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 朱昭魑魅轻飘飘地点了点地面,就像是没有重量般浮起,可它的速度却实在是太快了, 胜过这世间所有的轻功好手,眨眼间便贴到了缪宣的面前——
下一刻, 无数光怪陆离的幻景扑面而来,缪宣静心凝神, 正想忽略这些障碍物直击目标一,却没想到兜头一个画面冲击, 直接让他陷入了一片沉凝的黑暗之中!
以缪宣的角度来看,这魑魅发起的攻击更像是精神力探测,这套组合拳搁凤凰世界叫搜魂, 在黑龙世界就是灵魂读取, 反正本质相同, 都是在追溯来龙去脉与精神方面的薄弱点。
但问题就在这里了,缪宣进入小世界的只是他自身精神力的一部分, 他本人则拥有着更高的层级, 对于小世界中的任何生物来说,他本体的命运是无法被窥视的……
朱昭魑魅根本想不到,它百试不爽的能力, 会在碰到缪宣的那一刻就彻底失效。
此时的缪宣还未推断出幻境的作用机制, 因此格外警惕,对类似的攻击也早有防备,虽然陷入幻境却并不惊惶, 而且他并未失去一身修为, 对周围的黑暗也毫无惧意。
渐渐的, 黑暗退去, 浅淡的光晕亮起,露出这幻境的真正面目来,其实缪宣本人都弄不清楚自己的欲望会是什么,他正想借着这幻境开开眼界,却没想到直接陷入了一处幽深而空旷的宫室内……
高耸的木梁和下是一扇扇禁闭的大门,千万盏宫灯也无法照亮这片阴森的地牢,古拙华美的雕梁画栋镶嵌在鬼蜮般的阴暗中。
不会有错了,这里是皇宫之下的地宫。
缪宣抬头望着四周,片刻后焕然大悟,看来这幻境并不属于他本人,而是来自朱昭魑魅——也就是说,这一切景象都来自兰俭礼生前的记忆。
也正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哀嚎突兀地响起,撕裂了这片空间中的死寂,它从重重叠叠的大门后传来,沉闷而瘆人,像是野兽濒死的呼唤。
缪宣一怔,立即顺着声音的来源找去,眼前的大门随着缪宣的脚步次第敞开,为他供出一条顺畅的大道来——朱昭魑魅的窥视不仅没有成功,还遭到了剧烈的反噬,这迫使它把一切都敞露在敌人的面前,以至于这幻境完全对缪宣释放,甚至顺着他的心意变化。
随着缪宣的不断往前,周围的光线开始逐渐黯淡,宫灯在减少、垂幕在增多,当他到了最后一扇大门前时,宫灯只剩下零星几盏,而无处不在的帘幕却垂坠得重重叠叠,空气中弥漫着某种熟悉的馥郁味道气息,它们潜藏在每一道锦缎中,甜腻得像是糖蜜,浓烈得仿佛油脂。
非人的嚎叫又响了起来,它透过一扇门重重地击打在缪宣的耳畔,缪宣立即推开这扇大门,于是浓郁到几乎要凝结的熏香扑面而来,无数帘幕无风自动,哗啦啦地掀起,露出这宫室最深处的人……
假如说,这还算是一个人的话。
昏暗的光线中,一个勉强面还是人形的生物被关在宫室的最深处,他的身躯非常瘦削,腹部却高高鼓起,地宫里阴森寒凉,可他只披着单薄的衣袍,枯草般的长发杂乱地堆在身上,头颅因脖颈的无力而低垂。
更可怖得是,这个人的四肢上系着厚重的镣铐与铁链,与成年男子的手腕一般粗,它们紧紧地缠绕又拉扯着延展,让缪宣好容易才辨认出哪里是四肢、哪里又是躯干。
遍地都是的锁链衬着那大得古怪的腹部,让这个人活像是……那些被缚在蛛网上的、已经被吃空的昆虫残骸。
这个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会出现在这个幻境里的,还能是谁呢?
“啊——啊!!!——”
短暂的死寂后,嘶哑的哀嚎再次响起,铁索中的人又蠕动起来,他似乎痛极了,于是开始间歇性地抽搐,在挣扎中扬起了脸,露出了那勒着脖颈的铁链之上的、一张惨白的面孔。
那确实是,是兰俭礼。
大概是因为喘不过气吧,兰俭礼张大了嘴,于是露出那只剩下半截舌头与没有牙齿的口腔。
缪宣呼吸一滞,他刚想要再上前一步,身后却突然响起了那熟悉的温柔女声:“这都是,孕育子代与反抗‘替死’的代价。”
缪宣猛得转过头,果然在大门口的位置看到了魑魅,它好整以暇地望着惨烈的一幕,嘴边竟还噙了个微笑:“很可怕吗?嗳,这些其实还不算什么哦。”
朱昭魑魅仍然是高髻广袖的完好模样,与大殿内的悲惨女子形成了太过剧烈的对比,这魑魅甚至还当着缪宣的面,满是恶意地摸了摸它平坦的小腹。
“外在的折磨不过是皮肉之苦,内里的损耗才是蚀骨剧毒,那些活生生的东西就这么寄生在你的肚子里,敲骨吸髓地长大——你知道吗,在我还没有失去理智前,我甚至能听到它们在动弹,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撕扯我的血肉,啃噬我的脏器……”
缪宣虽然早已经猜到了部分真相,可当这一切明晃晃地摆在他的眼前时,他才知道自己的猜测实在是太保守了。
“自从兰家灭门起,这前前后后的,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八次、九次、或者十次?呵呵,凌迟也不过下千刀,”
这么说着,这魑魅又转过头,无比温柔地望着宫室深处的兰俭礼:“你可知道这最后一胎,我怀了足足五年。”
最后一胎?那不就是——
缪宣下意识道:“朱祁恒……”
“哦,对,他的名字是朱祁恒,可惜我没见过他,毕竟他还没出生我就死了。”魑魅的嘴角止不住地向上咧起,这让它的笑容格外扭曲,“听听,多好的名字啊,但不得不说,他也是最好命的一个,最凶狠的一个——你知道我的最后一胎是怎么回事么?因为他们要挑一个男孩做继承人,所以那一次我怀上了好几个孩子,可还没等他们用药物甄选呢,这小崽子就夺走了所有生机,弄死了他其余的兄弟姐妹。”
缪宣:“……”
殿内的女人又一次发出了哀嚎,朱昭魑魅缓缓收起笑容,它的眼神迷离起来,仿佛入了梦,紧接着又不由自主地则向殿内走来,那裙摆长长地曳在身后,留下一道腥臭焦黑的血痕——它到底是受伤了,但凡敢窥视缪宣的命运,总是要要付出些相应的代价。
“天地熔炉万物铜,你道那世间存公道,却不知熔炉把人炰,唾先圣,笑麒麟,怒斥苍天不长眼……”
女人拖长了嗓音念着唱词,在裙摆窸窣间,脚步声成了最好的节拍。
“铁索勒喉唤无门,打落牙齿和血吞,折断四肢无处去……”
当魑魅在走到缪宣的身侧时,它一点一点地扭过脖子,对着他轻声道:“宣儿,你应当无法理解这种感受吧?毕竟啊,你永远都不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陛下,可以停药了。”
鹿蜀卫指挥使跪在堂下,一字一顿地道:“娘娘的身躯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三个月是最关键的时刻,三月之后,娘娘将暴毙而亡。”
作为听取工作汇报的决策者,朱祁恒正靠在窗棱边,透过大开的窗户遥望着远处的京郊,他像是完全没有在听,只单纯地走神。
姜督卫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低垂着头,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像是木刻人偶一般呆滞。
许久后,朱祁恒才终于转回视线,他好似这才看到跪在堂下的属下,于是用一种惋惜的语气道:“三个月啊,真是太短了,还要药物甄选的话,是否会来不及呢?”
姜督卫:……
姜督卫再叩首:“陛下,有药物辅佐,只留男胎足矣。”
“嗯,就这么做吧。”朱祁恒颔首,随即遗憾地叹了口气,“唉,可惜了,要不是为了瓶中珍宝,我怎么舍得摔碎那么精致的细颈玉瓶呢?”
这位年轻的帝王在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替死命令,仿佛他口中的“玉瓶”不是人,更不是他的情人兼姑母。
这么多年来,兰琴所喝的补品药物都是在为这最后一刻做准备,为了子嗣,也为了把自己身上的诅咒传递出去,朱祁恒从未放弃过使用兰琴的想法。
血缘,这一切说到底还是血缘——在朱氏一代代的“替死”后,如今只有与朱祁恒流淌着同样血脉的女子,才有可能孕育出他们的下一代来。
兰宣是如何都不肯婚育的,自然也没有女儿,那么这世间能将就使用的便只剩下兰琴了,她是兰氏最后的遗女,只能由她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只恨这天下没有这等万全的好事,兰琴实在太弱了,她从未修习过武功,而且也不再青春,当年她就留不住子嗣,如今更是薄弱贫瘠,即便用药物刺激了她的身躯、以消耗寿命的方式催生出活力,她还是无法承受长久的孕育——要知道当年兰俭礼在孕育朱祁恒时,足足花费了五年。
那就,只有最后一个方法了。
既然贫瘠的土地无法培育出茁壮的苗木,那么不如把育种与种植分开。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自古以来连田间的农民都知道这么做,而它也适用于眼下的情况。
兰琴的身躯虽弱,但足以承载育种,等到她油尽灯枯之时,就是移栽种子之日,从衰老的果实中活剖出发芽的种子,把孕育着幼小胎儿的鲜活胞宫……
移栽入兰宣的体内。
朱祁恒双手交握,巴巴地望着京郊的方向,夜色掩盖了一切罪恶,他所能望见的只有无月的夜空,也不知道魏谨能不能拦住兰宣。
这么想着,朱祁恒又状若担忧地问道:“你说,表哥不会出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