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是一如既往的安静,缪宣刚侧首望向宫门,魏谨就明白了他的疑惑,轻声提醒:“昨日是大朝。”
在如今的大昭,群臣想和皇帝联络感情的方式并不多,主要就是两种,其一是奏折,其二则是上朝。
文书递交当然是不限时的,内阁外有官吏随时等着收录,接收全国范围内所有奏折,而京官就更方便了,饭后九十九,怎么都该找到投递点,不长命百岁也能发发牢骚,有益身心……只是这奏折会在什么时候被送到皇帝的案头,又是否会被阅读批复,那就不好说了。
至于朝会,这可是一个对官位和资历的要求都相当高的活动,毕竟金銮殿就这么点地方,一个萝卜一个坑,而且朝会的安排向来是七日一大朝,三日一小朝,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皇帝陛下的。
但话说回来,大臣们对此已经非常满意了,在前车之鉴的对比下,当今圣上简直是勤政爱民——先皇创造过连续三十年不上朝的离谱记录,死到临头都只见见内阁,还开大小朝?做梦呢。
今日恰好没有早朝,皇宫的主干道自然对外关闭,内廷中是一片静谧,只能在墙边小道里见到匆忙走过的宫人。
宫女宫侍们都接受过严苛的训练,不论是洒扫清洁还是忙于差事,行走间的姿态和步伐都像从一个模板里倒出来般,低眉顺目,安静又不起眼。
这一路来通行无阻,而魏谨也不再说话,两人安静地抵达了皇帝寝宫,甫一进门,浓郁的熏香便扑面而来,柔和又缠绵,缪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直到这无处不在的东西侵染入他的衣角与发梢,彻底地避无可避时,这才轻轻地松了气息。
魏谨本来是与缪宣并肩同行的,此刻也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两人绕过精巧的走廊,帘幕掀起,眼前豁然开朗,一间采光极好的暖舍就掩在花木造景后。
房间正中央的坐塌上,一位披着鹅黄色衣袍的青年正提着玉壶沏茶,他不着冠帽,只是相当随意地披散着长发,看起来像是刚睡醒一般。
终于等到了人,皇帝倒茶的动作一顿,他掀起眼帘,魏谨悄无声息地没入帘幕后,而缪宣则板板正正地下跪行礼:“陛下,臣有罪——”
还不等缪宣来一个熟练检讨,小皇帝就已经放下了茶壶,他离开座位,快步上前,一把就拉住了缪宣的手臂:“兰卿又在说什么呢?怎么每一次都是这样,小半年不见,你要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不然呢?
缪-诚恳认错就是不改-宣顺着小皇帝的力道站起身,这位大表弟是用了力气的,他要是不站那就会相当尴尬,但这错还是要继续检讨:“是我违旨在先,辽东大案又办事不力,放纵私欲,这一路上还拖延了太长的时间,让您——”
“是啊,让我好等。”
皇帝扬眉,露出一个大约是笑的神情,他实在是一位秀气漂亮的青年,披散的长发让他看起来亲切而无害,只是随着他的话音,那正握着缪宣小臂的手掌缓缓下滑,最后停顿在了手腕处,“兰卿先来喝杯茶吧,你都已经赶了这么久的路了。”
缪宣被青年引着坐到了软塌上,紧接着又被塞了一盏蜜茶,那不知是怎么调出的甜香味道浓烈又霸道,像是恨不能扒开人的咽喉,直侵入暖软的腹腔。
喝这个大概不能解渴……虽然缪宣挺喜欢甜口,但此时此刻这甜蜜真是香得他头疼,不好推拒,只能浅浅地抿了一口。
这一瞬间,浓郁的香气彻底填充了整个口腔,但出人意料的是茶水的味道并不很甜,它确实具备解渴的职能。
而就在缪宣垂眸饮茶这段短暂的几秒钟内,朱祁恒一直在安静地望着他,他的面庞上仍旧带着笑意,双眸也是莹莹生光,只是阳光透过镂空的窗棱洒在他的脸上,模糊的光影晕开了古怪的轮廓。
缪宣放下杯盏,一抬起头就撞上了这专注的视线,他顿了顿,还是试图继续汇报:“陛下,这一次的辽东灭门案必定是妖邪所谓,而且和当年的兰——”
“我看到了。”朱祁恒撇开双眼,在短暂的见面后,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截断缪宣的话了,“不论是麒麟卫的书信,还是西局的急报,我已经全部都看到了。”
在小皇帝这琼花玉树一般的皮囊下,是说一不二的霸道秉性,他只愿意谈论他选定的内容,但在表述时,他的语气又重新温软起来,连带着称呼都变了:“表哥,你离开京畿这四个月来,我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缪宣知道小皇帝很容易夜惊,而且睡眠质量也很糟糕,说来朱祁恒自小就惧怕黑暗,在先帝逝世后稍有缓解,但紧接着又缠上了噩梦。
而当缪宣留在京畿内时,小皇帝总喜欢在深夜惊醒时召见他,这深夜的觐见倒也不算什么难事,他只需要好表哥在夜晚陪着他,好似只要缪宣留在床榻边,那噩梦就能被驱走。
面对小皇帝的埋怨,缪宣着实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再认错:“是我的过失,请您恕罪。”
朱祁恒便又笑了:“我怎么会怪你呢?兰卿的辛苦奔走不都是为了大昭的江山么,你能回来就好……我只愿天下太平,麒麟卫再也不需要斩妖除魔。”
面对如此美好的祈愿,缪宣的心中是一片无动于衷的冷漠,他垂下眼眸:“是我等无能,无法消除这世上的妖邪。”
还未等皇帝说些什么,一声软绵的笑声从帘幕后传来,紧接着,一道纤细娇小的人影靠近,她一手掀起帘幕,一手拖曳着长裙,露出一张芙蓉面来。
这竟然是一位样貌娇憨的妇人,很显然她并不是鲜妍少女,但那明亮有神的眼眸和饱满丰润的脸颊却给她添上了一抹稚气,这平衡了她过分艳丽的五官,顿时就让她变得可爱可亲起来,也让她显得比真实年龄要年轻得多。
缪宣一掀衣摆,跪地行礼:“太后娘娘。”
这位衣冠不整的妇人,正是大昭太后兰琴,同时也是兰宣的旁系姑母,她很显然没有把大侄子当成外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就快步上前来。
同样是散着长发,同样是披着龙袍,但皇太后却远没有她继子那样高大的身形,于是一件好好的衣袍硬是被她当成了披帛,拖拽得皱皱巴巴。
“宣儿!我等了你好久!可算是回来了!”太后笑意盈盈的,眉眼一弯又嗔道,“只要人心有怨恨,这世上的妖邪就无法消泯,瞧你这说得是什么话,都怪陛下。”
小皇帝也笑了,他再次扶起缪宣的手臂:“拜完了我又拜母后,表哥完全是不把我们当亲人了?”
缪宣只好站直了:“礼不可废。”
“说得就像是你有多么尊礼守仪一般。”皇帝促狭地笑了笑,“我听说兰卿这一回又收留了一位寡妇?”
太后闻言有些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宣儿,你这是——?”
缪宣低眉耷眼:“若是不带走她,她就得被逼着殉夫了。”
太后的神情立即温柔起来,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啊,那就是救人一命了,这可真好……”
“她命数如此,是死是活又如何?”倒是皇帝很不耐烦,“她的家族欺骗隐瞒固然可恶,但她却在亡夫葬礼上出逃,失德失格,不堪为郡王妃。”
太后可听不得这话,于是她伸手挽住了皇帝的手臂,娇声道:“陛下,不要怪宣儿了,这可都是功德呢,再说了……大姐姐当年也是见不得这种事情的。”
这里的大姐姐指的就是朱祁恒的生母,缪宣的亲姑姑,已逝的慈贤安泰皇后兰俭礼。
小皇帝无所谓地笑了笑:“好,我听母后的。”
他确实不怎么在意,一个望门寡妇的死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想到这寡妇有可能拖慢了麒麟卫赶路的速度,因此才有了浅薄的迁怒。
这对名义上的母子在相处时竟与夫妻无二,他们含情脉脉,缪宣却十分煎熬,而且他的胳膊还拉在人小皇帝的手里,属于是被动加入加密群聊。
缪宣试图让话题拐回来:“陛下,我想翻查历年的卷宗……”
“兰卿,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想听,”很显然这只加入“相亲相爱一家人”还不够,小皇帝还有更多的诉求,他牵着缪宣的手就往内室走,“而且我们还有好几笔账没有算呢。”
太后也笑嘻嘻的:“宣儿不在的这些天,陛下都没法睡一个好觉……”
缪宣无奈极了,只能任由皇帝拉着他深入寝宫,重重帘幕后,空气中的熏香都更加浓郁了,仿佛能凝结到滴出蜜水来,地面上有随意抛掷的衣物鞋袜,靠窗的贵妃榻上还残留着拧碎的花瓣。
皇帝拉着缪宣直上龙床,软塌上的被褥还是整齐的,他随意地扯开:“表哥,你睡哪边?”缪宣木着脸坐在床边:“我就在这里守着陛下。”
朱祁恒愣了愣,倒也不坚持,他转而倚着缪宣躺下:“好……那表哥要一直守着我才好。”
缪宣低声答允,于是小皇帝一侧头就枕到了缪宣的膝盖上,他不由自主地蹭了蹭,那双多情的眼眸随即微微弯起:“简直就像是在小时候一样,那时候表哥也是这样,抱着我,坐在树下,读那些山水游记。”
记忆当然是美好的,但缪宣真的没法共鸣,毕竟那时候的小太子还不到五岁,和现在这老大一只狗皇帝绝不是同一回事。
但不论心中怎么想,缪宣也只是低声叹了一口气。
太后依赖地坐到了另一侧,她本就身材娇小,又靠在缪宣的肩膀上,十分自然地挽住了他的手臂,抽了抽鼻子:“宣儿回来了,我就感觉一下子踏实了起来。”
缪宣维持着这板正的姿势,只当自己是个搭着俩沙袋的架子,虽然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缪宣还是难以理解——
这小皇帝和太后,没有他就完全睡不着是吗?
朱祁恒低声笑起来,这个怀抱是如此地令人舒缓,好似连寝宫里的甜腻浓香都因此被阻拦了,不仅如此,兰宣的手臂正放在他的胸口,这恰到好处的重量又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慰藉。
他侧过头,轻轻贴着兰宣的小腹,隔着粗糙的外衣,仿佛能嗅到清冽的气息,他的表哥从不熏香,但他总是能捕捉到这吸引人的味道,说不清像什么,却总令人联想到久远的过去——那是在某个寒冷的冬日里,清晨时的暖阁燥热而沉闷,兰宣推开窗户,递给还是孩童的他一支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