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机械区, 检测点A。
远天的云堆像是一块铅灰色的厚铁,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远处是一座大桥,被两边汹涌的波涛无情拍打。
大桥桥面被军方横向拦截, 围起了荆棘的铁丝栅栏, 架起的机关枪枪口威胁般的对准了机械区的逃生人员。
“重复一遍,大家有序过桥, 各自接受检测!”
马丁站在装甲车上,拿着喇叭不停大喊,嗓音异常嘶哑。
数辆装甲车如钢铁守卫般矗立在桥的另一头,直射的车灯照出了细密的雨雾, 桥面的鲜血多得快要无法冲刷干净。
风太大了。
吹得人东倒西歪。
顾东树凭借坚强的意志力抵达了检测点A,身上还扛着一个仍处于昏迷中的季盼。
顾东树看到了马丁,正要打招呼,身体便被人从后方狠狠撞击了一下。
“检测点B被毁了!!”
男人满脸胡茬,血色全失的喊道。
原本有序的队伍,蓦然发出了骚动:“什么?”
“还记得05号工厂的那只畸变种吗?刚才它从监测点B冲了出去,逃到城外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大批检测点B的逃生人员,都要涌入到我们检测点A来。”
“可距离毒气施放, 还剩最后一个半小时了, 那么多人根本检测不完, 怎么办?”
会有牺牲者。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点。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机械区?”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一时之间, 群情激愤。
强行维持的秩序, 在顷刻间被毁。
眼看着事态失控, 马丁紧握喇叭的手都在隐隐泛白。
该怎么办?
马丁被冲过来的人群逼到了极致,他在脑海里大喊, 快行动起来啊, 该开枪就开枪, 杀鸡儆猴!
但……他们是同胞。
‘同胞’二字宛如压在身上的大山,使得马丁眼瞳充血,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事态变得更加紧急,对立也越发尖锐。
无数士兵手指放到了扳机上,等待着大清洗的命令。
宛若神降般——
‘碰’的一声枪响传来。
顾东树朝天举着手/枪,枪口冒出一丝淡烟,语气冷酷无情:“在没有接受检测之前,谁也不准浑水摸鱼。”
马丁喉头噎住,喊出了那句话:“长官!!”
数量装甲车的灯光,全打在了顾东树的身上,将他完全包裹在强光当中。
他狼狈、脱力、走得跌跌撞撞。
原本推推嚷嚷的人群,在瞧见他身上的伤口时,瞬间失了声音。
顾东树的右手不正常的下垂,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滑落,带着季盼一步步向前。
风太大了,不停的拍打着桥面,就像是要朝着顾东树压迫而来。
所有人都在退让。
自动分开成两行。
血珠啪嗒啪嗒砸击在地面,在顾东树走过的地方,已经形成一条路痕。
这几米无疑是缓慢的。
却撞击般的落在他们心头。
几分钟后,顾东树终于来到了军部设置的监测口,将季盼交给了他们:“这是一位向导……好好帮她做监测。”
“啊,是!”
全身防护的检测人员瞬间站起身,朝着顾东树敬了一个礼。
马丁三两下跳下了装甲车:“长官,你怎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顾东树没有回答。
他接过马丁手中的喇叭,指节捏得发白,平静的陈述道:“你不敢负责,我来负责。”
长官看出了他的软弱。
马丁觉得羞愧,面色涨红一片。
顾东树举起喇叭,宛若一台精准运行的机器:“谁敢越线,格杀勿论。你们的命是命,我们身后一百三十万同胞的命也是命。”
喇叭上沾染了许多血痕,就像是他说出这句话的重量。
所有人都退了一步。
是被顾东树所震慑。
马丁连忙补上:“我们会派一小队人赶往检测点B,在最短速度里带回检测物质和检测人员,会安排更多的人进行检测!你们这样只会耽误时间,毫无意义!”
众人:“……”
他们看向了顾东树,知道他地支的名号。
听到这些话之后,他们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混乱的秩序恢复了。
顾东树呼吸间都是血腥气,仍强撑着一口气。他并没有立即接受治疗,而是守在了检测口。
马丁悬吊的心松懈下来:“长官,那位之前跟我说,如果看到你从机械区出来,就通知你过去找他。”
那位?
顾东树眼神微闪,在检测合格之后,便径直的穿过了装甲车群,踏上了桥面。
狂风骤雨,幽深长夜。
桥面被河水拍打,在夜风中摇摇欲塌。
雨大了。
这样的雨,应当能熄灭05号工厂的大火,电力设备将最大程度的保留下来。
顾东树的脸上失去了任何表情,就像是一副褪去了鲜艳色调的古画,跟谢绝和季沉嫣在一起时的所有情绪,全都深深藏匿了起来。
他似乎连疼痛也没有感觉了。
片刻之后,顾东树来到了桥的另一面。
那是一栋陈旧的建筑物,上面泥垢重重,好似无法清洗干净,只余下这样触目惊心的痕迹。
警卫团严防护卫,在见到顾东树时,恭敬的说道:“您终于来了,请进。”
待房门开启,顾东树缓慢踩了进去,来到了二楼的书房。
他眉眼低顺的说:“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屋内是临时搭建的指挥台,极其简陋的欧式装修,设备、沙发、以及放置了大批资料的桌子。
陈年泥垢的厚窗前,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
老人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几页薄薄的纸:“现在连爷爷也不肯叫了?”
顾东树:“没有血缘的爷爷?”
说罢,气氛陷入死寂。
十年前的流血事件后,老人的得意门生顾不去死亡,他便收养了顾东树。
给予他庇护,赋予他成长,无非是想让顾东树取代年迈的他,撑起偌大的南部基地。
可惜,他们的感情并不好。
老人叹了口气:“小绝呢?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顾东树:“谢哥去01号工厂了。”
老人:“以他那个性格,竟然肯乖乖去01号工厂?”
他沉默的思索了起来,眼神瞬间锐利如寒刃。
夜雨渐大,淅淅沥沥的滴答声,好似要直入内心。
老人浑浊的眼瞳里迸发出一丝精光:“是谁影响到了他吗?”
季盼?
他们精心照顾,精心保护的季盼,终于不负期望。
看来当初预料得不错,季盼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万里挑一。
独一无二。
顾东树气压低沉:“你到底在背后计划什么?”
话音刚落,便听到了‘咚’的一声。
原来在书架之后,还有一个人。
是季安国。
顾东树十分不爽:“原来你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只在乎季盼呢。竟然亲生女儿被带走了这么久,都不想办法营救。”
分明他就是绑架的那个人,如今经历了这么一遭,却完完全全站在了季沉嫣的角度,反倒为季安国的不作为感到不忿和委屈。
不就是个等级吗?
季沉嫣哪里比季盼差?
季安国:“……”
这三年,他的确对不起女儿。
甚至因为他的原因,让季沉嫣受到了许多无妄之灾。
季安国:“不是你带走她的吗?”
“是啊,我带走的,这一点等季沉嫣从机械区出来之后,我会郑重向她道歉。”
“不过我很想问问,让季沉嫣成为残缺向导的哨兵究竟是谁?为什么设置为最高机密?连我也没有访问权限。”
话到一半,顾东树又观察着老人,“而你,又为什么放任封燃进城?”
老人:“是封燃。”
顾东树:“……什么?”
他瞬间反应了过来,眼神微微失神。
“封燃!!!”
顾东树的表情从惊愕到凝固,根本就没料到三年前让季沉嫣变成残缺向导的人……
竟然会是封燃?
顾东树猛地上前,极快的来到老人面前,用寒星般的眼瞳弯腰直视着他:“拿季盼牵制谢哥,又想拿季沉嫣牵制封燃?你还真是把人利用得彻底!”
老人却显得丝毫没有波动,好似一口幽深古井。
“东树,你不是最理智的吗?你要明白,这是末日!”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
“人和人之间并不能传染畸变。”
“人和畸变种、普遍种之间可以。”
“人和感染源的动植物也可以。”
“大自然的一切对人类而言都是猛毒。”
“这便是现在的地球。”
“末日下的地球。”
“因此,我们需要为人类留下更多的底牌。”
顾东树:“理智……理智……”
他喃喃自语,忽而惊觉自己多年来,也染上了和老人同样的行为逻辑。
他最不想变成这样的人,却到底还是变成了这样的人。
并且,他觉得无比正确。
顾东树受到了打击一般,不再弯腰死拽着轮椅,朝后跌了一步。
顾东树充满了讽刺的看着他,好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我父亲,是不是也死在这种理由上面?”
老人:“……”
不可调和的矛盾。
这便是报应吧。
但他仍旧没有后悔,人类文明高于一切,哪怕牺牲的是他自己的命,他也绝不动摇信仰。
时间一点点流逝,房间内的三人都变得安静。
窗外的雨丝变大,连成了雨幕,仿佛是在挤压着天地的空间。
在这样的风雨飘摇之下,老人的背脊被压得弯曲。
[叮——]
老人的通讯录上,突然接到了一条消息。
看似简单的传信,打破了三人之间的宁静。
[向导季盼检测结果:无感染粒子。]
[但向导季盼状态极差,需要进一步检测,请求下一步指令。]
原本气势所剩无几的老人,在那一刻气势瞬间沉厚、阴冷,如同卷起的乱云。
“你带了季盼从机械区出来,那小绝怎么办?”
顾东树:“什么怎么办?”
老人的声线黏浊而缓慢:“小绝的状态不稳,还需要再次净化。”
顾东树:“谢哥是经历黑暗时代的哨兵,根本无法接受普通向导的净化。”
老人:“季盼不一样。”
顾东树终于明白了,不由冷笑一声:“这就是你让权月送季盼过去的理由?判断她就是谢哥刻印的向导?可惜,谢哥根本不接受季盼的净化。”
什、什么?
老人的眼神一瞬间失神。
比他反应更大的,则是旁边的季安国。
“不可能!”
季安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激了,便只得闭上了嘴。
自从机械区发现骚乱后,他便心神不宁,没想到顾东树竟带来了一个重磅炸弹般的消息。
季安国嘴唇不停的打颤,似乎联想到了什么,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慌。
顾东树忽而察觉到了几分怪异:“季博士,你怎么了?”
他原本想说出季盼不是谢哥刻印的向导的话。
但看到两人奇怪的反应时,却选择了观望。
老人打断了他的话:“行了,你也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好好回去治疗吧。”
顾东树:“你们还没回答我,为什么那么笃定谢哥刻印的向导就是季盼?万一错了呢?你们这是害他!”
老人眼神微冷:“够了。”
说罢,他又低声的咳嗽了许久。
“从十年前的流血事件起,我们解封了谢绝的冷冻舱,他便犹如顾家养子般的存在,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对他有感情,我就没有感情吗?”
“我还没追究你,强行带走一个向导的罪名,你反倒过来怪罪我了?”
顾东树:“……”
严厉之后,老人的态度又立即缓和:“季沉嫣呢?”
提起这个名字后,季安国的态度明显出现变化。
他的呼吸急促,生出了紧张。
顾东树:“季沉嫣不过是个残缺向导!她制服不了封燃!”
老人咳嗽声更大:“能不能制服,不是你说了算,而是季沉嫣说了算。”
东树的态度太不一样。
亲疏分明。
季沉嫣甚至压过了他一头。
老人:“除了小绝,你以前不会袒护任何人,你喜欢她?”
“并不。”
顾东树回答得极快,“只是……从她身上找到了点什么。”
两人越是讨论季沉嫣,季安国的表情便越难看。
他在害怕。
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害怕。
季安国甚至不敢深入去想,仿佛去猜一猜,就要得到一个令他肝胆欲裂的答案。
老人:“你先去休息吧,我会派一队人进去,救出两名向导。”
顾东树实在没有体力,忍了又忍。
为了南部基地,他是打算将季沉嫣吞下夏娃之卵的事报告出去的。
而如今顾东树产生了迟疑,不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使得他心里的天平正在向着季沉嫣偏移。
他必须得再观望一阵。
顾东树:“那你就快一些,我可不想向导受到伤害。”
良久的寂静。
屋外的雨大得出奇,每一颗都宛若石子,要将地面都砸得崩裂。
惊雷终于闪起,一道极强得亮光,好似要割裂三人。
老人:“你……出去吧。”
顾东树这才退出了房间。
屋内静悄悄的,只剩下季安国和老人。
老人将轮椅推到书桌前,将手里的资料摊在了桌面上:“听了那些话,有想说的吗?”
季安国的身体压得极低,背脊几乎要呈现弯曲拱形。
台灯微弱的暖光,将他的影子拉长。
老人:“三年前,你说你研究失败,导致那颗夏娃之卵意外枯萎,我贬你去缓冲区当检测员,便是为了我们下一步的棋。”
季安国:“……我明白。”
“但现在,你也听到了,小绝完全不理会季盼啊。”
老人狠狠的咳嗽起来,似乎要将肺都咳出来,越是这种下雨天气,他的陈年旧伤就会越发难受。
季安国:“……”
对方的话,迫使季安国不得不去猜想,撕开那道不愿撕开的真相。
他大约猜到了一二。
那一日,他在野外发现季沉嫣,只认为她又擅自跑出去了。
哪知道,竟然是季盼使了鬼。
替代。
季安国眼瞳充了血,生出了万般的后悔。
他的女儿,到底受了多少苦?
竟然在那么早的时候,她就经历了九死一生。
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