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章凝视着窗外暗绿的草坪,低低道:“伤心。”
他回过脸,面上神情温柔,“但是雪屏,”他叹息般道,“也就仅此而已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宋玉章的面上,他的面颊白皙而柔软,眼珠是漆黑的,一点杂色也没有,瞳心闪着逼人的光彩,面目俊美柔和,天生的多情面孔。
聂雪屏到这时仿佛才略微触摸到了一些宋玉章的真面目。
不是二十岁鲜花一样美好的男孩子,而是更冷酷决绝的部分。
聂雪屏向前迈步,他走到了宋玉章的面前,凝视着他的眼珠,宋玉章的眼珠剔透而美丽,被卷曲的睫毛遮盖一半儿,几乎像个西洋娃娃。
聂雪屏伸出手,他单握住了宋玉章的手举到了唇边,嘴唇贴着宋玉章的手背,低低道:“如果我说,我愿意给你伤害我的机会呢?”短而密的睫毛抬起,聂雪屏再一次注视了宋玉章的眼珠,他决心要走进这双眼眸之中,“玉章,你愿意吗?”
宋明昭在宋振桥的书房里发呆。
宋振桥的书房几乎保持了原样,到处有宋振桥还在时的影子,当然也有宋明昭自己的回忆。
五岁以前,他还经常到宋振桥的书房,宋振桥会查他的功课,学的不好就拿戒尺打他的手心。
宋明昭的性子有点娇,一挨打便要哇哇大哭,他越是哭,宋振桥下手就越是狠。
对于小儿子,宋振桥丝毫没有慈父之心,并且很是怨恨宋明昭的出生带走了自己的妻子——如果宋明昭聪明一点也就罢了,偏偏是如此愚蠢而娇嫩!
宋明昭挨打的日子在六岁时戛然而止。
宋振桥放弃了他。
起初,宋明昭还更高兴自己不必做功课也不用挨打,后来他才发觉全然的无视比严酷的管教更可怕。
他是个真正的弃儿,被死去的母亲和活着的父亲齐齐地抛弃了。
宋明昭蜷缩在宋振桥的书桌下,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精神上也快要出问题了,他们学校里有个教授就是精神出问题了,后来被送去了疯人院,据说在疯人院受人虐待,很快就死了。
宋明昭打了个激灵。
他想,他还是得去看医生。
发麻的左手按在凳子上,宋明昭缓缓站起身,他又想:“他们连我的手都治不好,怎么能治好我的精神呢?如果精神上的问题治得好,哪还会有疯人院呢?”
宋明昭想了一会儿,又发了一会儿呆,眼睛掠过宋振桥的书桌,书桌上放着笔墨纸砚,钢笔斜靠在墨水瓶上,宋明昭拿起钢笔,发觉上头已经落了灰。
他忽然有些想念宋振桥。
想念那个会打他骂他的宋振桥。
至少那个时候宋振桥是真的对他有期望,宋振桥是真的爱他的。
为什么宋玉章忽然就不爱他了呢?
因为他发现了他的爱变了模样,所以对他敬而远之了吗?
宋明昭握着冰冷的钢笔打了个寒颤。
“……都是我自己不好。”
宋明昭喃喃地放下了钢笔,他的手掠过桌上的收音机,轻轻拨动了一下开关,收音机里传来的是杂乱无章的杂音,宋明昭没有关收音机,手指又滑到了一旁的电报机上——随后他发觉有一封两天前刚从英国发来的电报,宋明昭无意识地拿起了那封电报。
电报是英文的。
“Dear father……”
宋明昭将那封电报从头读到了尾。
读了五遍。
窗外汽车驶入的动静打断了第六遍。
宋明昭挪向窗边,他看着宋玉章从车上下来,然后聂雪屏也跟着下来了,后面聂家的车上下来了几个人,被聂雪屏挥了挥手又挡了回去。
宋明昭手上拿着电报,他盯着电报,心想:“我的精神应该是真的出问题了,小玉明明人就在这儿,我怎么还会收到他从英国发来的电报呢?”
他说他的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询问他这病重的可怜的父亲如今如何?很长时间没有收到父亲的讯息,他有些担心。
宋玉章的腿,一直都好好的。
父亲?父亲早就死了。
宋明昭将电报揣入怀中,他的耳边一片混乱。
“他不是小玉,他是个骗子……不,他就是小玉,小玉就是骗子……原来大哥二哥说的没错,他骗了大哥、二哥、三哥,还有我……他为什么要骗我……因为我最傻最笨最好骗……”
宋明昭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宋振桥的书房,如游魂一般飘进了宋玉章的房间。
房间里空无一人,大床铺得很整齐,床边一盏台灯,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又那么陌生。
曾经,他也同他那么亲密过。
可是后来,他就不要他了,留他一个人独自辗转煎熬。
“如果他真的是骗子……他明明知道我不是他哥哥……”
宋明昭打了个冷战,慢慢环视了整个房间。
宋明昭摇摇晃晃地下了楼,在楼梯的拐角处停了下来。
“……我知道你爱我,我不否认我也还爱你……”
之后宋明昭便听不清了,他的耳中传来了一阵尖锐的耳鸣,耳鸣之中有一个很强烈的声音大声道:“孟庭静、聂雪屏,这些人都可以,唯独你不行,不是因为你们是兄弟,就是因为他看不上你这个废物——就是耍着你玩!”
宋明昭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
不是的,他不是废物。
他不是废物。
“玉章,答应我。”
宋玉章心头摇曳,可这样一个自虐般的请求,叫他如何能答应?
他慢慢抽出了手,看着两人交握着缓缓分开的手,宋玉章心道:“就到此为止吧。”
聂雪屏仍是注视着他,视线中罕见而直白地流露出淡淡的哀伤气息,只是那气息一瞬而过,随即便微微一变。
宋玉章毫无预兆地被扑倒在了地上。
“嘭——”
耳边巨响,后脑勺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疼痛感瞬间便传遍了全身,在一阵剧痛中,宋玉章模模糊糊地仿佛看见不远处的楼梯上站着个人。
刺鼻的血腥味随之冲进他的鼻腔,宋玉章本能地仰起了脸。
聂雪屏的脸就靠在他的额边,微微低垂着,短而密的睫毛遮住了那双温和而宽容的眼睛,宋玉章嘴唇微动了动,“雪屏?”
漫天的脚步声从外面冲了进来。
“聂先生!”
惊慌失措的声音中,有无数双手抬起了聂雪屏高大的身躯,宋玉章躺在地上仰视着,那拉起的瞬间变得很漫长,漫长到他能清晰而明确地看到聂雪屏的胸口那一片……弥漫的血雾。