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06号车厢上是形形色色的人, 或男、或女、或健康、或病残，此刻他们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表情里充满了克制和愤恨。

季沉嫣却无法顾及其他人。

滚烫的触感，导电般的从手指传到心口, 使得她身体的每一寸感官, 都在争先恐后的回应。

对方, 正在试图捕捉她的精神丝。

炙热的、躁动的某样感情, 正在脑海里蔓延, 这是刻印带来的影响, 尤其是刻印的第三阶段。

季沉嫣咬了一下嘴唇, 轻微的疼痛帮助了她清醒过来。

随后，她抽出了自己的手, 隐晦的瞪了他一眼。

她不该做这种事。

尤其是在知晓刻印的第三阶段会带来影响后，便更应该克制，而不是放纵下去。

谢绝的眼里明晃晃的荡开恶劣和笑意，像是一团非要席卷对方的野火，拖拽着靠近他的人沉沦。

他的指尖在她的掌心轻触，缓慢的写下了一行字——

[不是你说的, 不要坠落下去, 让我抓住你吗？]

[我当然要照办。]

季沉嫣：“……”

第二次净化时说过的话, 竟然被他记得这么牢？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头扩散，像是被烙红的铁烫了一下。

这家伙究竟想做什么？

单纯的发疯？

若对方是个正常人, 她或许会以正常人的角度去揣测他的行动, 可明显不需要深想，谢绝一定是单纯的想做而已。

难道……发现她了？

季沉嫣眼瞳微缩, 终于找到了谢绝行为的支点——

他在试探她。

季沉嫣重新回归理智, 试探二字就如一盆凉水, 顷刻间便将刻印带来的生理反应浇灭。

不得不说，她能这么快平静，一大半归功于刻印所带来的影响。

刻印中的哨兵向导，能良好的反馈正向情绪。

两人的互动没有引起他人注意，看到季沉嫣低头的模样，恶徒们也仅是觉得她在害怕而已。

不知听到了什么，卓钧凡一把扯下了耳机：“军部的哨兵到了，给我神经绷紧一点！”

二十分钟还没到，马丁和雷焱便要赶过来了。

不同于这群亡命之徒的紧张凝重，车厢内约莫三四十名乘客，都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太好了。”

“我们上车一个多小时了，总算有了些进展。”

“就知道军部不会放弃我们！”

卓钧凡刷了一下ID卡，06号车厢的车门便从内部缓缓打开，每节车厢的ID卡都是独一份，就像是钥匙和锁，分别交由不同的人保管，因此前往车头极难。

一行人从05号车厢步入此处，果真是马丁和雷焱。

卓钧凡：“军部还真是锲而不舍呢，非要送两个哨兵上来。”

马丁没有去接他的找茬。

他看着瘦削了不少，听审会的事令他受到了许多磋磨。

深褐色的微卷头发削弱了长相中的阴沉，他穿着军部制服，显得细腰窄臀，颇具肌肉线条感。

马丁缓慢扫过了乘客，目光落到了两位向导的身上。

马丁几步走了过去：“没事吧？”

安萌眼眶发红的轻点了一下头，对自己没有及时上报的事自责不已。

马丁：“K11768列车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即将通过南部基地的三重闸门。接下来的路程，由我和雷炎拼死护卫。”

他不敢看季沉嫣。

毕竟，在场的向导都属于低级向导，也没有加入队伍。

倘若被人得知季沉嫣是07队伍的公共向导，她的处境会变得危险。

而她也会成为本次博弈中，最最重要的筹码。

季沉嫣假装不认识的问：“到底什么时候他们才会放我们下车？”

马丁：“三个半小时后，列车将经过一个车站，我们商量好了，会在……”

马丁正说着话，打算自然的瞥过头来。

没想到刚把目光放到季沉嫣身边时，马丁便彻底的僵硬了。

阁阁阁……下？！

不怪马丁一眼就认出了谢绝，乃是他身上的装备过于特殊。

当初定下谢绝会在‘一个小时二十分钟’上车，是经过了严密的计算，也是谢绝借用药液的帮助，可以自我调控暴走的时间。

分明还没到点呢，阁下就已经登车了？

马丁在上车之前就想过一系列的智斗、激烈的对战，全都在脑子里推演好了，却怎么也没想到会见到谢绝。

脸疼得厉害。

马丁黑沉着脸，都想要骂娘了。

卓钧凡捕捉到了他的僵硬：“怎么了？”

马丁顺机应变：“你们给出了十位向导的名额，现在这里怎么只剩下两个？”

卓钧凡意味深长的说：“总不能一下子把底牌露出来？还有两个……自然在02号车厢。”

季沉嫣：“……”

02号车厢？汪昊麟在的地方？

设备里的第三颗夏娃之卵，就是她本次的目标。

虽说手上还留着四颗虫卵，但仍旧是不够的。从之前吃过的经验来看，夏娃之卵的一级子卵永远是最优先。

马丁：“呵，你们可真够卑鄙。”

卓钧凡：“听说马丁长官也厌恶向导，还受到了听审会不公正的待遇，怎么一上车就开始爱护起向导了？”

马丁眼底闪烁着复杂的光：“当然讨厌。”

讨厌向导，却更讨厌这群人。

卓钧凡充满恶意的低笑了一声，将布满疤痕的手伸了过来：“马丁长官，希望我们能愉快的渡过接下来的三个半小时。”

马丁：“……”

卓钧凡：“放心吧，我不会食言的。现在列车尚未穿过三重闸门，等离开南部基地后，我自然会带你去02号车厢。”

听到他的话，马丁和雷焱暂且按捺不动，悄然间坐到了两名向导后面。

时间悄然流逝，静得不再有任何声音。

所有人都紧绷了起来，尽量缓和着过于急促的喘息，好留意周围细微的风吹草动。

在列车行驶的过程中，马丁悄然间再度将目光，隐晦的放到了谢绝身上——

阁下明显是还处于自我调控状态。

虽然被机械装覆盖了全身，挡住了里面的构造，但身体里的软管都没拔下来吧？

难怪恶徒们没有检查，是因为早在军部和他们僵持的四十分钟里，阁下就假装乘客上车了。

马丁深吸一口气，奉劝自己要冷静。

如此任性的S级哨兵，也就只有他谢绝一人了。

不过，阁下为什么要冒险？

马丁好似想到了什么，心头卷起翻涌的巨浪，又痛咬了一下舌尖，猛地望向了座椅的另一人。

季沉嫣！

都把人家队伍的公共向导掳走了，也别怪07小队采取报复性措施。

恐怕不光是谢绝阁下，顾中校在得知季沉嫣掳上列车的那一瞬间，便发起了小队最高任务，天干之一的禹双成也行动了。

对，一定是这样！

得知了真相的马丁嘴角抽了好几下，恶徒们是真不清楚自己对谁下了手！

季沉嫣转过头去：“你刚才的话，怎么只说了一半？”

马丁咳嗽了一声：“我的意思是，三个半小时后，会途经第一个车站，军部和他们商量好了，要在那个地方放行。”

安萌眼神发亮：“太好了！”

听到马丁带来的消息，乘客们沉重的表情才有所放晴，恨不得列车马上行驶到车站。

季沉嫣轻抿了一下唇，总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西部基地的哨兵，大约只愿放走几个最愚昧的人，好让他们把生命线被占是恶徒们做的事宣扬出去，这样便能把嫌疑推得一干二净。

如果坐以待毙，车上的大部分人都会死。

与此同时，列车开始加速。

地点来到了最引人注目的三重闸门，即将离开人类基地，前往更危险的野外。

从厚重的玻璃窗看出去，雨尚未停，天却亮了。

可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一片，宛若打翻的调色盘。乌云如同阴霾一般，整个世界都被弄脏，再也无法擦干净。

厚重的闸门缓慢开启，若是开启三重，总共需要花费长达六分钟的时间。

恶徒们脸上皆是喜悦，好似长期以来紧绷的神经便要松懈下去。

然而——

列车穿行了一半，却突然一个急刹。

车厢里所有的屏幕都从绿色变为了红色，上面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感叹号。

[错误、错误、错误。]

不停响起的机械音，让原本的稳定变得不安。

“出什么事了？难不成军部算计我们？”

“该死，我们手里有人质，他们就不害怕吗？”

“快开啊，为什么停了！”

滋滋滋。

之前一直没有开启的列车广播，突然间发出了高频段的响声，噪音直接传到了外面。

无数南部基地的守门人听到了这些。

是暗号。

列车长在传递着信息。

反应过来的恶徒们，很快便冲开了车头的门，这里是唯一没有特殊门设计的地方，就是害怕列车操控室出事，列车当场停下来。

“老东西，你在传达什么呢！”

广播内的声音，让06号车厢内的乘客全都收敛了喜悦，屏住了呼吸聆听着。

季沉嫣拧眉看向上方，好似可以从广播直视到车头里发生的事情一般。那细微的声音，宛若一条无形的巨蟒，把她越缠越紧。

剧烈的击打声从广播里传来，还伴随着受害者痛苦的抽气。

列车长在被人施暴的过程中，仍旧死死用身体压住了广播按钮，没有让这段广播停止。

在剧痛当中，列车长仍旧保持着沉稳的语气：“对不起，我无法再前行了。”

开了一辈子列车的列车长，有朝一日告诉所有人，他不愿再前行一步。

沉重的感情笼罩在季沉嫣心间，像是一片浓厚的乌云。

对方的每一个字，都砸在她的耳膜里。

车厢里没有监控，怕是因为监控早就被列车长破坏了。

列车长：“生命线十天只开一次，每一寸的轨道，都被染过鲜血。我们拼尽生命，为的是连接人类未来。这群恶徒不配，他们只会弄脏这条轨道。”

季沉嫣：“……”

人类死伤最多的地方，其实并非从野外回城，反倒是这条生命线。

45年，已经太久太久了。

十几万，乃至几十万人的重量。

他们怎配强占？

广播里又传出了撕扯和混乱，随着一声枪响，列车长喘着粗气的喊：“不要给恶徒同情，这是对逝者的不敬，咳咳咳……他们，许多人都有感染症状。从03号车厢起，我见到了曾在感染区看到过的场景，没有穿防护衣从03号车厢经过的我，也出现了感染。”

列车长奄奄一息，仿佛身体某些地方被击中。

“我终身行驶在这条路上，可我……开不动了。”

“不能让他们出城！！”

下一秒，更密集的枪声传来。

正因为从广播里听着，人们才更容易在脑海里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

——扫射。

季沉嫣眼眶浮现一层雾气，不自觉的捏紧了手。

没有一个人此刻的神态是轻松的，包括座椅旁的谢绝。

广播中继续传出对话。

“老东西还真有骨气，竟然朝着自己脑袋崩了一枪，还敢连接广播？说什么感染……狗屁！都是想蛊惑人心吧！”

“但我们没有列车长了，怎么办？”

“我看过他操作，并不算难，我来。”

随后广播便是一派死寂，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声音。

车内的气氛宛若水在沸腾时一颗颗膨胀的鼓泡，膨胀到极限便会彻底爆发。

卓钧凡挑眉，对于闹出的骚动根本不在意，只要列车能继续往前行驶就好。

“都给我坐好，小心吃枪子儿。都说好了三个半小时之后就会放你们下去，难道你们要像列车长一样犯蠢吗？”

他以为自己是在分化他们，把愤怒提前找到宣泄口。

只要有希望下车，现在的忍耐又算得了什么呢？这群人应该识趣！

殊不知，大错铸成。

众人愤恨的朝着卓钧凡看了过去，如此惨烈的事情就近在眼前，深沉的阴影笼罩了过来。

犯蠢？

列车长以死为证的信仰，在他这里就仅仅是犯蠢？

被积压到极点的情绪，在短暂的消停后便完全爆发了出来。并且之前压得有多狠，现在的爆发便有多强烈。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头一个从座椅起身：“我们不要侥幸了，看看他们的态度，这群人不会让我们顺利活下去！”

另一人站起身来：“现在才刚到闸门口，如果完全离开南部基地，我们就更没有胜算了，拼了！”

越来越多的懦弱者暴起，从座椅一个又一个的站起身。

失控了！

卓钧凡目露诧异，之前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求生的人，竟然敢做这种事？

卓钧凡：“你们不怕死吗？”

齐正佝偻了许久，此刻也站起了身：“不怪他们反抗，我们当中的确有受到感染的人，军部的判断没有错。”

从答应帮季沉嫣开始，他便决心要做个优秀的二五仔。

卓钧凡猛地看向了他，没想到在关键时候被自己人背刺。

“齐正，你……”

齐正没有回应，反倒低声喊了句：“他们不会给你们生路的，狗屁的三个半小时后会放你们下去！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我愿意弃暗投明帮你们！”

这话煽动了绝大多数人。

唯一的生路被斩断，让他们宛若站在悬崖上，必须博最后一次。

乘客们离开座椅，朝着前方冲去——

“拿给我！”

卓钧凡抽出了同伴手里的长/枪，朝着几名乘客打了过去。

然而竟毫无作用，哪怕是一个人死了，所有人都在朝前冲击。

卓钧凡眼皮直跳，立即拿出通讯表请求支援。

列车行驶得越来越快，速度已然到达了最高阈值。

想要离开南部基地闸门，和不想离开南部基地闸门的两拨人，正在形成鲜明的对抗。

卓钧凡在此时感到了一股浓烈的凉意，却不知道从何处传来。

枪响声不断，他移动着枪口，企图寻找危险之源。

谁！？

到底是谁！？

恶徒们被迫冲到了车门口，卓钧凡没有办法，只得用ID卡扫描，打开了新的一节车门。

05号车厢已近在眼前。

马丁大喊了声：“让开一条路，让我过去！不要给他机会关门！！”

然而正要等卓钧凡钻进去的时候，那股寒意也如有实质的附着了过来。

他惊惧的扫视了一眼那边，只见一个人站到了他斜线的座椅上，笔直的举起了手/枪。

没有任何的喘息和犹豫。

季沉嫣冷漠的扣下扳机，用来对付畸变种的特殊子弹飞旋而出，直接射穿了他的脑门。

这条被马丁呼吁让开的路，反倒率先被季沉嫣使用。

卓钧凡倒在了地上，血流不止。

也许是畸变的影响，让他并没有很快的脑死亡，整个人都处于恍惚当中。

啊……

他想起来了，他曾是见过季沉嫣的。

三年前，向导保护协会，残缺向导的判定现场。

如果不是她戴着防护面罩，他应该会更快的认出来吧。

当年的那些诋毁和窃窃私语，还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不散——

‘16岁的C级啊，她一定可以在20岁之前升到B级，为什么非要不自爱，被哨兵提前刻印又失败，还成了残缺向导。’

‘只有到了B级才能生出精神体，她将永远卡在这一关。今后，她将再无作为了。’

‘可惜，实在可惜。’

而如今开枪的向导，实在难以让他将当初的她联想在一起。

宛如镜面生出裂纹，而后完全被打破。

脑内的诋毁如潮水般消退，彻彻底底被现在的她取代，一个全新的印象赫然印在了卓钧凡的脑中。

卓钧凡挣扎着，想要把列车上发生的事报告给会长戚淮。

光是一个宁元息，还不足以让他效命。

他被派上列车，是因为他是宁元息和戚淮之间的中间人。

血液染红了地板，混着缝隙里的油垢，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冰冷，身体时不时弹搐着。

他再也没有力气了。

意识消失之前，卓钧凡恍然间看到了自己的通讯终端的一行字——

[季沉嫣上车了？你们抓了她？]

[我是个重诺的人，答应要帮季沉嫣一次。]

[谁允许你对她动手的？]

卓钧凡死死瞪着，好似无法相信那上面的字。

下一秒，卓钧凡便彻底断了气。

—

季沉嫣喘息着，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杀人。

手上在微微发颤，是因为手/枪捏得太狠而磨成了水泡。

她感觉到了几分恶心，却仍旧庆幸自己开了这一枪。

06号车厢和05号车厢被打通了！

众人脸上堆满了喜悦，哪怕身上多少都受了点伤，付出了代价却有了回报。

“我们赶紧过去。”

“05号车厢是他们用来和军部谈判的车厢，一定比这里更安全！”

在他们即将要通往05号车厢时，黏在车门上的某样装置却突然发出了滴滴响声。

季沉嫣微怔，很快反应了过来：“别一股脑冲过去，有问题！”

车厢内的紫光如此混乱，催生和滋养着恐慌的诞生。

负面情绪来得越猛，恶徒们的畸变也就越快。

终于——

有人倒在了地上，痛苦的抓挠着头皮。

众人还以为他会畸变，可他始终在抓挠着头皮，甚至滚到了另一边，撞倒了同样抓挠着头皮的某个人。

同样的症状。

同样的反应。

季沉嫣心头一惊：“他们难道想要制造感染源？”

安萌：“感染源！？”

季沉嫣：“我在机械区看过感染源，一般的畸变是针对一只，而反应堆的畸变才会造成感染源的诞生！”

安萌并不熟悉这个概念，直到季沉嫣解释，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汪昊麟果然是个坏蛋！

若不是当初那件事，她怎么会如此害怕哨兵？

安萌对他产生了深深的痛恶，不想再有任何牵连：“那怎么办？”

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季沉嫣举起了抢，朝着05号车厢里的设备打了过去。直到打烂后，他们才发现里面藏着多少虫卵，倾泻般的流了出来。

“竟然……那么多……？”

“妈的，他们是要堵死我们所有的路！”

众人满脸绝望，没想到反抗之后，却换来了更恶劣的后果。

这无疑是当头一击。

只有一个人不同。

季沉嫣在看到虫卵后，便异常的兴奋，眼睛不自觉的黏在上面，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完全是对她的奖励。

她装作沉稳的走了过去，蹲在了地上：“你们都退后一些，我有完整的防护衣，还戴了高强度防感染的手套，这种危险的事请一定让我来做！”

方才就是她杀了卓钧凡，才让他们有路逃生。

而如今她大义凛然的话，顿时叫人肃然起敬。

“你、你是向导啊，本来应该我们来保护你……”

“呜呜呜，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