝着谢绝伸出了手。

谢绝这才将手搭在了季沉嫣的手上，缓慢的站起了身。

比起他看戚淮的表情，在对待季沉嫣的时候，犹如露出肚皮的大猫，十分温顺。

“小绝……”

老人额间渗满虚汗，呼吸也微弱了几分，仿佛行将朽木、大限已至。

谢绝观察到了这一幕，厉声道：“权月，先送老东西回去！叫医疗队！”

权月：“是！”

刚刚的插曲刺激了谢绝，使得谢绝再度尖利。

谢绝看向戚淮的目光里染满了杀意，压抑过的感情酝酿发酵，此刻爆发了出来。

他的周围散发着冰冷寒气，无数水珠凝成了冰珠，并模拟出冰刺的模样，尖头全都对准了戚淮。

戚淮的目光却不在谢绝身上，反倒望向一旁的季沉嫣。

“我们做个交换，怎么样？”

戚淮第二次说出这句话。

季沉嫣脑子嗡了一声，觉得戚淮无法理喻。

戚淮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他已经惹恼了谢绝啊！

可危险在他眼里不值一提，反倒优先选择了同她对话？

季沉嫣只觉寒气拂过了她的每一个毛孔，朝着内脏渗透了进来。

谢绝：“别听他的任何话！”

季沉嫣才回过神来，重重的点了下头。

戚淮淡笑：“驯服哨兵的办法有无数种，只要你想，他们会成为你手中最大的利器。你是向导，你有这个资格。”

季沉嫣：“你就是这么跟莉塔说的？”

戚淮：“我只是在教她如何给哨兵拴上狗链。”

季沉嫣：“那谢谢，我不需要。”

谢绝浑身散发着一股无法发泄的郁气，几乎下一秒就要暴起。

听到季沉嫣的话，他反倒像是被抚平了负面情绪一样。

戚淮看得深入，喃喃道：“咦……原来是这种模式。”

占据主导权的并非S级哨兵的谢绝，而是更为弱小的季沉嫣。

这才是……更为高级的驯服。

戚淮变得收敛，没再过火。

他提醒着谢绝：“向导净化量不够的滋味不好受吧？说到底她是B级，而你是S级，每次的净化都无异于杯水车薪、饮鸩止渴，你真的能够坚持下去？”

净化就是这样。

暴走率90%—60%十分简单。

但从60%开始就会逐渐困难。

谢绝：“你废话多？”

戚淮：“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会尝试自我调控，据说……已经有过一次的失衡期了？失衡期的到来，会引发哨兵感官紊乱，你暂时被封住了领域吧？”

季沉嫣猛地望向了谢绝：“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不论是第一次净化，还是第二次净化，她都感觉到有心无力，才造成了缺失的部分，必须谢绝自己弥补。

原来……自我调控失衡，会被封住‘领域’。

难怪在生命线上，谢绝一次都没使用过‘领域’。

啪——

一根冰刺砸向了戚淮，并使得电线破损。

电花迸溅，如夏日烟火，顷刻间照亮了房间。

“你挑拨的确很有一手嘛，再说一句，我对准的就不是电线，而是你了。”

谢绝的眉宇间染上浓重的黑暗，轻缓的声音如无形刺去的尖刀，“眼睛？脖颈？还是内脏？不如你选一选？”

戚淮：“……”

谢绝比想象中更难掌控。

难怪老师也只敢拿向导，而非用一般手段控制他。

真是一只疯狗。

匹配室内，很快便涌进来一大波人，将激烈的对峙冲淡。

戚淮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等设备修好，季沉嫣的精神体进化完整后，随时欢迎你们再来做匹配测试。”

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在转过身的一瞬间，他的表情便冷却下来，口袋里还存放着一张无法破解的芯片。

迟早有一日，他还会和季沉嫣对上。

不过，他会永恒铭记，季沉嫣是顾不去最好诠释者的事。

—

季沉嫣的双手牵住了谢绝。

肌肤相贴的温暖和柔软，正缓和着谢绝的情绪，正如谢绝方才对她做的那样。

冰刺重落于地，渐渐消融，每一颗都汇聚到了水杯当中，失去了威胁性。

季沉嫣担忧的说：“别冲动。”

谢绝自嘲：“毕竟我是人人痛骂的疯狗，咬咬人算什么？”

季沉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便被更多冲进匹配室的人给打断——

“啊啊啊，可惜没能看到最后，设备太不争气了！”

“58%了，前所未闻啊！”

“阁下，你们什么时候再来做匹配测试？”

那一双双狂热的眼神，就像是季沉嫣和谢绝之间，已经出现了全基地都渴求的高匹配一样。

往些年其他基地总笑话南部基地，说南部基地最高的匹配度，也就三年前测出来的70%。

现在季沉嫣一个，就打了无数个。

哪怕是只有58%，也是和S级匹配的58%！万里逢一，难能可见！

“长脸啊，这下看谁还敢嘲笑南部基地。”

“呜呜呜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匹配设备坏了，今天的测试结果不灵。”

“乌鸦嘴，说什么呢你！”

人多嘴杂，季沉嫣便将想说的话都吞了回去。

袁婉进入房间的时候，连连对谢绝说道：“阁下，虽然测试中止了，但还是得把今天的数值上报，可否随我过去记录？”

谢绝：“……”

季沉嫣朝着他轻声说道：“去吧。”

“啧，麻烦。”谢绝表面不满，装得不甘不愿的跟着离开了，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脚步轻快，哪怕暂时的58%，也是以往想都不敢想的数值。

季沉嫣：“……”

幼稚！

匹配室内塞满了人，又正在被一一清场，都被带到了大厅。

外面的天空落日和残霞交相辉映，像是霍霍燃烧的火焰，却无法冲淡建筑物内的阴冷。

莉塔缩在一侧，被远超过她的数值刺得无话可说。她还以为季沉嫣和谢绝的净化无比痛苦，谁曾想根本就不是那样。

58%啊，接近刻印的数，当然不会太痛苦！

莉塔面颊肌肉紧绷，满脑子都只有一件事——

季沉嫣和谢绝的匹配度，到底有多少？

难不成真的可以冲到60%？

不……不会的！

莫非……阁下要找的刻印向导，就是季沉嫣？

但以她对阁下的了解，若真是如此，他绝不会把自己的刻印向导，当做是队伍的公共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