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原本该是让人心怡的美景, 却成了司晴最后的葬身之地。

季沉嫣将马丁拖到了角落，却始终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僵硬得犹如一块石头。

巨大的阴霾笼罩在头顶, 许久她才缓慢的立直了身体，朝着那边望去——

尸骨横躺着被树根包裹, 交错难分, 好似肥料一般, 滋养着最上方的一朵肥硕而艳丽的花。

直到见到了尸骨, 季安国才彻底的垮了：“你竟然以这种姿态，被折磨了整整十年？”

季沉嫣同样无法接受, 趔趄的朝着前方走了几步。

她不慎摔在了地上，膝盖的疼痛正在提醒着她, 这并非是梦境。

哪怕没有记忆，在看到的尸骨一瞬间，心头的痛苦也如火山喷发般引爆了出来。

“戚淮说什么被困了十年，原来不是被困了十年，而是……”

季沉嫣连一个‘死’字，都无法说出口。

记忆被深深刺激, 让季沉嫣的大脑犹如针扎，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可夏娃之卵在阻碍她, 不让她想起来。

记忆是组成一个人的人格，它想要占据她, 自然不会放纵她想起来。

季沉嫣神色恍惚：“为什么，她……会在里面, 那些到底是什么？”

季安国压弯的身体犹如一座拱桥, 痛苦的说：“……植物类畸变种的种植园, 被他们称之为‘生态’。”

季沉嫣：“他们是谁！？”

“顾不去。”

季安国的喉咙里憋出一句话, “还有……傅衍。”

季沉嫣遍体生寒，不可思议的看向了他。

傅衍竟然也知道一部分灯塔实验室的事情？

“你还有什么在瞒着我？”

季安国：“……”

季沉嫣眼眶赤红：“说啊！”

‘中心点和控制点’、‘畸变种和花’。

她在极其年幼的时候，就听过母亲说过这番话。

这是季沉嫣唯一想起来的事情了。

季安国撕心裂肺的说：“当初顾不去从灯塔实验室回来的第一站，便是在CX123中间观测点，我知道的时间并不比你早多少。”

季沉嫣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当初在CX123中间观测点，傅衍不光找她谈过，也找父亲谈过。

“那……他向你透露了多少？”

季安国无力的立直身体，镜片沾湿了雾花：“初始感染物的存放点是假的，看到那朵花了吗？应该是在它的正下方房间。”

季沉嫣艰难的望向那边，如果她记住的构造图没有错，地下二楼的生态园大得整整占据了八个房间，而千辛万苦得到的坐标，和傅衍透露的信息，相差了一个房间。

季沉嫣：“那坐标……岂不是没有用了？”

季安国苦涩的摇头：“傅衍不知道坐标，他只说了是在花的下面。你不拿到坐标点，知道了信息也没有任何用处。”

“还真够缜密。”

季沉嫣不禁嘲讽。

“是啊。”季安国压抑过度的情绪，全面爆发了出来，“中心点和控制点，是灯塔实验室45年前的研究方向。他们早就心知肚明，却还是把我留下，故意想让我接过这项研究？该死！该死！”

所有人都是这场庞大布局里的棋子，个人的命运被牺牲于大局，成为时代的一粒沙尘。有人甘之如饴，欣然赴死；有人痛苦不堪，挣扎求存。

季沉嫣心头刺痛：“你都这样了，妈妈也这样了，可我还是没有记忆，你真的觉得无所谓吗？”

她之前从来没有在乎过这一点，可现在却厌恶起来了。

季安国激动的神色瞬间降温，变得心死如灰。

他无力去做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失去夏娃之卵，就意味着她会失去生命，所以他情愿她一无所知。

“你……记不起来，也好。”

季沉嫣被刺痛，心脏被扎入了一根无法拔出的细针。

她不甘心！

季沉嫣置气般的走进了生态园，将手放到了橱窗上面。

[叮——]

[符合标准，请通行。]

生态园所存不多的微弱电量，终于为季沉嫣耗尽。

植物身上的绿光，犹如稀疏的星点，随后亮如明月，使得整个生态园都亮了起来。

厚重的玻璃缓慢敞开，一条蜿蜒的石子路赫然映入眼帘，直通司晴的身边。

所有的步骤，都犹如在恭迎着她。

季沉嫣面露惊愕，尝试着踏出半只脚。

季安国：“沉嫣，你等等……！！”

初步尝试后，季沉嫣发现并没有刺激植物类畸变种苏醒，更加坚定的走了进去。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绝不能放过！

“我不会停下的。”

“这于我而言，不光是知道真相。为了基地，为了未来，那些大话对我而言毫无实感。我想要知道的是季沉嫣这个人的意义。”

季安国僵在原地，好像类似的话，多年前也听过。

他以为季沉嫣胆小、谨慎、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性格像他；直至最后，他却发现她的表核坚强而温柔，更像妻子。

季安国没有再阻止，低头恍惚的看着自己。

女儿尚能如此，他又做好了什么呢？

踏入生态园后，季沉嫣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凉意，那些植物好似一只只眼睛，正在紧盯着她。

扑面而来的潮腥气息，仿佛这些植物的排泄物。

天花板不停跌落着细小的碎石块，年迈的建筑物不堪重负，仿佛随时都会塌陷。

季沉嫣终于来到了尸骨的旁边，蹲下身看到了司晴手中紧握的铭牌。

A3277。

A开头的任务为头等，这是南部基地定下的规矩。

季沉嫣一瞬间变得无力，绕开了缠在尸骨上的树根，然后掰开了对方的手心。

季沉嫣几乎不敢细看这具尸骨，哽咽的将铭牌接了过来：“你还没有完成这个任务吗？竟然握得这么紧？”

季安国也忍痛进入了生态园，蹲在妻子的身旁，翻找着她的背包。

“……食物和水都没了，她不是立即死的，而是被困死的。”

越是翻开真相，越觉得血淋淋。

司晴遭遇的一切，光是想一想便会撕心裂肺的疼痛。

季沉嫣突然发现了树根深处的东西：“爸……你看，好像是通讯表！”

季安国小心翼翼的伸出了手，将东西掏了出来，重启之后便手指微颤的按下了播放键。

嘈杂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太好了，终于找到编号②的初始感染物了！”

“司晴，可有你的！在出发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只是来找夏娃之卵的，殊不知夏娃之卵和线虫都是我们的目标。这两种初始感染物密不可分，我们要探寻的恰恰是其中的联系。中心点和控制点——将成为未来人类和畸变种之间的关系！根本上解决人类的生存问题！”

对话？

季沉嫣瞪大了眼，突然认出了这个男声。

她在生命线的车站曾听到过，是顾不去！

繁衍季是为了刺激哨兵兽性，让哨兵在畸变和人性之中保持最佳值，以此来对抗日渐强大的畸变种。

在今天之前，季沉嫣都认为，这才是

顾不去的目标

直至听到这段对话后，季沉嫣才明白，顾不去的目标是更大更宽广的未来。

但夏娃之卵只此一颗，作用也仅能二选一。

在夏娃之卵的完美适配者没出现之前，便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劣等的一种，便成了繁衍季。

而她——就是顾不去、司晴、傅衍、乃至郑先铭，等待了整整十年的人。

这便是，整个南部基地的秘密。

季沉嫣捂住了嘴唇，面带震惊的说：“终于……串联了起来。”

沉寂了片刻后，通讯表中又有新的一段对话响起——

顾不去：“你见到地下二楼的生态园了吗？那就是灯塔实验室的人员一直在探寻的方向。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吗？线虫是被夏娃之卵的虫卵喂养繁殖的！”

司晴：“它们是哺育的关系吗？”

顾不去：“不！更高级！他们真的完美实现了流传中的话，中心点和控制点，畸变种和花。”

司晴：“……难道编号②的初始感染物完美适配者，就是S级哨兵谢绝？45年前他们就找到了？”

顾不去：“当然！哈哈哈哈，现在只差最后一环——夏娃之卵的完美适配者了。等回基地之后，哪怕倾全体哨兵们之力，我也要探索出答案！”

司晴：“那不就是让哨兵成为牺牲品吗？”

顾不去：“……哪怕是牺牲品，我也一定会让自己成为第一个！在我成为哨兵后，就一直觉得该有那么一天。这个世界因哨兵的畸变而乱，也应该用我们的双肩担起来。”

对话略微停顿，两人好似遇上了什么危险，密集的枪声响了起来。

咚咚咚。

心跳快要蹦出身躯，季沉嫣的心情也随着对话而紧张。

司晴：“是……感染生物浪潮？已经蔓延到灯塔实验室内部了吗？污染越来越高，看来是它们聚集的原因！”

顾不去：“走啊！三楼那是唯一的出口了！”

司晴：“可我们的任务呢？”

顾不去：“我把夏娃之卵带出去，但移动编号②的初始感染物，就必须牺牲其中一颗夏娃之卵承担运载。它的属性，就决定了离皮肉则死。”

司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顾不去：“但凡有别的办法，我们能来这个鬼地方！？不要犹豫，司晴。”

司晴：“可牺牲一颗夏娃之卵，夏娃之卵就无法完整，哪怕找到它的完美适应者，那个人也迟早会成为感染源！”

滋滋滋——

简短的杂音传来，设备因太过年老而丢失了一段。

一个突兀而稚嫩的声音，正在拼命呼喊。

“司晴，为什么骗我？跟我们一起离开，求求你！我们都是哨兵，不需要你一个向导去引开那些感染生物！”

“你不是说，只要我答应用身体运送编号②的初始感染物，你就跟我一起回去吗？”

良久的沉默停留在了季沉嫣和季安国之间，两人都能从这番对话里，想象到当年的惊心动魄。

季沉嫣：“是屈长潇。”

季安国心口发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季沉嫣一惊：“等等，好像里面还有声音！”

长久的安静之后，便是司晴的个人独白。

“被困第一天？”

“灯塔实验室的感染生物太多了，他们两个已经面临畸变，我的净化量已无法跟上，再也无法提供助力。我自愿……放弃逃生，为他们争取了一线生机，引开那群感染生物。”

“但可惜的是，在交接的时候我们都太过慌乱，最后一颗夏娃之卵还是没能让顾不去带出去。”

“我将以生命发誓，让

它不被‘消化’。”

“被困第五天。”

“食物吃光了，水也喝光了。”

“但我同样得到了收获，发现了一个事关S级哨兵谢绝的秘密。那份资料和自我调控的资料，一同存放在了地下三楼。”

“也许是我身上携带夏娃之卵的缘故，没有被感染生物察觉，让我有了足够的时间进行解读。”

季沉嫣睁大了眼，猛地回过头看向入口。

原来检测合格，是因为她的体内有夏娃之卵！

她顿时一阵后怕，真是差一环都会万劫不复。

所有的巧合，构筑了她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