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蟹爪肥。上好的肥蟹, 大长公主往宫里送了两筐肥蟹,然后在绿杨庄摆下了宴席。
季同贞到了绿杨庄白水茶庄,却发现客人竟然只有自己一位。
欧阳枢文出身官宦人家, 探花出身, 任大理寺卿,能干又写得一手富贵绮丽的好词, 因此季同贞一贯对他观感不错。只是也是颇为可惜他最后尚了主。但又觉得这么一妙人, 不在权力场中打转,只在富贵场里写些传世词牌,才子佳人, 花团锦簇鸳鸯白头过了这一世, 倒也算是得其所,后世人说起来也算一段佳话。
螃蟹确实很肥, 精心制作的蟹酿橙也很肥美, 各色菜色都精致优雅。季同贞倒也不急,慢悠悠吃着蟹, 有美貌妓子过来替他拆蟹斟酒,欧阳枢文看到他只管吃蟹,也不提其他, 只笑着劝酒。
菊香悠然, 蟹黄鲜美, 笙箫动人,酒至酣畅, 季同贞才笑着对欧阳枢文说道:“驸马这日子过得, 可真是神仙日子啊。”
欧阳枢文一笑:“既如此, 和季相爷换一换, 您可愿意?”
季同贞叹息:“吾乃劳碌命, 牛马运,没有驸马这富贵闲人命啊。”
欧阳枢文替他倒酒:“相爷,京城歌舞升平,俨然海晏河清,不过是虚有其表,其实一旦走出这京城,国事艰难,民生凋敝,你我共知。洪灾才息,瘟疫又起,平了瘟病,蝗灾旱灾又来了。南边蛮子边民土司抗税闹民变,数年不息,也只能不停换总督,却也不见罢戈。东南又时不时闹海盗、洋寇。民不聊生,国库空虚,边备荒芜,西北强敌觊觎多年,虎视眈眈。”
季同贞脸色微微变了,欧阳枢文又道:“大燕朝立朝不过四代,这栋大船就已梁柱摇摇欲坠,被虫蛀得不堪一击,眼看当初神州陆沉之事,或将重演。然而我们这些人,尚且仍在名利之战场蝇营狗苟,官场如今盘根错节,牵丝扳藤,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人人只会争名夺利,糜烂至此,真正忧国忧民又有几人?”
季同贞沉默着不说话,欧阳枢文却道:“他人只道季相揽权,我却知季相不过是想要中流击水,力挽狂澜,做个匡扶社稷,造福万民的栋梁砥柱罢了。”
季同贞道:“如今实心办事者太少了,季某人不得不折节与权宦相交,还不是因为这国库年年后手不接,腾挪不定,户部那么大的窟窿在那里,如今已是吃到无可救药了。哪里不要钱,吾每日如履薄冰,办个事情,掣肘良多,还总有人在后头捅刀子。我又何常不想似张相爷那般,袖手安坐,整日只写些道德心性的文章,让门生夸多了也就成了理学大儒。整日忧谗畏讥,只做个忠心模样,等死后混个文忠的谥号,呵呵,吾不屑为。”
欧阳枢文道:“疾风知劲草,季相苦心孤诣,我深知,原本应当同舟共济,共赴时艰,如今却只是做个富贵闲人,着实惭愧。”
季同贞噗嗤一笑:“驸马爷难道是想和本相要官来着?如今皇上和端王招揽世族,封官许愿的,驸马不去找皇上,如何又来找本相?”
欧阳枢文听这语声倒像心存怨望,也一笑:“相爷,您观如今皇上,是否为中兴英主之相?”
季同贞长叹了一声:“假以时日,或可成就明君,但我怕时间来不及了,皇上毕竟太过年幼。”
欧阳枢文道:“季相如何作此悲声?”
季同贞摇了摇头:“驸马你为官宦出身,到底于民生生疏,且又不在朝日久,不知底里。如今江南一带粮价飞涨,粮价已从去年的每升十余文涨到四十六七文,此实为不祥之兆。我如何对那些世族如此深恶痛绝,实是他们在此未免没有推波助澜。无论朝代如何变更,他们始终牢牢掌握着良田土地,不停买入扩张,又为了一族一家的利益,控制粮价。江南虽然土地肥美,却牢牢都掌握在世族手里,佃农无数,大半
农人竟然都是无地的!世族虽不入朝做官,却通过婚姻嫁女以及土地,牢牢掌握着土地这些权利,是地方上无冕之王。”
“所以朝代如何变更,不影响他们诗礼传家,不影响他们所谓的行善一方,他们不在意上头天子是谁,但如今看到有机可乘,又寻隙前来,着实可恶!”
“驸马,如今却是形势危急,摇摇欲坠,我恐等不到皇上长大亲政之时,咱们大燕就得乱了。你恐怕不知,各地多有民变之事,西南有白眉教,东边有太平山匪,踞山而居,招兵买马,已成气候。更有各地藩王蠢蠢欲动,拥兵自重,你可知道西平太守,被逆民给斩了头颅吗?此事秘而未宣,但形势如此,我只怕哪一日哪一事,便如天雷引燃山火,一发不可收拾了!”
欧阳枢文悚然道:“竟已到此等境地?”
季同贞叹息:“大长公主既在皇上跟前能说些话,还请驸马进言,请说服皇上,世族之女,万万不可为后,否则后族之乱将再起。君不见承恩侯,虽说也是贵勋,但到底只是旧日武将功勋之门,其实根基不深,皇太后到底也眼界有限,只在内宫腾挪,若是换上根深叶茂的地方世族之女为后,那乱国之端,便在须臾之间了!”
“吾原本想动田法,到时候势必要大大得罪了世族,若是世族之女为后,此事如何能行?”
欧阳枢文一笑:“今日我邀季相,倒还真就和此事有些关系。”
季同贞道:“驸马请讲。”
欧阳枢文却是微抬手道:“请虞家小姐过来见见季相爷。”
季同贞有些不解,却见珠帘微动,一位穿着宫装的女官引了一位垂髫少女出来,双鬟绾绿,容光照人,纤丽若不胜绮罗,她上前施礼:“民女虞氏见过季相爷。”
季同贞听她声音婉转动人,举止闲雅,实乃难得的绝色佳人,却不知驸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能微抬手道:“免礼。”
欧阳枢文又抬手命女官带她下去,然后对季同贞笑道:“相爷观此女,可为国色?”
季同贞却不好女色,只客气道:“确为倾国倾城。”
欧阳枢文道:“此女为永阳虞氏之女,其兄为虞可辉,刚刚得了吏部任命,到了鸿胪寺市舶司任职。”
季同贞怔了怔:“我有印象,虞可辉此人十分冒进,不切实际,惹得上官十分不喜。”他不由微微疑心起来,他倒是知道虞可辉为世族子,刚刚由端亲王那边安排进来的,难道这是要给自己献妹?但自己原配尚在,世族女岂肯做妾,替人献女,这也万万不是欧阳枢文能做出来的事。
欧阳枢文道:“不知季相是否还记得,永阳太守,是季相的族弟?”
季同贞每日日理万机,如何还记得真切这些,听他说起,才恍惚想起来似有这么一事,毕竟永阳实在太远了,但……他忽然脑中闪电掠过,那位族弟,似乎前些日子来过信,称要聘当地世族小姐为妻,似乎……就是虞氏?
他震惊道:“驸马有话请直说不妨!此事与我族弟有关?”
欧阳枢文道:“永阳太守季同甫,一次出行无意中见到虞家小姐,一见倾心,便请了媒人上门,那虞氏人丁凋零,虞家小姐家中父母双亡,只有一兄做主,只觉得季太守年龄大了些,又是填房,便委婉拒了婚。季太守却是大怒,以为伤了面子,先是捏造讼事,逼人就范,又命人趁虞公子应讼之时,让家人强行送了聘礼,并宣扬得当地人人皆知,季太守要娶虞家小姐为妻,婚期已定在八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