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慢慢暗了下来, 但萧偃一直没怎么动,他想起身去金瓯巷巫妖的房间躺一躺,这样兴许他明天就能够有足够的勇气来从头面对这破碎山河, 但今天, 他将自己最重要逾于生命的东西亲手交了出去,他希望能偷偷再软弱一次, 回到从前还被巫妖庇护着的梦里。
他不爱点灯,房内渐渐暗下来,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耳后响起:
“怎么了?”
萧偃猛然回头, 却什么都看不到, 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 急切站了起来,但没想到起身太突然, 眼前一黑就往前跌去。
然后他就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清凉柔软的怀抱内:“小心。”
萧偃手按在那熟悉的胸膛上,眼睛闭了闭,几乎不敢抬头:“九曜?”他是已经崩溃了吗?所以已经开始发梦了?就算是做梦, 别让自己醒。
巫妖扶着他站稳:“嗯,怎么穿成这样?”
萧偃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石青衮服外套着一身缟素外袍:“这是为端王服丧,端王……殉国了。”
巫妖想起刚才听到的朝议:“和那什么北狄的蔺什么有关?”
萧偃道:“蔺江平, 之前叛逃的大将军。北狄今秋忽然进犯我朝, 挂帅的为北狄二王子, 端皇叔领军出征, 到了青狱关, 拦住了大军。原本皇叔出马,连胜了几场, 北狄大概便又故技重施, 重新派人到朕这里施反间计, 说端皇叔与那蔺江平暗自书信往来,北狄那边为了招降皇叔开了什么条件,连来往的信都送到朕跟前了,朕没理。”
萧偃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案上的信,巫妖伸出骨手拿起来看了眼,看到上头只两句诗“意中故国偏无梦,风里银河似有声”,字迹墨迹淋漓,却隐隐有着骨力。
“原本以为只要朕不中计就行了,结果过了几日,便传来噩耗,因为跟着皇叔的副将都一并殒身了,因此无法知道具体详情。”
萧偃闭了闭眼,显然仍然对那人间惨剧无法接受:“端亲王被北狄二王子亲自领兵半路埋伏截杀在赤霞谷,此后燕军猝不及防,群龙无首,被攻破青狱关,北狄将整座城池给屠了,并且将数万俘虏全数驱赶到了萧冀死去的山谷中,火烧降俘。之后连下十三城,势如破竹,一路逼近京城。”
短短几句话,已说尽了当前岌岌可危的形势。
巫妖问道:“北狄要议和?”
萧偃声音淡漠:“城下之盟,要大燕向北狄称臣,割让十二城,每岁纳币为岁供。”
巫妖点了点头:“所以你驱逐了使臣。”
萧偃甚至还笑了笑:“使臣可是老朋友了,北狄大王子鲜于鸢,当年的普觉国师。”
巫妖点了点头,又道:“肚子饿吗?”
萧偃一怔,有些啼笑皆非:“还行,早朝前吃了些点心。你放心……”萧偃忽然有些唏嘘:“如今已经没人能饿朕了。”
巫妖问:“孙太后呢?”
萧偃道:“去西京了,皇叔一死,承恩侯就撺掇着人上书西狩,迁都,张相爷也赞同,朝廷吵成一片,朕就下旨命皇太后过去,大臣们想去的都去,朕留守京城。”
巫妖明白过来:“原来是这样,白骨领主也跟过去了?”
萧偃道:“是朕命她跟着的,她毕竟如今深得太后信任,跟着以防后方宫变……当夜你净化陵墓之时,她堕下一个男胎。当夜就秘密处理了,调养了很久的身体。”
“范左思道这应该不是巧合,极有可能是先生破了风水局,相关命线有了改动,这胎儿,恐怕和原本的命线息息相关,因此你改命后,他有违命数,或是气运被我压过,就被抹杀了。”
巫妖沉思中,萧偃笑了声:“细想想就明白了。孙雪霄同我说,当初太后择她为后时,提前有交代,进宫尽
快侍寝得子,她当时充满畏惧,才选择了要逃。”
“如今想来,若是没有先生,朕估计早就立了表姐为后,一旦我那早夭之相成真,太后只管那婴儿按在表姐身上,只说是朕的孩子,神不知鬼不觉窃取大位,宫里要一个人猝死,那可真是太容易了——当年朕被长年累月的饿着,动不动就说生病养着,怕不是早就已做好了准备。”
“这么说来,朕每次遇见先生,都如此狼狈。”
“朕想给您看一个四海清平,八方归心的大燕,想给您看到朕乾纲独断,成为名垂千古的圣君,如今,朕却要做个亡国君了。”
巫妖点头道:“怎么会。我看刚才季左相说得极好,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你如今是真正的人王了,死守京城,显然收服了臣民的心,这才是真正四海归心,乱世真王呢。”
萧偃笑:“先生总是这么说……就像之前哄朕说要去闭关……”
巫妖道:“本不该这么早醒来,为了净化那个万骨坑,我用了半神级的光明法术去净化,自己魂体也受到了很大的损害。我猜,一则你们这个世界到底还是对魔法元素进行了很大的压制,所以那大光明术还是被压制了,其二你们这个世界的天道在庇护于我。我施展法术的时候也祝祷了你们这个世界的天道,吾乃无罪者,吾替天行道,若是天道不庇护于我,则天道不仁。”
“加上你真龙之气暴涨,这才让我能醒了过来——这么说来,世界法则优先,我参悟了你们这个世界的法则,顺天而行,果然得到了优待,若是在我们原来的世界,这样的魔法损伤,没有个百年恢复不过来。”
巫妖认认真真地分析,萧偃恍恍惚惚心里想,这个梦居然如此有条理,做得越来越像真的了,巫妖这始终冷静始终淡然的态度,可真像他啊,明明为朕牺牲了一切,却还在这么轻描淡写,丝毫没有表功之举。
只是,自己已经将魂匣送走了,已经失去了和巫妖的联系,从此后的路,就将是朕一个人走了,什么四海归心,什么天道眷顾,都不过是朕的幻梦罢了,但便是如此,这个梦他希望能做得更久一些,就让自己为国赴死,死守社稷之前的黎明前夜,好好做一场美梦吧。
他看着巫妖,贪婪打量着他的样貌,巫妖抬眼看他目光直盯盯的,有些讶异:“怎么了?”
萧偃笑道:“太久没看到先生了,朕想多看看先生,先生还是和从前一样,三年过去,一点没变,朕却长高了些呢。”巫妖的金眸,还是和从前一般,什么都照不出来,朕的妖,已不再属于朕了,他将会在下一个真龙天子那里醒来,自己不过是他遥远漫长的人生里的一个小小的过客。
巫妖低头看了看,点头:“是高了很多,肩膀也宽了许多,看来是经常练剑和拉弓吧?这么下去,应该有希望超过我。”
萧偃笑了:“先生总是这么让朕高兴,给朕这么多希望……”
巫妖道:“我这是合理推测,你的骨骺线尚未闭合,显然还能长很多——精灵有一种果实,吃了能延长生长期,等我找一找,不知道有没有,应该有生长药水……”
萧偃心想着这梦可真是越来越美了,细节还能这么丰富,巫妖还是那样无条件满足自己的一切要求,肆无忌惮地宠爱着自己。巫妖抬眼看他还在出神,便问道:“你不用晚膳吗?还有国事很多吧?既然要死守京城,许多事情要安排吧?祝如风甘汝林他们现在能用上了吧?”
萧偃道:“是,多亏了当时祝如风训练的那一支护卫队,现在基本都能当个小将使唤了,□□非常有用,守城的架子弩我都做了出来,还有当初从你册子上抄的那些图纸,都能用上。哪怕如今兵临城下,朕也有把握能守住京城,但是,光守住还不行,如今的情势,只能变守为攻,方能争取各地诸侯、守
军的驰援。朕需要一场胜仗,才能号令天下。”
萧偃长长叹了一口气:“主要还是皇叔突然薨逝,青狱关失守,三万降卒被烧死,北狄军几乎是一夜之间忽然围了京城。”
“本来再给朕一些时间,就能将打造好的十字床弩,架子弩,投石机送到青狱关。朕太需要一场胜仗了。”
巫妖道:“有我在,你必胜。”
萧偃一笑,巫妖永远这么宠自己,哪怕是梦里,这让他会贪心地忍不住索取更多的:“那如果,朕打赢了胜仗,把北狄军给赶回去,先生会奖励朕吗?”
巫妖颇觉有些新鲜:“你想要什么奖励呢?”
萧偃微微抬头,看着巫妖苍白的唇:“朕想要巫妖的爱,朕想要先生为朕的伴侣,陪朕一生一世一双人,朕只不过百年寿命,先生之需要陪朕百年即可。”
巫妖一怔:“爱么?”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萧偃,昔日苍白孱弱的少年已经确实长高了许多,他身着缟素,脸色原本是苍白的,但此刻却已因激动带上了一层薄红,眼睛紧紧盯着他,亮得惊人,他居然在向一个死灵怪物,一个巫妖索取爱?而且不容拒绝。
巫妖深思了一会儿:“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是放弃了身体的不灭死灵,没有感情的,你和我要爱,这个我没有。我不会爱上人,心脏不会因为爱上人而剧烈跳动,不会因为失去爱人悲伤,不会恐惧,不会生气,也不会回应,没有回应的爱太辛苦了,你还是找个凡人吧,你还太年轻了。”
萧偃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
萧偃静静看着巫妖:“你说的那些,看到喜悦心爱的人,心脏猛烈跳动,恐惧的时候几乎窒息,悲伤的时候肝肠寸断,生气的时候脑热头胀——这些,不都是身体的反应而已吗?”
“是因为喜悦、恐惧、悲伤、生气才导致的身体的反应,身体反应是结果啊。你怎么能因为没有身体来表现这个结果,就认为自己失去了喜悦、恐惧、悲伤、生气这些情绪了呢?”
“你又怎么能因为不会因为身体的困倦、疲乏而导致的判断失误,就会认为你的认知是永远不会错,永远理性的呢?”
“你当初为什么不去皇叔身边,你为什么不帮那些恶人呢?真的只是人类那时候的善恶观在决定你的行为吗?”
“难道,就不能是因为你喜欢我吗?”
萧偃欺身而近,逼近了巫妖,整个身体几乎贴近那冰冷的身躯:“朕不可爱吗?”
他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巫妖:“卿心里,就没有一点点喜爱朕吗?你不希望朕挨饿,你不希望朕受人其辱,你赠朕滑翔伞,你为了朕施展净化术让自己魂体消散,还为朕开了一山谷的星星花,你知道朕看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若是这都不叫爱,这世上还能有谁,能爱我比你更多?”
巫妖:……
萧偃盯着他:“我想不出还要什么回应,你一直在付出啊,是你过于无私的付出,给了我不切实际的妄想。”
巫妖愣了一会儿,深思道:“虽然觉得你在混淆什么因果,但是好像莫名又觉得你的歪理也自成逻辑。不过我很确认我从前不恋-童。”
“朕这个世界十六岁已成年了!”萧偃气笑了,直接双手环上了巫妖的颈椎,做了自己一直想要做的事情,他深深吻上了那冰凉而柔软的唇。
冰凉,但是很甜,巫妖仿佛第一次和人接吻,显然也大出意外,不知所措,萧偃稍微带着些绝望咬了他一口,知道自己不会给这个巫妖留下任何痕迹,包括吻痕。
但是既然是做梦,总要美满一些,梦里都没有胆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