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是雷公电母卷云来, 脚下是阴曹地府挟风至。
纵使早已猜到了朱昭魑魅的可怖,但当缪宣真正站在城墙之上,直面着眼前的血雨腥风时, 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它的全貌。
无尽的阴云一重重地凌压, 像是想要把京畿内外碾成纸片, 在狂风的噼啪作响中, 这饱经风霜的城门竟成了皇都的最后一道防线,而能够反抗的镇守者,仅有一人。
缪宣叹了口气,缓缓从后腰抽出一枚轻剑, 这柄带着灵性的刀刃随之轻声嗡鸣,它像是预料到了自己的未来,于是更加地昂扬,丝毫不显惧意!
从未有人能把《碧玉赋》练到极致,因为他们没有炉火纯青的修为,更没有值得拔刀立道的对手, 于是从未有人知晓……
这所谓第九重【翠魄】的终末, 其实是人刀俱陨、祥云宾天。
而正是因此,缪宣才无法把麒麟刀赠予戚忍冬,他当然舍得神兵, 也很乐意为它找到下一任英武的主人, 可麒麟刀与他都将陨身于此, 又如何赠得出去呢?
缪宣不知道是谁锻造出了这兰氏族长代代相传麒麟刀,但也许自它诞生的那一日起, 它就注定了这个悲壮的结局, 正如麒麟刀上的纹路般——麒麟踏祥云, 人间百难消。
轰隆隆的雷声在云层中滚动, 仿佛某种别开生面的预兆,缪宣抬起头望去,只见这密密的云层之中缓步走出一位华服女子,她凭空而立,高冠广袖,居高临下地望着云层之下的世界,脸上带着慈悲而怜悯的笑容。
缪宣从未见过这样打扮的女人,但它无疑是极美丽、极威风、极尊贵的,即便女子的身后是无穷无尽的阴云鬼祟,它本身还是那般威仪具足又庄重可亲,恍若煌煌不可侵犯的天女仙神。
而今,这神女朝人界投来怜悯而可悲的一撇,她扫过京畿内的遍地狼藉,最后把正眼放在了缪宣的身上……
在这一刻,它的眼神柔和下来,甚至带上了几分怜爱。
“怎么回事呀?”像是母亲扶起一个跌倒的孩子般,朱昭妖邪这样温声关怀道,“兰宣,这偌大京畿,敢站出来对抗我们的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面对这个问题,缪宣着实没法回答,事实当然并非如此,虽然主要兵力已经撤走,但东城门上下的军士还有百余人,但他们都只是武艺低微的普通武卒而已。
普通人哪里能挡得住朱昭魑魅的侵蚀呢?连魏谨和戚燕衡都不是它的对手,更恍若这些被“上面的人”放弃的卒子?他们一靠近城门就失去了神志,陷落在可悲的迷梦中,当然无法出面反抗。
而朱昭妖邪早知道答案,它也用不着缪宣回答,只是因此流露出这样拟人的神态,那慈母再世的怜悯在眨眼间竟变成了小人得志般的幸灾乐祸,尽是妖邪的乖张。
“哈哈哈哈,真是可笑,京畿内外百万人,大昭上下万万人,结果站到我面前的竟然只你一个——只有你一个!”
随着这妖邪朗声大笑,它身后的云层也鼓噪起来,那里头大约藏了无数的冤魂妖邪,它们在魑魅的统领之下共存,诡谲的笑声此起彼伏,这些看不清影子的东西在云层中堂皇地挤作一团,仿佛一锅沸水上的鼓泡,永远也不肯停歇。
缪宣苦涩地想,这一回他总算是知道,哪些死在魑魅手中的亡灵都去哪儿了。
朱昭妖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缪宣的眼神,片刻后幽幽道:“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宣儿?虽然我已经死了,但我还是你的大姑母呀……别为朱昭效力了,来帮帮可怜的我们吧?”
“不需要太多的付出,你只要什么都不做,我就不杀你,也不碰你羽翼下的好人,这样如何?”
像是嫌弃这诱惑不够似的,妖邪又嬉笑道:“而你若是愿意自刎呢,那么这魑魅的皇位、无尽的力量、不死的寿命,我都可以禅让给你!”
缪宣垂眸,只望着手中的刀锋:“抱歉,我不需要这些,我只想履行我的职责。”
“噢……你的职责……”朱昭妖邪意味深长地点头,“果然是麒麟卫的好督卫啊。”
随即它恶意地笑了:“宣儿,你只知道兰氏死于王室之手,但你可明白你的生母,我那嫂嫂又是怎么死的吗?”
缪宣一愣,猛地抬起头,他立刻反应过来,这魑魅的意思竟然是——
“也是朱氏杀的。”
妖邪没有卖关子,直接公布了答案,她笑着伸出手,竟直从身后的云层中牵出一位神情木讷的丧服女子来——
“我的好嫂嫂想要探查真相为夫家报仇,结果呢?她死在了四神卫的手里啊!她哪能想到短短几十年后,她的好儿子竟然忤逆祖母的遗愿、固执己见上了京、做了四神卫的督卫、又成那了朱氏的狗!!”
望着这白裙妇人熟悉的面庞,缪宣呼吸一滞,而这妇人也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它的眼里又有了神采,自上而下望着生前的爱子,泪水涟涟,沙哑地唤道:“宣儿,我的宣儿,你为什么……为什么?”
所谓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缪宣艰难地把视线从那张与亡母一般无二的面庞上挪开,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只坚持道:“我不会让你屠杀京畿内外的生灵。”
妖邪:“……”
妖邪的神情一敛,随即她挥了挥手,直接打散了身边的人影:“好吧,既然你执迷不悟地要当这狠心人,那我就成全你。”
朱昭魑魅早已没有人性,但它对这唯一敢反抗、能反抗自己的生灵还是偏爱的,就算缪宣拒绝得干脆,它也愿意耐心一些,向他、向这个天子脚下的善民们,好好展示一番这个王朝的残忍。
妖邪抬起手,仿佛帝王点兵:“兰宣,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到底是什么东西?那现在就看好了。”
“所谓的‘朱昭魑魅’,何以以‘朱昭’为名!”
话音落下,漫天的阴云在此刻爆裂般地沸腾起来,随着它的动作而依次裂变,只见这妖邪侧身一指,左袖后便露出无数小巧的骷髅头颅——
“这都是横遭人祸的婴孩怨魂,那些因贫穷累赘便养不起的、天生缺憾被丢弃的、拐子拐走虐待致死的、饥荒买卖做肉下锅的、亲族爹娘溺死摔死的!生埋黄土遭千万人辚轹,柳絮飘零何苦托胎降世!”
万千孩童笑声随之响起,妖邪一抬头,右手边又露出一排排样式颜色各异的裙摆来,布匹之下连绵着腐烂尸骸——
“这都是命途多舛的女子冤恨,那些生而低贱不如器物牲畜的、殉葬亡夫望门寡死的、失德污名不配苟活的、为奴为婢生不如死的、累胎孕育顽疾不治的!悬梁绞杀教千万人唾骂,糟糠嚼完活该鄙如粪土!”
女子刺耳的呜咽连成海水,裹挟起诡谲的笑声,妖邪双手合十,身后的阴云彻底消散,于是露出了那最后的、荆棘树木般纠缠的粗苯骨骼——
“这都是水深火热的男儿苦仇,那些理所当然给世道压死的、冤屈污蔑申诉无门的、千刀万剐酷刑加身的、当牛做马不配抬头的、家破人亡活不下去的!曝尸荒野受千万人践踏,薪柴焚尽自然挫骨扬灰!”
于是怒吼声响起来了,像是无形的雷霆,在恸哭的海潮上翻涌,又一同绞起错杂的笑声,共同构筑出一副万鬼受难的可怖场面,天穹之下,烽火台上,缪宣挡在这万鬼朝拜的云层前,简直是独木对抗山洪,顽石不让雪崩。
“他们,都是我朱昭的子民。”
在无穷妖鬼的环绕中,菩萨般的妖邪低垂着眼眸,又是怜又是恨,轻声喃喃:“……都是我朱昭的子民啊……”
缪宣直面着这道不完数不尽的苦恨,只觉得浑身都像是浸在冰水里,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黑龙世界吞噬龙王心脏,只是当时还多了一重施加在肉.身和灵魂上的灼烧痛苦,不似此时,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苦意。
妖邪又笑起来:“你也看到了,这个王朝的子民是这样温顺而愚蠢,直到死都在忍耐着痛苦,可多么可笑啊,即便我已经死了!它们还当我是皇后娘娘呐!!”
像是为了应和这话,冤魂妖鬼一起嘶嚎起来,于是朱昭妖邪更加有恃无恐了,它扬天嘶嚎:“兰宣,你难道要以一届凡人肉.身——来对抗我这苦海倾溃、世道衰穷?”
可谓天地熔炉万物铜——
与远在城门口的悲哀苦恨不同,皇宫之中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此时朝东的宫门全部大开,那本该为千秋节助兴的烟火戏法毫无动静,取而代之的却是鬼蜮景象,任谁都看到了那惨状——天边是雷霆翻涌,地上是万千鬼哭,人间只剩冤魂嘶吼。
如此民怨沸腾,远胜过那戏文中所谓的六月飞雪、血溅白练,大殿内的大人们俱是骇得脸色惨白,纵使他们知道百姓们的日子不好过,但也没想到现世报竟来得这么快!
而在这样的时刻,大约也只有那几个人仍旧保持了镇定,其中当然包括魏谨和沐凤阳,以及理所当然的,朱昭帝王。
魏谨正悄无声息地隐匿在梁柱后,在这个位置他能够把整座大殿收入眼底,没有人能逃得过他的监视,从战战兢兢的群臣到蠢蠢欲动的滇南王,甚至还有那好整以暇仿佛置身之外的……朱祁恒。
是的,眼前这一幕正是这位皇帝陛下自导自演的,什么烟火表演都是托词,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最后试一试这群臣子,逼出还胆敢反抗他的人,以及——
他要亲眼看看兰宣的下场。
魏谨在刚得出这个结论时,是非常错愕而不可思议的,朱祁恒竟然恨上了兰宣,对于这个冷漠得不像是人的皇帝,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恨他什么呢?恨他背叛了血脉和君臣忠义?恨他走得干脆而不留情面?还是恨那份在给予后又无情地收回所有的宽容与温柔?
也许这一切的一切也许能概括成最简单的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来爱我。
朱祁恒对兰宣的渴望其实很简单,他想让他成为忠贞的臣子,或是无私的母亲,甚至下一个兰琴,而兰宣在过去的数十年来也一直都在给他希望,于是朱祁恒以为他能得偿所愿,直到几日前,兰宣毫不迟疑地选择了背叛。
习惯了操纵人心,就不再接受失败,尤其是在这样心仪的事物上。
魏谨能够揣度朱祁恒的心态,却反而因此悲哀地发现,比起有底气奢求的皇帝,他这个连人都算不上的残废,所求的竟然要更加的卑微和龌龊。
在他渴望着淬麟育龙的恶行得逞时,在他跟随着兰宣的带领和引导时,在他旁观着狂蜂浪蝶的追逐时,在他欣喜于兰宣屡次的果断拒绝时……
他都在想些什么呢?
既然他永生永世都注定是朱昭的奴隶,那么,那么……就让他成为与他一样的人,或者让他成为他新的的主人,怎样都好。
也许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从无法摆脱泥淖开始,未来就已经注定了。
突然间,一声怒吼打断了魏谨的怔然,却是大殿中的沐凤阳终于忍耐不住,在众人骇然失神时暴起,自袖中滑出一物、直指朱祁恒的咽喉!
沐凤阳本来就通习高明武功,在那个滇南雨夜又因兰宣的引导而再次突破,如今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一流高手,在这么短的距离下行刺几乎不可能失手——
假如这大殿上,没有魏谨的话。
魏谨后发先至,几乎在同一刻拦截到了皇帝的面前,他一伸手就悍然挡住羌笛,短笛穿刺了他的掌心,而他的掌力也彻底击碎了羌笛,气流冲击着笛管,尖利的声音在短暂呼啸后又归于死寂。
拦截成功,魏谨并没有就此留手,他继续逼近,阴毒狠辣的内劲直接缠上了沐凤阳的内息——对付这个半大小子,他甚至都用不上勾刀。
在意外发生的整个过程中,朱祁恒都保持与平日里一般无二的平静,他甚至饶有兴致地看着沐凤阳暴起,又在一炷香内被魏谨制服擒获,这一切都与他所预料的一样,便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至此,这滇南王的余孽总算是彻底根除,他所剩余的价值就只有位皇室延续血脉了。
朱祁恒低垂眼眸,遮掩住其中的讥嘲,当魏谨复命时他又换了一副面孔,一脸悲愤道:“想不到滇南王竟然要害朕,是朕对不起王叔和姑母啊!”
不过事到如今,这种唱念做打意思意思就够了,于是朱祁恒的悲伤也在一瞬间消散,他轻鄙地扫了一眼五花大绑的沐凤阳,随即对着殿内众臣朗声道:“诸位爱卿,朕也不瞒各位,这朱昭妖邪便是我治下的诸多怨魂……”
他恬不知耻地笑起来:“但朕也不是绝情无义的人,朕愿意保诸位一条性命,是随着我迁都西京还是永眠于此,就看诸位的忠义了。”
是啊,如今魑魅袭城,众生该死,可这朝廷上的大人们却还得了一个选择的机会——你是要跟随罪魁祸首苟活下去,还是魂飞魄散惨死当场?
这难道是一个很难的选择吗。
对于朱祁恒来说,只要杀死最后那些不愿服从的,那么活下来的人便都是一样的罪恶滔天,他们将踩在京畿百姓的骸骨上,再也没有反抗恶首的余地,只能像是那无数厂卫一样,成为朱昭皇帝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