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淳风泣麒麟完(1 / 2)

当年西狩获麒麟, 怒斥苍天不长眼。

自古来,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兰琴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可当她再一次亲眼见到她的大姐姐时,才真真正正地,恨上了这个世道。

曾经的兰俭礼是一位多么骄傲而耀眼的人啊,有着一切这个世道所倡导的美德典范,她永远都是昂首挺胸的,即便以臣子的身份嫁入了皇宫,仍旧自尊自重、恪尽职守,促耕织,倡清廉,领率命妇、协理内廷、主编武集……

她做下了这样多的好事,就是应该百岁长命, 理所当然百世流芳啊!

可是事到如今,能好好活着的、享尽了富贵的人竟是她这样臭如败卵的弑君罪人,她千好万好的大姐姐反而含恨惨死,不得安眠, 被迫以这样可怜可怖的姿态,去忍受那非人苦痛。

兰琴望着东方的天际, 只觉得心如刀割,自出生以来,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般清醒, 也许是因为她终于解开了这一切自欺欺人的迷瘴——杀死了姐姐的人是先帝, 是陛下, 是朱昭皇室, 是这个……

是这个世道。

是这个容不下他们的世道。

而如今,他们杀死了大姐姐竟不嫌够,还要带走与大姐姐一般好的宣儿。

兰琴无法去怨恨这些人这些事,她根本就没有这个胆子,她这一辈子学来的只有顺从与忍耐,父母宗亲是不能忤逆的,天子帝皇是不会有错的,哪怕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她能去怨恨的竟然也只有自己——怨她的苦命,恨这个世道。

那我还活着做什么呢?

兰琴想,我应该去死,我早应该去死的,不管是死于父亲手中的毒水,还是死在那荒庙的房梁,更应该死在……

死在姐姐逝世的当晚。

兰琴万念俱灰,偏巧在她又惊异地发现自己能动了,于是便不吝啬那么点力气,往身旁那个女孩子的身边爬去——那小姑娘正依偎在她爹的怀里放声大哭,这种能相互依赖的父女情谊真是令人羡慕。

如今的这片滩涂上,能够自由行动的也只有兰琴与半疯的老者了,其余的人都深陷在各自的罪孽中,人还未死,倒先下了地狱一回。

半疯的老人安抚地拍打着女儿的后背,像是根本没看到兰琴的靠近,就连她拔走了王媸腰间的短刀也全然不顾。

兰琴爱惜地摸着手中的短刀,它的用料和制作在实际上都相当粗劣,可这竟然是她此生以来第一次摸到的、能够用来自卫的武器,它属于另外一个苦命的女人,一个年纪比她小许多,但却已经懂得要亲手掌握命运的半大孩子。

真是叫人羡慕啊……

兰琴摩挲着刀刃,往自己的脖颈上比了比,她很愧疚于自己竟然要弄脏它,但此时此刻,她找不到什么更好得到的、或者更趁手的东西。

也就在兰琴这么下定了决定,就差着给自己抹一刀的这一刹那,某种无法言说的力量自冥冥中传来,它应当是某种宣告,但却没有任何声音,只是这么理所当然地降临,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畔,比奉天承运的圣旨还要隆重真实,清清楚楚地告诉所有人——

朱昭皇室合法合理的统治,至此终结了。

这是多么令人惊惧的事情啊!不要说完全被惊住的兰琴,就连那半疯的老人也仰望向东天的方向,几乎所有人都从迷梦中暂时挣脱,陷入了这突如其来的感召中。

不知过了多久,这隐约的、洪钟一般的宣告在所有人心中悄然消散,紧接着那远处的天幕上猛地荡开碧色,这与那前两次的薄雾截然不同,它浓郁得就像是一汪湖水,自东方而起,与地下这贯穿京畿的长河一般,如此厚重沉凝地四散奔涌,恢弘壮丽。

身陷在痛苦与泥淖中的人纷纷恢复了自由,纠缠着他们的冤孽不知在何时消散殆尽,那些厂卫追兵们则更加奇怪,他们似乎陷入了共同的困境,一个个蜷曲起身子,就像是煮熟的虾子,可他们的神情又不像是宛然的苦痛……

但不论是遭到考验的普通人,还是这些状态糟糕的厂卫,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见了这几乎遮蔽了天幕的奇特景象。

“你们听到了吗……”有人喃喃地道,“那是什么……”

这就和之前那横亘天穹的盛世虚影一般,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但只要是朱昭的子民,在这一刻都能感受到他们剧变的命运,即便是再没见识的人,都隐约有了答案——

当今这位皇帝老爷,怕是龙气尽了。

“大姐!伯伯!”

一道少女的声音焦急地响起,可算是打破了这片河滩的寂静,戚淑德不知何时已经爬到王媸的身边,正惊恐地望着这父女俩。

王媸此时已经缓和了过来,也重新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可老人却像是终于熬干了的蜡烛,不剩下多少生机,他浑身的骨架都像是要散开,只靠着一层干枯的人皮绷住。

这一回,紧紧抱着对方的人换成了女儿,她爹爹父亲地一气儿乱喊,却怎么都唤不回这注定要随着祥云离去的魂灵。

“走了,走了……祥云已至,何不归去……?”老人躺在女儿的臂弯里,仰头望着天,半阖着眼,做梦一般呓语,“归去也……青瑞彩……腾入蓬莱云山杳*……”

眼见着瘦小的父亲缓缓吐出最后一口热气,王媸终于失去了浑身的力道,眼见着她要掉下车子,戚淑德赶紧扑上来,从另一个方向支撑住这对父女——以她这薄弱的身躯,竟也勉强撑住了。

僵局被打破,众人都不约而同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来,好像一群终于能卸下镣铐的囚犯,无人知晓这突然的天地变色意味着什么,但也没人再提起追杀,只是心有余悸地望着彼此。

魏彪以一个狼狈的姿势趴在车篷顶上,此刻他浑身上下都是冷汗淋漓,他抹了一把脸,却觉得自己好似还未从梦魇中摆脱。

《赑屃碑》的约束彻底失去了控制力,他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功力,如今的朱昭皇室已经无法左右他的生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督主知情吗?这明明是天大的好事,为什么要让他在今夜逃离京畿?!

突如其来的恩惠反而令人恐惧,魏彪满心都是不安和困惑,他努力忘掉妖邪带来惊骇的幻境,只支撑起身,下意识望向太后娘娘的方向……!!!

眼前这一幕让魏彪大惊失色,他失声喊道:“娘娘!住手!”

只见在马车的另一头,兰琴正站在车轮上,她双手紧握着一柄锋利的短匕,正对着自己比划。

听到魏谨的声音,兰琴便抬起头朝他笑了笑,即便是昏暗的光线也不能遮掩这份笑容的鲜妍,她对他柔柔地道:“你答应了我的,让我先去见大姐姐,这之后我任你们处置。”

魏彪挣扎着爬起身:“娘娘您千万别——”

兰琴的手稳得不像话,话一出口,她就一刻都不犹豫,一刀子就扎入了自己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短短几息间就把她染成一个血人!

如此异变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甚至连悲痛中的王媸都抬起头望过来,魏彪在心中咒骂,只可惜他受到幻境影响太深,根本没能阻止太后的自尽,终归是迟了一步,只来得及赶到兰琴面前,恰好被热血浇了一头一脸。

割喉所带来的伤害是致死的,疼痛来得剧烈,却也去得干脆,很快,冰冷就取代了痛楚,涌上兰琴的四肢百骸,她已经握不住刀了,于是连着自己一起仰面跌下车辆。

兰琴跌入了泥泞中,大量的失血让她的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身边似乎有人影在靠近,隐约间唤着什么“娘娘”啊、“夫人”的,可她再也不要当太后娘娘了,她知道的,他们都不是好人,他们都想要从她这二两骨头里榨出三两油。

哈哈,她要死啦!他们的打算是注定要落空,他们别想再骗她,也别想再害她,更别想……再强迫她了……

河边滩涂的污泥是这样舒适而温暖,宁静的黑暗悄然拥抱住这个垂死的女人,如此安详的感觉让她回想起那个充满力量与馨香的怀抱,于是她永远都不会感到恐惧了,只大大地睁着双眼,贪婪地仰望着那碧透如洗的天幕。

他们很快就要再见面了吧?那是阔别已久的相聚啊,犹记得上一次分别时……

是宣儿掀开深宫的珠帘,带着她逃离暗无天日的怨冢……

是大姐姐站在婚车前,温柔地让她多加保重……

兰琴想,她从没有一刻,这样幸福过。

而今再见,却有麒麟踏祥云。

温热的血液流淌,悄无声息地汇聚在那刀刃内的瑞兽上,狮头鹿角,麋身龙鳞,纤毫毕现,随着殷红沁入碧刃,像是也变成了这神兵的一部分,如画龙点睛般,给麒麟注入了最后的灵性。

缪宣重新横过刀锋,他知道自己赌对了,朱昭妖邪果然也是朱昭皇室的一部分,当他当着万万生灵与死魂、以性命为谏言时,他就成功完成了死谏。

死谏成功的结果也是非常直观的,朱昭妖邪的外表竟又发生了变化,它本就单薄的血肉开始加速腐朽,表皮之下的骸骨也越发醒目,它正在变得越来越真实——不再是什么威严尊贵的女君,而是入土多年的尸骸。

随着妖邪外表的崩溃,它的血条也在快速地下降,眨眼间竟削减为原来的二分之一!

再加上缪宣先前那两刀的伤害,目标一剩下的生命值便低到了足以斩杀的血线。

但不论妖邪变成了何等模样,缪宣的目的都是不会变的,魑魅妖邪没有任何人类的是非观念,它们所渴求的是无穷无尽的杀戮,即便罪魁祸首已落入绝望的不幸,它们也只会在力量上自内而外削弱,而不是在意志上得到任何宽宥。

怨怼与仇恨从来都与理智无关,谁能指望冤死的亡魂幡然醒悟?对于已经成了气候、裹挟在无数苦痛中的妖邪,缪宣所能做的只有去阻止它。

而朱昭妖邪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它佝偻着身躯,嘶哑地笑了:“做得好啊兰宣……你做得真是,太好了!”

“谁能想到这所谓的社稷终归是倾覆了,而是倒在你的手中!竟然是你——麒麟卫的指挥使!”

缪宣没有认领这个了不起的功劳,他反而选择了避嫌:“朱昭罔顾人伦,不配为君,国破家亡本就近在眼前,我不过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这么说罢,他再次举起手中这半人高的重剑,浑身上下的内力毫无保留地淌而出,于是翠绿色的剑刃上涌起波涛一般的光晕,那祥云纹路顿时便成了潮头的浪花,殷红的麒麟在浪涛间若隐若现,但那煌煌威势却已不可阻拦地悍然流泻。

妖邪定定地望着这柄最后的麒麟刀,那腐朽破败的脸上竟然缓缓浮起了一个笑容,随着它的言语越来越夸张:“麒麟刀啊,真正的麒麟刀,原来是这样的!……没想到啊,我竟然在死后,还能看到这样一幕!”

妖邪的面庞已经腐烂得几乎与骷髅无异了,尸骸放肆嬉笑,这本该是非常诡谲的一幕,可缪宣看到了它大张开的、没有牙齿的口腔,还有那只连着一层皮肉、摇摇欲坠的头颅,甚至是细瘦伶仃的四肢、累赘垮塌的胸腹……

她兴许是很喜欢笑的,不论生前亦或死后,缪宣从未见过兰俭礼,也只能这样猜测,尘世间的苦恨早已碾碎了这幅躯壳,只留下一副残魄,教人依稀窥见往日的影子。

缪宣阖了阖眼,再睁开时,便再次举起了刀。

翡翠刀锋上早已遍布满了冰裂模样的纹路,它们顺着祥云的方向排布,在悄无声息中裹缠住了这柄重刃,正如它选择了死谏的主人一般,以粉身碎骨换麒麟出世。

于是,缪宣挥出了这最后一刀。

沉重的刀刃在缪宣的手中融化成了一道流光,它破竹般横扫过无数挤挤攘攘的怨魂,眨眼间就抵达了妖邪的身前——

翠刃击中骨骸,裂纹绽开火彩,坚硬的锋刃在巨力的挤压下化作无数碎屑,如泉涌般迸射,竟直透过魑魅阴云而漫天洒落,那刀锋上的祥云纹路好似在此刻也得到了灵魂,轰然涌起,顷刻间占据了东方的天幕!

在这漫天的瑰色里,妖邪吃痛却又无力嘶吼,它的抵抗虽然成功击溃了刀锋,却终究弱了一筹,只见碧色锋刃崩碎殆尽,终于显露出浓翡中的赤色麒麟,紧接着便有仁兽怒目,它足踏祥云,径直扑杀向妖邪的颈项,在驭掣风雷间,终于是斩落了骸骨的首级——

鬼王授首,魑魅溃散!

一刀毕,妖邪的骸骨化作齑粉,与赤红的刀魄一同消散,落入那纷纷扬扬的碧色余泽中,缪宣也彻底脱力,再也无法在高空中停留,死谏的代价在此刻终于爆发了,他的身躯正在由内而外地崩溃,也许不等他落地,就会彻底消亡……

但是,失去了慈母与恩君的妖邪鬼怪们,是不会放过缪宣的。

最后的阴云在祥碧的绞杀中无处可逃,只得攒团揉捏起来,如困兽般挣扎,这万千鬼怪终于是遇见了它们即将消散的未来,于是争相咆哮、相互吞噬、追逐起那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鬼怪的洪流终究赶上了这个坠落的男人,它们嘶吼着一拥而上,就这样将他彻彻底底地吞没,于是万千的怨魂一同泄恨,竟在顷刻之间,就把这凭借一己之力便阻拦了倾世苦仇的敌人,挫骨扬灰!

于是人间百难消。

祥云瑞彩下,碧透天幕上,魑魅与鬼怪的阴翳终于彻底地溃散了,清晨的薄光姗姗来迟,只能照亮青彩遍染的天空,仿佛昨夜的血雨腥风竟成了一场转瞬而逝的幻梦。

这样瑰丽的景象,戚燕衡并不是第一次见到。

犹记得他在少年时曾横穿冰原,抵达了那位于辽东极北的冰川大洋,在某些时候,此地的海平面上会升起璀璨的天光,它们自下而上地出现,照亮了夜空又倒影在冰面上,久久不会消散,甚至在天幕中留下江河般的通路来。

辽东人相信,这是承载了先祖亡灵的河水,在天穹上淌过人间,庇佑血脉后代与生灵万物。

可不论戚燕衡曾有多么喜爱这样的奇景,此时此刻,他的胸膛里都只会升起截然相反的情绪。

漫天辉彩的照耀里,戚燕衡终于赶到了东直门,这里狼狈得就像是被狂风席卷过,幸存的人在一地狼藉中奔走,有人痴狂大笑,更有人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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